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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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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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首同志说,对于先进人物要大力帮扶。既然先进,走到哪里就要先进到哪里,上了大学,她也不能当孬种。要创造条件让她赶上大家,超过大家。罗鹊鹊如果能把学习搞上去,就是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这一新生事物的胜利。方校长摇头没有用,党委一元化领导,校长要听书记的。工宣队的领导是校党委的书记。临行前,七首同志和方校长一起找罗鹊鹊谈了话。让她留在学校里,指定一名语文教师专门为她辅导她最头疼的语法,另一名教师为她辅导她总是记不清年代的历史课。七首同志语重心长地说:
  “罗鹊鹊,你是能够学好的。第一,你学的是文科,没有理科那么复杂,死记硬背的东西,功夫到了,是会有结果的。第二,你是咱们省里竖起的一面旗帜,是战天斗地的模范人物,你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第三,学校派最好的老师教你,同学们都关心你,你是不会辜负人们对你的期望的。工农兵能不能上好这个大学,管好这个大学,社会上的人们都用眼睛在看。我们想拿出个榜样给他们看一看。选中你再一次当个这方面的模范,我看是不会错的。”罗鹊鹊没有说什么。她是党员,服从组织的决定,别无选择。方校长一直在细心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个学生,她比一进学校时瘦了,眉宇间原有的虎气也好灵气也好似乎引退了,透出几分的无奈和丝丝的腻烦,眼球被雾所笼罩,显出了茫然和呆滞。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对这个人逼得太紧是会坏事的。他想了想,这样说:
  “你留下来,我们还有一个考虑。学校这么大一个摊摊,大家都走了,留下一些护校的同学,我们还不很放心。你当过县委的领导,有一定的经验,护校的同学有什么事,你临时负一下责。前一段你学习也很辛苦,也很努力,这我们都知道。人,也像弓一样,要一张一弛才行。由老师辅导你,就和在课堂上不一样了,一大半的精力休息,用一小半的精力学一学。只要你以后学习起来不感到紧张,就行了。我说过的,社会科学不是在学校里可以学好的,还要出去学嘛。况且我们现在还在填平补齐阶段。要会学习,也要会休息,你懂我的意思吗?”罗鹊鹊在点头。但是她搞不懂,为什么七首同志总是要她先进了再先进,抓住她这个当过铁姑娘的人不撒手,好像读书她也能读成模范似的。方校长总是想让她在学习中找到轻松的感觉,似乎马马虎虎听懂了也就行了,像是怕她累着似的。她看一眼七首同志,七首同志也在点头。也许,他们俩一个是给她加油的,一个是给她宽心的。人们啊,你们为什么对一个罗鹊鹊要使出那么多的招数,让她当一名普通的大学生不好吗?
  留下来学习的罗鹊鹊确实没有感到紧张。老师很好,教得也好。各系都有学生留下来学习,她于是不感到孤单,不感到有什么不自在。头疼的语文课在老师的专门讲解后,也不感到太吃力了。
  给她辅导历史的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教授。一次,在同罗鹊鹊聊天时十分伤感地告诉她,自己的儿子现在正在石凹城的一个煤矿挖煤。
  “为什么他不可以子承父业,也研究历史呢。”罗鹊鹊问他。因为,这位鲍教授是研究中国明清史的专家,写出过大部头的专著。
  “他是很喜欢历史,但是我不想让他学,史学界里的政治斗争,令人发指。海瑞刚正不阿,廉政为官,可是吴晗为他写了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遭到了灭顶之灾呀。读什么历史,挖煤吧,工人阶级还是领导阶级,还可以喊万岁。知识分子做了老九,还要加上个臭字。臭和香是相对的。也许,你们工农兵学员做了知识分子,才会香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学那么多干什么。”罗鹊鹊想起老教授说过的话心里就不是滋味。能读好书的人不能进大学的门,管他是什么原因。像自己这样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本来进不得大学的人,却硬要被送来上大学。说一句心里话,她真想回到农村,在那里她可以如鱼得水,会活出一份快活。当县领导,虽说是赶着鸭子上架,她不想干,但总比上学强些。说来说去,平头老百姓,她是最喜欢当的。妈妈就说过,妈妈生下你,一只喜鹊从窗外飞进了咱们的家,落在妈妈的枕头上。妈妈叫你鹊鹊,愿图你个喜庆,也没指望图你个什么。咋?你当了县里的头头了?飞走了?还不够吗?又要飞到省城,飞进大学,我们人老几辈,真不知道那大学的门朝哪儿开呢。妈妈,鹊鹊也说过,往哪里飞,不是女儿的主意,那翅膀,也不是女儿自己的。如今,上不去也下不来,女儿难活人,女儿苦。
  二十天的拉练对于年轻的人是一次锻炼的机会,学习的机会,松弛脑筋的机会,相互交流的机会。他们回来了,那一份快乐也感染了罗鹊鹊。然而,罗鹊鹊不能享有这份快乐,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罗鹊鹊的爱人来了。学生们在传。那是一个很有几分帅气的男人,三十出头,像鹊鹊一样,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小。这是一个公社的书记。当年,他高中毕业,是县委的一名小干部,下乡时,为鹊鹊的美貌和善良所打动。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夏日里,他跳进了鹊鹊的小屋,糟蹋了睡梦中的鹊鹊。鹊鹊大病了一场,在病中咽下了女儿的泪。她是妈妈四十上得到的女儿,是爸爸老树皮似的手掌心里的一颗夜明珠,她不能伤二老的心,不能激怒她的五个哥哥。
  人们以为鹊鹊累病了,一家人抚慰着她,照料着她一天天好起来。
  那个漂亮的住队干部托人来提亲了。是那个可怕的夜晚,他告诉鹊鹊,他真心爱她,他要来提亲的。一个公家人,看上了山里的姑娘,鹊鹊点了头,一家人都欢喜。鹊鹊出嫁的那一天,晴空万里,人见人喜。但是鹊鹊和她的男人鲁明志在一起,常常会瑟瑟地抖作一团。她害怕鲁明志,与他做爱如同在恶梦之中,使她惊恐。十一年了,鹊鹊和他在一起不再抖了,但是,她只会机械地任其摆布。
  她作为女人的那一扇美好的门也许不曾为丈夫打开过。鲁明志骂她性冷淡。只是,当他们双双出现在人前时,人们会赞叹:天生的一对,男才女貌。于是,鲁明志会很兴奋很神气的。鹊鹊婚后没有离开农村,这是她逼着鲁明志答应的条件。于是,她仍然住在娘家,在大田里辛勤耕耘,这又成为新事新办的一个典型。她干出来了,而且越干越火,最终竟走进了县委的领导班子,成了鲁明志的领导。鲁明志真是有些受不了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只能在男人的胯下。所以,他常常会恶狠狠地挖苦鹊鹊。他骂鹊鹊是婊子,是媚人的小妖精。鹊鹊不会火的,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也许,这是命,她敌不过的。她毕竟有美好的白天,有干不完的工作,和同志们在一起,和山里人在一起,她是幸福的。
  这一次,鲁明志到省上来开一个会,带着十岁的儿子,让他见一见秦城,长一长见识。儿子扑进了鹊鹊的怀里。
  “妈妈,大人们说你在读大学,是一只金凤凰。”儿子喜欢他的妈妈。可是儿子呀,妈妈哪里是什么金凤凰。鹊鹊抱着儿子哭了。
  鲁明志看到妻子憔悴的面容,知道自己的妻子在大学里是学不出什么大名堂的。
  “飞不起来了?”他笑着。鹊鹊从他的笑脸上读到了一个大男子汉的冷酷无情。丈夫和儿子走了。见到他们的人,都在罗鹊鹊耳旁夸她的丈夫一表人才,夸她的儿子乖巧,夸她有个幸福的家。
  林昊记得,他上大学只正正规规地考过一次试,那是在1973年的春天,考的是马列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只考了这一门,全班只有罗鹊鹊一个人不及格。罗鹊鹊并没有哭天抹泪,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她似乎很平静。林昊在全班考了个第一,小南也考了前几名。彭雅致手里的那本《斯巴达克思》终于到了小南的手里。
  并不是彭雅致看得太慢了,小南实在是没有时间。她自己要学习,还要帮助罗鹊鹊。她始终不明白,她和鹊鹊在一起的时候,鹊鹊一点儿也不糊涂,但是,她不能回答老师的问题,回答问题一准要砸锅。她也上不得考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想放松一下,于是捧起了彭雅致极力向她推荐的这本书。斯巴达克思这个人是一代天骄,《斯巴达克思》这本书是不朽之作。她读得津津有味。然而,每每读到书中对斯巴达克思的描写时,她由不得会想起他们拉练走到石凹城的时候,一个彪形大汉曾看望了彭雅致,那高大的身躯,那黝黑而刚毅的面庞,那一双深陷的眼窝以及微微弯曲的黑发,都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伟丈夫,美得出众。彭雅致叫他景老八,说是她插队的那个生产队的老乡,在煤矿当矿工。可是他们俩的亲热,表明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个人怎么那么像书里的那个斯巴达克思呢?太像了,真是太像了。小南简直想欢呼。她在教室里读这本书,读到很晚很晚。好像是罗鹊鹊来找过她,在她的身边转了几圈,她抬起了头。
  “你看吧,我不打搅你了。”罗鹊鹊背过脸去。
  “那好吧,你先回宿舍吧。”小南冲她笑一笑,又把头埋到了书里。这本书她终于读完了,看一看表,已经是半夜三点钟了。她回到了宿舍,轻轻的,她认为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二天的早上,小南为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惊醒。
  “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有人喊。“什么?”小南霍地从床上跳起来。
  “人在小院里。”有人说。小南随着人们跑下了楼。
  在女生小院的那一方天井里,罗鹊鹊趴在血泊中。她从三楼宿舍的窗户里扎下来,头先着地。小南晕了过去。
  罗鹊鹊死了。小南在自己的一个笔记本里找到了一张鹊鹊夹进去的纸条,那上面写着:
  “小南: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和你再做一次同学。你不要怪我,我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风流云散了,我彻底解脱了,你也可以解脱了。我们都解脱了,都幸福了,不是很好吗?
  鹊鹊绝笔
  1973年4月4日”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一份遗书。
  如果我不是在看书,我小南哽咽着。
  没有如果,历史没有假设。林昊为她擦去了眼泪。
  接着,白卷先生张铁生闹出了一个天昏地暗。
  以后是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大字报又一次在大学的校园里铺天盖地。罗鹊鹊成了这条路线的受害者,人们言必称鹊鹊。
  1974年开始了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北方大学的老师和同学深入到厂矿农村去讲去评去批,还把工农兵请进大学来讲来评来批。小南一张铁嘴,出尽了风头。林昊却在躲,他不愿意出这个头,他说:
  “但愿这一切的一切都快一点儿风流云散吧!”
  这是在诅咒吗?

  第二十四章两地情

  丁胜在读李北的日记。日记从1963年李北和他一起走进北固一中写到1973年她决定嫁给自己。她这样开了头:
  “我的同桌是个让人喜欢的男孩,他叫李树槐。槐树是高大的,槐花像雪一样白,很香。这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可爱。”丁胜闭了一下眼睛。
  “这道代数题真难,我终于做出来了。李树槐早就做出来了。
  可是,我们俩的方法是不一样的。他列一步式子,我列了三步。”
  丁胜用舌尖舔了添嘴唇,眼前出现了那个瘦小的,十分好学的小姑娘,两只短短的小辫梢趴在肩膀上,咬着钢笔头苦苦思考,那双细长的眼睛和两道眉一起拧成了疙瘩。在她陷入沉思的时候,是很美的。丁胜喜欢这个小姑娘,喜欢她的倔强、刻苦和执著。但是,她的固执,却不是什么优点。
  “李树槐病了。高小龙把我带到了他的家。男孩子病了好像比女孩子要可怜。他的脸苍白,没有力气,只能靠在床上,但是说起话来仍然那么动听。我给他讲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他说,三味书屋的先生虽然老朽、封建,但是对学生却不凶狠,在书屋不设孔子牌位。鲁迅先生以后那么激烈地反封建,和这位不设孔子牌位的老师应该是有关系的。”他很会想问题。读到这一段日记,丁胜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那一次他病了二十天,烧一退李北就来为他补课,病好了就赶上期中考试,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高小龙让他好好谢谢李北。李北是不用谢的。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在冲自己笑。一晃竟十几年了。
  “我喜欢和李树槐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和他争论问题,但是奇怪的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感到心跳,尤其是不能盯住他的眼睛看,那里有小小的火星,太亮了,仿佛能穿透我的心脏。他坐在我的旁边,像是我的墙,可以给我挡风,为我壮胆,但是我不敢靠她,不敢,真的。”丁胜读到这里,心头一热,一股热血从心口涌了下来,涌到了那个神秘的地方,他有些难受。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得不有意疏远着李北,尤其害怕用眼睛和她对话,姑娘的眼睛里有一团火,那火的舌头像是能舔着他的心。一天,他突然发现,那个小小的姑娘长高了,胸脯挺了起来,那些平直的线条好像在一夜之间弯成了美丽的曲线。他抖地克制了自己的冲动。上课的时候,每每抬头看她一眼,心脏就会狂跳。他读过很多书,知道这叫初恋,少男少女的爱恋,是甜甜的,然而,那爱,却是模模糊糊的,爱得发慌,爱得不落地,爱得往往想一走了之,但是又走不开,因为走开了,是那样的不甘心。
  “文化大革命是急风暴雨,顺它者昌,逆它者亡。一切牛鬼蛇神都被打倒了。李树槐的爸爸原来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我没有见过他的爸爸,他自己也没有见过他的爸爸。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李树槐就是李树槐,做了狗崽子也还是李树槐,我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太了解他了。他这样的人,应该,也能够成为社会的栋梁。只是,他不能参加红卫兵。”丁胜咀嚼的似乎不是文字,不是的,他的鼻头酸酸的。
  “我也成了狗崽子,尽管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几乎是在我接受了这个事实的同时,李树槐竟救下了我。月光皎皎,我是那样清晰地裸露着,就在这个我喜欢的人的面前。我紧紧地拥抱了他,他也是的,把我抱得那么紧。他为我流了那么多的血,我为他只能流泪。”丁胜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躺在床上,腿上了夹板,李北抱着他的伤腿。自己在晕厥之中,依稀记得用手掌在为姑娘抹着泪。那泪越抹越多。
  “李树槐改名叫丁胜。我还是喜欢那香味扑鼻的槐花和那枝繁叶茂的槐树。也许,他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我们一起来到了农村。命运把我和他联系在了一起。我们同是狗崽子,这已经足够了。我想,我们即使是狗,也会为社会主义祖国去把大门的。丁胜和我同在,生活的天地是美好的。”丁胜擦了擦眼睛,他的眼前有彩云浮起,那似乎是北北的唇,它微微张着,仿佛在问,丁胜,你看到了我的心吗?
  “人们该走的都走了。爸爸也解放了,这意味着我也可以走了。
  但是,我已经越来越离不开丁胜了,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林昊和江小南一起上大学了。我做梦都想过要去读大学。丁胜恶狠狠地赶我走,他的心我懂。我想过暂时离开他,读了书再回到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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