“你去哪里?”大宝问他。
“离开这里,到海边去。”他回答得很简单。
“不见见秀秀,不见见儿子?”茅缸还要问。
“不见了,不见了。”是的,丁胜是得走了。这里的一切,都在割他的肝肠,戳他的心口窝。他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爱,他在这里,也永远地失去了这太多的爱。他承受不起,承受不起了。
走吧。梁支书挥了挥手。丁胜走,他能理解。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再回头。
这是1978年的深秋,在中国的大地上,一切都即将被翻转哩。第
二
十
八
章解脱
像是一切都由谁安排好了似的,是那样的天衣无缝。尽管,抛洒了那么多伤心的泪,然而,人的良心枕在了属于自己的土窝里,感到没有了歉疚,不会有外在的谴责,于是,它并非出于一种无奈,而是那样的理智,那样的平和,它说,只能是这样。所以,等了五年,领着幼子苦苦等待了一场的秀秀,没有见到丁胜,内心却出奇地平静。她带着念娃,来到了悬崖畔,面对那钵枣树,人们说,李北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秀秀点着了黄表纸,一张一张地在烧,大颗大颗的泪在淌,在滚,像扯断了线的珍珠。
李北,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走的。那个男人原本就是你的,我不该要他。要是能再活个一回,再从昨个开始走上,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了。秀秀鼻涕一把,泪一把。这个女人,心地咋就那么善哩。丁胜是为她秀秀蹲的大牢,而她却去大牢里看他,让他有个念相,能活下来。秀秀与她几乎没有说上过话,却抢了她喜爱的人,她不恨自己,还在这个男人就要见到天日的时候,跳下了悬崖,离开了这个世界,把那个男人留给了自己。她是神神,是秀秀心里的神神,只有神神才能这样善良。
“妈妈,这里没有坟,你给谁烧纸哩?”念娃拽着秀秀的衣襟仰起了脸。
“来,娃娃,给你干妈跪一跪。”秀秀拉着念娃一起跪下了。
“妈妈,谁是我干妈,她在哪里?”
“她在天上的一朵白云里,看,就是那一朵最大的云。”秀秀用手在指。
“我怎么看不到她?”念娃看了老半天,看得眼睛直酸起。
“只有听妈妈的话才能见到她,如果不听妈妈的话,你怎么使劲也看不清她的脸。”秀秀抹一把泪。
“妈妈,我听你的话了不是,可是”念娃觉着自己是听话的,怎么却看不到大,现在,这站在云里的干妈他也看不到。
“妈妈的话,你是句句听吗?妈妈不让你拿你鸡娃舅舅的钢笔,你听了?”秀秀又抹一把泪。她,一个山里的女人,要孤身一人把这儿子一天天拉扯大,她容易吗?她不能让儿子怕她,又要让儿子服她。她一个女人家的,也就这一点儿招术不是?念娃抿住了嘴,不放声了。是的,妈妈的话,句句都听,他似乎是做不到的。也许他再长大一点儿,就是可以做到的了。
“干妈好看吗?”这娃娃虽然还小,已经出于一种本能,喜欢所有漂亮的干妈(山里的娃娃把阿姨都叫作干妈)。
“好看。干妈像云儿一样白,一样净,头发像你鸡娃舅舅写字的墨汁一样黑,油亮油亮的。”念娃看一眼妈妈的头发,那颜色是黑亮的,在脑后梳起了纂。他在想,那干妈的头发比我妈好看?
“眼窝像你一样是花花的?”念娃看着妈妈的眼窝,那眼窝让泪水一洗,更亮了,才好看哩。
“念娃,你干妈的眼窝比你妈的眼窝好看,你要是能看上她一眼,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哩。”念娃看着天上的云朵直愣起,还有比妈好看的干妈,他要听妈妈的话,要把她看清楚个一回,一定要呢。
“念娃,你干妈人模样好,心也好,可好了。”秀秀又哭了。
“咋好?”
“她疼念娃,待妈妈好,为了念娃,为了妈妈,她宁愿去死。”
秀秀的泪又止不住了。
“为什么去死,就是好?”
“因为她死了,念娃会更聪明,更懂事,妈妈会更能干,会的,会把念娃养成一个山里的好后生。”念娃眨巴着眼:死,聪明,懂事,能干。他还嚼不动这些字眼。他不问了。秀秀用她的心在叨念着:
李北,你把那个男人留下了,留给了我,可是他走了。走了好,走了好,走了我安然。他不是我的,他是你的,你走了,他也只有走了。他的娃,我会带大的,再苦再难,要让他念书,要让他出息成一条汉子。我想,这样也就对得住你了,因为你爱念娃他大哩,也一定爱他的儿子,爱哩。念娃在妈妈的吩咐下,趴在地上给那个站在云朵里的,自己无法看清的那个美丽的好心的干妈磕了几个响头。
纸烧完了,秀秀有了一种轻松感,她像是从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中解脱了。本来嘛,做了妈妈的女人,已经没有了过多的情哥哥情妹妹的恋相,那点酸情,让儿子稚嫩的肉体磨搓着滚揉着变得寡淡了。也许,她的念娃可以顶起她的一片天。人啊,命来挡不住的,秀秀她认哩,山里多少女人还不是都认哩。有儿子没男人,这光景能过哩。
当秀秀领着儿子回到窑里时,林昊正在和寻老六说着什么。秀秀的妈在一旁点着头。
“昊叔,你咋有功夫回来哩?”秀秀很尊重林昊。
“小爷,小爷。”念娃爬到了林昊的腿上。
“念娃,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林昊在试图扮演着一个他没有扮演过的角色,把他的好东西拿出来,还用胡子扎了扎念娃的腮帮。
“枪。”念娃举起了玩具手枪,从林昊的腿上跳下来,跳到了院子里。
“这娃不会老实在你腿上坐哩,匪惯了,又没个大大的吓唬他,我和你狗剩哥的总寻思对不住他大,也对不住这娃娃的,就格外娇贵他,宠得他没个样子。”秀秀妈妈说着,抹起泪来。
“妈,看你。”秀秀嫌她妈哭哩。
“这下好了,秀秀,听你大说给你听。妈不晓得是不是该熬出头了。”秀秀她妈还在揩泪。
“秀秀,你昊叔今天是来提亲的。”这话说出来,像是在秀秀脚底响起了二踢脚,那么突然,突然到让她意想不到,着实惊了她一下。林昊尽管是谋划了的,反反复复又想过几遍的,在前几日,他狗剩哥去县城学校看鸡娃时,他把自己的想法说过了的,但是今天这话乍一由人说出,秀秀就在他的当面,还是有一种不知把脸搁在哪儿才合适的感觉。他低下头,不敢去看秀秀的脸。他懂,秀秀此时也是一身的不自在。
“秀秀,妈和你大拉过这事。这回你没有个等的人了,该想想这个事了。你昊叔不是外人,咱知根知底的。”秀秀妈又揩起了泪,但愿女儿能应下这门亲。
“我也没有什么讲究,连媒人也没请,自己上门来了。你要是同意,我们把结婚证一扯,你带着念娃跟我去县城,你看行吗?”
林昊是实心实意的。自从离开了江小南,他周围的人可没少给他介绍对象,他见过几个,都只是见上一面就够了。他仍然和小南通着信,他们说彼此的学校,说彼此的同学们。高考恢复了,小南来信让他报考研究生,他拒绝了。也许,人还是要讲究点儿现实的,他不能总在单相思中折磨自己。为了一个女人,他做了太多的牺牲。
他应该成为一个学者,但是他没有在人们为他铺设好的路上迈开自己的脚。到了中学,他忙于教学,教政治课,教历史课,甚至教过外语课,语文课。一位教物理课的老师被开水烫伤了,学校里的教学一时拉不开闩了,他像是一颗万能的钢炮,从容地上了膛,讲起了物理,解了那燃眉之急。教导主任乐了,他问林昊:“川坪中学开设的这些个课程,哪一门,你教不了呢?”林昊认真地想了想,说:
“美术课,我还真是教不了。”是的,他哪里能比的过那个专门人才呢?
“那他妈的是个甚,你小子是个全才哩。我这学校里多少年才遇上你这么个像样的教书匠人。”教导主任一喊叫,更加引起了校长的注意。校长姓钟,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的,模样很平常,在人群中晃一晃,没谁能注意上他。因为,能刻出他的那模子,也能刻出成千上万的人,简直是太一般化了。换句话说,他则是一颗没有任何特色的石头子。但是,这石头子却非同一般的,又犟又硬,不把谁能放在眼里,又把那么多的人都揣在怀里。你只要能干,他会把你攥在手心里的。
于是,林昊在钟校长的手心里成了宝。
不过,这钟校长,林昊可是真服了,从里到外都服。钟校长虽说只长他十来岁,但是,首先,他自己是个人才,是五十年代末燕城师范大学化学系的一名高才生,放弃了留在大学任教的优越条件,来到了陕北这座最小的县城,一晃,二十个年头过去了。在这黄土窝里,他娶妻生子,筑起了栖身的小巢,同时,桃李也满天下了。他的教导主任夸林昊,他自己也有眼哩,也长着耳朵,长着腿。林昊一来,他就跑去听过林昊的课。他是个中学的校长,他的教师门门课都教得了,他当然欢喜。他这个人才,搞教育是人才,搞管理,也是人才。其次,他爱才。文革中,省画院的一个通国画的怪才,画起画来能够不吃不睡,犯起糊涂来可以六亲不认,而且不修边幅,只会画画。由于躲武斗,不愿意打派仗消磨大好时光而逃到了川坪的山里。山洞钻过,牲口圈睡过,要上一口,吃上一口,要不上呢,就饿着,人不人,鬼不鬼地混了大半年。他进了山,把这小自己五岁的人请出了山,一口一个兄弟地叫上,安在了他的中学里。这个人档案、工资都在省城,在他这里就成了黑户。
黑户就黑户吧。他的学校他还是说得上话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时,那些个山里人就听他的,如今,贫下中农撤出了学校,他办事不是更容易了?从哪里不能找出几十元钱,给他的画家老弟谭云开上工资呢?再给他发上些个粮票,他还难吗?于是,这谭云在川坪中学是又教书,又画画。画国画的,在这黄土窝窝里,有天,有山,有水,有花鸟树木的,涂去呗。这一涂不要紧,涂出了很多名画,涂出了很大的名声。当然,这所谓的名声,是在这山里人的心上站哩,在这山里人的耳朵眼儿里钻哩。那就行了。钟校长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时候一到,这谭云是不得了的。他还蔫不叽的从附近一个小煤窑里弄来个现行的反革命分子。那个叫贾番的人,原本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数学教师,算得上是个人才,课讲得很好,只因为用那张印有副统帅像的报纸糊了抽屉,不知道是哪个小人告了密,于是乎,他一落千丈,到了陕北的大山里。因为会算账,又去了小煤窑。这世上的事又总是有个什么套路的。小煤窑砸死了钟校长学生的父亲,这个学生又是在化学上很有那么点儿灵气的,是钟校长的得意门生。为这学生争取些抚恤金,这关系到孩子能不能把书念下去,于是,钟校长亲自出马,来到了小煤窑,有缘与贾番相逢了。他是以工人的名义把贾番弄到了学校。本来嘛,那副统帅已经自我爆炸了,可是偏偏有人要说,这副统帅,和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不是总在同一幅画面里的吗?你们谁可见过文化大革命以来,他们不在一起的?所以,用来糊抽屉的报纸就不能只是这一个人的像。大千世界,百怪有生存的天地,有啥法儿,只是苦了那些个倒了霉的好人。贾番呢,就只好继续当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了。钟校长说: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老子看上这贾番,就让他到我这里当个工人,你们谁能说出个甚?”是的,谁也不想说个甚了,打心眼儿里同情贾番的人多了去了。于是,贾番当了川坪中学里有名无实的工人。说他有名无实,是因为他在给川坪中学的高中生们讲数学呢,那书讲得好,懂行的没有不服气的。
是人才,有一个算一个,钟校长攥住了。他也有绝招,要把人攥住,就要给人筑个巢。于是,他为谭云从县文化馆找了个姑娘,这姑娘是跟着父母从省城下放到川坪,三十出头没成家,因为没碰上合适的。她早年也是美院的学生,也会挥毫泼墨,也会涂抹那么两下,这还不算,人还出落得像一轮满月似的,心地善良得羊儿都喜爱。他把这姑娘领到了谭云跟前,这三十大几的人一下就坠入了情网,三下两下筑起了自己的暖巢。贾番是结了婚的人,钟校长就把他的媳妇从陕南的山里调到了陕北的山里。这女人是教小学的,他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先在川坪中学的食堂里安排了她,又深夜去了教育局长的家,那是当年和他一起到川坪县的大学同班同学。
任何时候,图个方便,开一扇后门,还是需要熟人的。寒窗共读,知己知彼,容易吗?处于常情之中,这忙能不帮吗?贾番不是人才难得吗?他的妻子也是一个人才,这调查清楚了。于是,贾番的妻子就成了川坪县里很不错的一名小学老师了。钟校长说:
“贾番,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这中学教师也名副其实。”
于是,在钟校长身边,还真聚起了人才。恢复高考了,川坪中学了不得了,考出去的学生,尽是上了名牌大学的。谭云调教出来的几个美术尖子,有两个竟去了国家一流的美术学院。
筑巢的事也该轮上林昊了。可是林昊的眼光似乎是高了点儿。
于是,钟校长找他谈过一次:
“你小子不要眼太高了。”他盯着林昊的眼睛在看,他是研究过人的心理的。林昊没有张口,他能说出个甚?
“你是不是失恋了?”钟校长的神情有几分庄重。
“我就没有谈过恋爱。”
“不对,你恋着人家,爱着人家,你伤过神,我说的对吗?”
“可是人家不爱我。”
“问题就在这里。那你就应该另辟一条路,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我试过,但是不行。”
“因为你总以那第一个姑娘为模式,在那里套啊套,结果呢,套不进你的那个模式,就没有人能称心如意了。于是,你又开始了思念,思念到吃不下睡不香,而这种思念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是一个过来人。我懂得你。”钟校长把眼光移开了,望着窗外。蓝天上,飘过来一朵云,洁白到似乎无人不爱。但是,云毕竟是飘忽不定的,尽管能使你遐想,当然,遐想是美好的,令人神往,然而,它离你太远,用手是摸不到的,用脚是追不上的。年轻人,太看得中幻想,太痴迷那神往之物,他们往往是听不进劝的,愿意遐想,愿意神往,愿意晕头胀脑地去蹈一蹈前辈人的覆辙。当他们从天上掉到地上时,他们才会懂得,什么是实实在在的爱,什么是细水长流的淡淡的然而十分恬静的生活。是的,自己的长辈劝过自己的痴情,这不,自己又需要去劝比自己年轻的人。也许,天上有云彩,人间有遐想,过来人就总会去劝导那些还没有过来的人。从古到今,就是这样的。林昊是心悦诚服的,面前的人把自己看透了。他喃喃地像是在自语:
“也许我不该去爱她?”
“不,你可以去爱,爱总比不爱充实,有所失更有所得。”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从梦中解脱出来,顶着你头上的那一片天,跺跺脚,踏踏实实地为你筑一个巢啊,这巢要支撑起你那颗男人的头颅,这应该是一颗骄傲的然而坚强的、自信的头颅,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