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支书把她接到了自己的窑里,让桃花侍候上。她没有生过一男半女,梁支书说,这义务我们要尽哩)吃得香哩;那碎娃娃们吃得甜哩;山里人吃得有味道;学生们也吃得直乐。这徐末末还能哩,带的这油炒面,真是不赖。
高小龙也回燕城了,他们家还在他儿时的那条弯弯的小胡同里,在那没有院子的低矮的小房子里。他们一家五口没有吃上团圆饭。两个弟弟小青小松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离家太远了,他们没有回家的路费,只好在农场过年。他们没有忘记家,为家里寄来了五十元钱。小龙的妈妈对着那几张钞票抹眼泪。爸爸说,行了,总算还回来了一个小龙。小龙为家里带回了小米、苹果、核桃,是生产队分的。还有一包野杏仁。他告诉爸爸妈妈,狐皮沟的后山里,有很多杏树,杏子又大又甜,人们根本吃不完。于是,把杏肉沤了肥,杏核留下来,砸着吃杏仁。妈妈问,为什么不晒点儿杏干?小龙说,不要那干,春天一过,又有许许多多鲜杏子,又是吃也吃不完。爸爸却说,你们如果只砍柴不种树,以后怕是吃不到那么多的杏了,不信吗?小龙要回了,却没有钱买车票。于是,妈妈把弟弟们寄的五十元钱塞给了他,这还不算,还为他买了一大包杏脯带回去分给大家。小龙好难受。父母把他养大了,他给了父母什么?小龙用一角钱的站台票混上了车,钻进厕所,躲过了查票。车到了,又绕了几个圈,从一堵矮墙翻出了站。他买了长途汽车票,花了两元五角钱。这样,在回到狐皮沟两个月后,他给父母寄回了五十元钱,写信说,那是他出民工修路挣的钱。他去出了民工修了路不假,但是,不但不挣一分钱,还要自己背口粮,他是农民,在为国家尽义务。他从家回到狐皮沟带回的杏脯,猴娃不仅吃了,也想了,杏脯,山里人难道做不了?
吴欢欢回到了燕城那个幸福的家。她为爸爸做了一双鞋,为三个妹妹一人纳了一双鞋垫,用山里人捻的毛线为姥姥钩了一顶帽子,为妈妈织了一双手套。她的爸爸和妈妈同在燕城第一机床厂,爸爸是八级钳工,妈妈是食堂的炊事员。姥姥把她们姐妹们带大,操持了这个七口之家。大妹妹进了面粉厂,两个小妹妹还在上中学。姥姥年岁大了,害上了心脏病。爸爸妈妈的负担还很重。过了年,离家时她接过爸爸给的八十块钱。妈妈说,这钱除去车票,剩下四五十,备个急用吧。如果钱不够,写信要。但是,做女儿的,已经跨出了家门,再从家里拿钱,总觉着欠着父母的。妈妈还从食堂为她买了几斤核桃酥,让她带给山里人。梁支书吃着核桃酥,打问着几千人的大工厂和大食堂,喷啧叹道,十几个窗口卖饭菜,那食堂该有多大呀。当年狐皮沟也说过办食堂的事,这城里人的食堂是什么样的,他真是还没有见到过。
春节过去了,学生们重新聚到了一起,谁想,春去秋来,却开始了一个长别离的过程。
现在,吴欢欢要走了。婆姨们有的送她南瓜籽,有的送她葵花籽,有的送她一缕丝线,有的送她一双袜垫,有的去公社的供销社为她买来一块手绢,一双丝袜临走的前几天,全村的婆姨像给公家人管饭似的,做了最可口的饭菜,这家请了,那家请。山里人还送她煮鸡蛋、烤土豆、炒黄豆、炒玉米豆、红枣、核桃,山里人哄娃娃的好吃食。
“啧啧啧啧啧啧,”没有走的六个人啧着嘴,“这吴欢欢真是不简单呀,狐皮沟的婆姨们爱她爱得挺狠哩。”
“我敢说,她能当一个不错的妇女队长。”李北说。
“不过,真懂得那些个婆姨们,她就比不上现在的妇女队长兰兰了。”江小南认一条死理,学生对山里人的了解还是肤浅的。
“反正,你俩儿没有吴欢欢能干。”高小龙说。
“我们什么不能干?”李北不服气。
“你不会做鞋。”徐末末舔一舔他的厚嘴唇。
“你也绣不出花来,纳不出袜垫,钩不出帽子。”黄源源搔着头皮补充。
“你们俩不太像(婆姨,不能这样说,女子,她们本来就不是山里女子。说话的人停顿了,他在想),不太像女人。”丁胜慢条斯理地说。
“那么只有吴欢欢才像女人?”江小南在问。
“对,女人就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钩钩织织,一日三餐,做出好吃好喝。”徐末末很兴奋。他这个年龄,学会了认识好女人,这不简单嘛!
“你们说的是旧式妇女,新式妇女应该从家庭事务中摆脱出来。”李北很是不满。
“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妇女就不做家务了?”高小龙不欣赏什么新式妇女。
“好了好了,你们干脆说城里妇女和农村妇女吧。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城里妇女已经可以买饭吃买衣穿或者请保姆做家务,农村妇女没有这个条件。所以农村妇女仍然是旧式妇女,城市妇女已经是新式妇女。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城乡没有差别了,所有的妇女也就从家庭事务中彻底摆脱出来了。”江小南说出了一套。
“嘿,还真有你的,像是那么回事。不过,共产主义还遥遥无期,你们如今又都身在农村,所以就学着做好旧式妇女吧。否则,日后没人要你们。”高小龙的俏皮话遭到了两个女生的拳击,不得不抱起脑袋讨饶。
当然,以上学生们的对话,没有吴欢欢在场。
更加依依惜别的场面是山里人送吴欢欢出村。猴娃套车送她去县上集合,拉着她的行李。一大早,山里人送她上路。常和她在一起的暑女、兰兰们抹起了眼泪。吴欢欢也在滴着泪。站在一旁的程果平却笑了:
“她是去工厂,你们号什么?把人家走的人号得直难过起,你们忍心?”
“要真是送你走的那一天,我才不号了,我真心笑哩。”暑女嘴快。
“那我这辈子不走了,又偏偏死在了你的后边,你是不是就不会真心笑了?”程果平是很会说笑话的。大家笑了。丁胜没有笑。
他在想,像吴欢欢这样活人,可以说是活成了。她没有轰轰烈烈,她没有惊天动地,她老老实实为人,平淡又平淡。但是,她赢得了善良人的善良之心。于是,在恬静中就有着难能的热烈。对于一个普通的人,能这样很不错了。
学生们在吴欢欢走了几天以后,才感到缺少什么,端起碗会想起她,干活时会记起她,两个女生睡觉时则更加挂念她。
二十天以后,江小南又走了。她确实没有走出依依惜别的场面。当梁支书通知她到县革委会报到时,已经是太阳落山了。学生们都耷拉着头,谁也说不出什么。这一顿晚饭,人们吃得都不多。
男学生走了以后,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大哭了一顿。吴欢欢走的时候,她们三个拉着手,眼含热泪,是很伤心的。现在,再一次分别,这窑里就剩下一个李北,她们哭过了,便是长谈到半夜,好像今生今世没有了说话的机会似的。李北爱着丁胜,她说永不变心。
小南说她谁也不爱,她祝愿李北能得到幸福。她告诉李北,林昊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和他谈话,会长不少见识,你不信吗?可以试一试。她有一个抄写诗歌、名言的本子,托李北转交给林昊。她曾经答应过林昊,把这个本子给他看。走得太急了,来不及见他了。因为先去县招待所集中十天,暂时不带铺盖,不带口粮,所以,小南决定不向人们告别。她不喜欢那送别的场面,害怕动了真情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天麻麻亮,她已经出村了。
“这娃咋走这么急?”梁支书一早来送她,听说人走了,心里怪不好受。
林昊从李北手里接过江小南留下的本子,什么也没有说。他从小很少和女孩子在一起玩,他的家,只有他的大,以后来了程果平叔叔,那里仍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再以后他去念书,同学里很少有女孩子。他渐渐大了,见到美丽的女孩子也会心跳加快,也感到羞怯。但是,他矮矮的个子加上很一般的五官,实在是引不起女孩子的好感。虎娃曾对他说:
“我的下身有残,但我的上身,要肩有肩,要身板有身板,我的脸面也满俊的。要是你能长得高一点儿,把我这一半再给了你,你该有多帅。”
“你不要说了,我知道自己。到了说婆姨的年龄,只要那女子对我大好,不嫌弃我,就行了。”比起虎娃,林昊要强一截子,他也该知足了。
自从江小南进了村,林昊有一种着了魔的感觉。他没有见过那么大度,那么开朗,那么单纯,那么直爽的女性。而且他感觉得出,江小南佩服自己,也相信自己,遇到了麻烦,愿意让他出主意。他爱她?他不敢有这种非份之想。但是,林昊在梦中见到过她,她像一朵云,轻飘飘地在天上飞。林昊也在飞,飞过去,追过去,近了,又近了,近在咫尺。林昊伸出手,似乎捉住了那朵云,于是大喊,捉住了,捉住了,我捉住你了。她笑着,从林昊的手里飘走了。你捉不住的,你永远也捉不住的。于是,林昊使足了劲儿飞。他追了一夜,无论如何是追不上那朵美丽的云了。他累极了。
一连几天,他无精打采。他躲着那个江小南,默默地叨念着,小南,小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想到她,就是这样去称呼的),你一个城里的女娃,为什么要去折磨一个山里的男娃,有没有天地良心!我这是怎么了?我该怎么办?但是,林昊是一个明智的娃娃,冷静地想了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小南只能是同一个生产大队的社员。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子,但是,就像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她是一朵美丽的云,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她。这样想过了,他解脱了,没有了烦恼。他又和从前一样同小南一起畅谈,一起欢笑。在小南的面前,他总能滔滔不绝,有条有理,绘声绘色。他给小南讲的故事,无论是鞭挞宋江,还是褒扬林冲,无论是藐视周瑜,还是赞赏曹操,说到激动处,他想喊叫;说到高兴处,他想大笑;说到伤心处,他想大哭。当然,他不可能只说给小南一个人听,但是,只要小南在,他就会旁若无人,像是在对她一个人说。自己的口才竟是如此之好,怎么自己从来不知不晓。他的才气,有时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当然,小南十分喜欢。听他讲话,像是在听一个美妙的童话,能够被磁石所吸引,能够被热情所打动,于是抱有极大的兴趣。雨果的《悲惨世界》,他从黄源源那里借来,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小南还没有看过这书。于是,他就用了不知道是多少个田间地头的休息时间,完整复述了这部书的故事。连牛娃都跟着叫喊:
“这个冉阿让是个好人哩。”杏花抹起了眼泪:
“那个珂赛特没有玩上的,用刀子切苍蝇的头,外国娃娃也有穷的。看那有钱的,娃娃又玩娃娃哩。这你们说,没有娘老子疼,够咋难哩。这娘的可怜了,娃娃的也可怜。那珂赛特的老子的在哪里,该活剥了皮也不解气。”
小南听了林昊讲的故事,再捧起那本《悲惨世界》,简直无法看下去了。林昊讲得太清楚,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讲到了,看了上文已经知道下文,没有看的必要了。再说,他讲得太生动了,无论读到哪里,都仿佛能听到他在那里讲。她不再看这本书,并跑去告诉林昊,是他害得自己无法读这本书。林昊听了别提有多乐了。
今天小南走了,真的走了?林昊觉得空落落的,失去了很多很多。然而,她毕竟为自己留下了一个本子,那上面有她娟秀的笔迹。也许,那朵美丽的云会永远在他的头顶上飘?
江小南经过短时间的训练,十名知青,九人分到公社,只有她留在了县革委会政工组。报到的那一天,李北和猴娃为她送来了行李和口粮。梁支书说,江小南成了公家人了,不要让她回来取东西,她没有时间。他是掐着指头算准时间,及时打发人将东西送到的。小南大为感动。
江小南在办事组办团组织关系时,见到了马综科,老马如今是办事组的组长。老马告诉她,慕林生是办事组的副组长,今天下乡办事还没有回来。小南先是一惊,居然这么巧,又和他们碰到了一起。后是一喜,起码这革委会的大院里已经有两个人她是认识了,一进来就不感到陌生。实际上,她很快就适应了环境。她是个人来熟,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热闹起来。县革委会大院很简单。一个长方形院落,对着大门的是坐北朝南的十几孔石窑,机关的办公室和工作人员的宿舍,多是在一孔窑洞里,不带家眷的工作人员吃住许
办公都在那里。带家眷的工作人员几乎都住在机关大院后面山上的窑洞里。但是,他们在办公室里也支着床,值班的时候,加班加点赶任务的时候在那里睡一睡。那时的人,是很能干的。例如政工组,组长抓全盘,一个副组长兼管宣传,一个一般的工作人员管理组里的内勤杂务,来文收发,上通下达。一个专管组织人事的干部,几乎就成了当今组织部的大拿。搞通讯报道工作的队伍最庞大,因为由三人组成。江小南成了三人之一。那个三十多岁的岳皖是通讯组的组长(虽然也叫组,却是大组中的小组),负责各类稿件的把关,或送省报,送地区报,广播口(主要是给县广播站),或根据领导旨意写一些调查报告,办一些临时性的简报(例如农业学大寨简报、春耕简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简报、查苗补苗简报,根据某一个时期的工作特点,有很大的随意性)。那个二十二岁的常是春比江小南早到两年,于是成了江小南的小领导,因为江小南到的最晚,年龄又小,只有十九岁(当时城市儿童七岁入学,她六岁入学,就总比别人小。如今,在县革委会大院工作人员堆里,干脆成了一个最小的),遇事就少不了向他请示。小南一到,组长郝平召集了全组会议,为大家做了介绍。副组长陈鸿是个很会开玩笑的人,他高兴地叫起来,咱们一组七个人,六个汉汉带着一个小女娃,这不成了一点红嘛!笑声响过之后,一点红成了小南的雅号,很快在那大院中就无人不晓了。
县委大院坐南朝北,把着大门的两边,是一排平房,有大小会议室、打字室(县委机关两个打字员,打全大院各大组小组的全部文件,几乎没有休息日,早上天不亮,该打打;中午吃着饭,哪怕扔下碗,该打打;夜晚刚入梦,从梦中被拽出,该打打)、办事组成员们(工、青、妇、知青办外加县委的文秘办,简直可以说是一锅烩)的办公室兼宿舍。
县委大院坐西朝东是五孔石窑,那里为川坪父老们的父母官所把持,一孔窑里一尊神神。薛主任(一把手,又是县武装部的部长)和四个副主任:高、林、石、田,少一个,会把窑空下,多一个,没生处。那一把手,就要把这川坪的高山、林木、石头、农田统辖上哩。当然,这是玩笑话。这五孔石窑里的家具都是公家配的,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个文件柜,一个书架,一张靠背椅,五把折叠椅,一个脸盆和一张小方桌。那张床,对于那五尊神神(这是山里人对他们的戏称)较之那些带家眷的工作人员就是尤为重要的了,因为他们除去下乡(一年的时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下边,革委会的工作人员都是这样的),大部分时间都需要那张床,他们很少有时间回家去睡。这道理也很简单,他们是全县的父母官,管三万人口(川坪县是全省最小的县,却是全省34个产粮的重点县之一)的吃喝拉撒睡,还有国家、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