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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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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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有大人和孩子敲着锣鼓在欢迎他们。柳枝街是米家山公社的所在地。
  “狐皮沟的知青在这儿集中。”梁仰富喊着,师富强领着猴娃、牛娃、茅缸、大宝一帮帮壮劳力来接人。小毛驴拉着架子车。知青们一人一个木头箱子,箱子上漆着毛主席语录,这是他们办好插队手续时,去专门商店买来的。一人一个背包,方方正正,三横压两竖,标准的军人行囊,告诉人们,它们的主人们接受过军训。两大件是一样的,小件东西,例如网兜、书包、帆布旅行包,则是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花样。
  “这是咱们队的支书兼大队长。”猴娃在向来人介绍着。他早几天就听说有知识青年来队上落户,这个乐呀。自己是三十岁的人了,给三个娃娃当了爹了,这辈子能不能出了黄土窝,他已不敢有太多的想头。这下子,黄土山外面来了一群青年人,他可以好好打听一下山外面的事。梁仰富冲新来的人们笑笑。
  “这是咱们的生产组长,派给牲口的活,派给人的活,他都管。
  你们就叫他师大叔吧。”师富强揉着脖颈儿,见了生人,哪怕年纪再轻,他也不自在。人们都笑了。
  “这个是茅缸。”知青们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梁支书,又看了看茅缸,五大三粗的两个大块儿头,大脑门,黑黑的眉,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们看着他俩儿像?这个是梁支书的儿。”大宝乐了,茅缸就是长得太像老子的了。爹姓梁,他姓毛,看来山里人也是开通的,儿子不一定随父亲的姓。外来的年轻人,有的这样想。“这是大宝,是你们师大叔的儿。”茅缸也抢着给新来的人介绍。
  “好了,这是牛娃,这个是猴娃,他们是哥俩儿。慢慢的就都认得了。快些装车吧,时间不早了。”梁支书收起了人们的兴致。
  大家七手八脚地忙开了。知青们的行李都装上了车,山里人还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他们开始过洛河。驴车在涉水人的驱使下过河,水很浅。剩下的人由梁支书带着从桥上过河。这简直不能叫作桥,太简陋了。三根木头椽子并在一起为一组,搭在两头的大石头上。三组相连,组成了一座桥。黄源源第一个上了桥,那桥在他脚下直转,往下看,水在流,他在晃。别栽下去。他的腿在打战。
  “别怕,不敢往眼皮子底下看,往前看。有我呢,走你的。”梁支书也上了桥。高小龙、丁胜、师富强、徐末末依次上了桥。生产队的领导人一人照顾俩儿。山里人的步子踏得实,如履平地。四个城里的小伙子,张开臂膀,左一摆,右一晃,身子一闪又一闪,一脚高,一脚低。他们终于过了桥,向河对面的三个女生欢呼。两个山里人返回,去接三个女知青。性急的江小南已经上了桥。勉强走了几步,似有忽悠忽悠的感觉。鼻子底下黄黄的水流虽然缓慢,但是令人感到腾云驾雾一般,像是在进,又像是在退。勇敢的姑娘迟疑了,她能过去吗?
  别慌,别慌,两个同时上了桥的山里人有些忙乱。过了河,还要翻山呢,人要是栽到河里,那麻烦就大了。他们两个同时在往前走。江小南闭了闭眼,定一定神,她豁出去了。反正掉下去也摔不死的。于是,她左一扭,右一拧,像是一股麻绳立在钢丝上,软软的腰肢忽闪着。突然,脚下有一根椽子被她踩偏了,她的左脚从两根椽子中间钻了下去。
  “啊呀。”后边岸上的两个姑娘同时叫了起来。她们的腿软了。
  江小南的右腿立刻跪了下去,身子向前趴去。对面的两个山里人同时迎了上去。姑娘有一股蛮劲儿,她居然从桥上爬了起来,撅着屁股迈出了几步,扑在了梁支书伸出的臂膀上。梁支书扶着她向后退着走,师富强也不得不倒着过他的桥。虽然,他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终于,他们过了桥。
  “慢慢,慢慢,”梁支书不住嘴地在说。直到江小南在岸上站稳了脚,他还在说。他活到了这个年纪,还从没有这样地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过。再走过桥去,他的主意也就大了。他和师富强同时弯下腰,几乎是不容分说地背起了李北和吴欢欢。两个姑娘也早已没有了反抗的力量和勇气,像家猫一样蜷伏在两个山里人的肩背上,安全地到达了彼岸。同伴们不敢笑话她们。因为,江小南毕竟负了伤。她的腿瘸了,两个手臂都被擦伤了。黄源源扶着她走。她的半个身子几乎是倚在了黄源源的身上,腿疼得厉害,也就顾不了许多了。人们跟在驴车的后面,翻那架山。驴走得十分艰难。
  走了一会儿,人们都很安静。也许,人们有心事。河上的一幕一幕,还使山里人和城里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梁支书,为什么不在河上架一座桥呢?这条河并不宽呀。”李北在问。
  “夏天,河发了水,那水涨满了河槽,还能上岸。架一座桥,不易呀。人老几辈子没有在这儿架桥的。”梁支书这样说。
  进村了。狐皮沟的大人娃娃披一身落日的余辉,把知识青年迎进了山。大人和娃娃们搬东西的搬东西,引路的引路,簇拥着他们。那热乎乎的劲头儿,使城里的年轻人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们像是在荒山野岭地找到了一个暖窝窝。
  四个男同学被安排到林二家的院子里。程果平住到了林二的窑里,为他们腾出了一孔窑。支书说,这是暂时的,县上把款子拨下来了,就给他们箍新窑。林昊和右派叔叔一起为知青收拾窑洞。林二则为人们做出一顿好吃喝。小米稀饭、黄糜子馍,炒了土豆丝,还做了酸菜。三个女同学住进了羊毛和曲静波给她们腾出的窑洞。
  炕重新盘过了,水缸锅碗瓢盆都预备齐全了。知青的灶房就安排及
  到了这里。两个女人为三个女知青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杂面条。杂面薄如纸,很是让她们开了眼。
  知青们累坏了,他们吃罢饭早早睡下了。像是鸟儿落了窝。
  天黑下来了。狐皮沟睡了。

  第十二章嫩出土芽

  太阳在山窝窝里露脸的时候,知青们开始干进山后的第一件营生。他们由林二、张鼎诚、师富强带着,外加猴娃、茅缸、林昊保驾,进后山去砍柴。支书去公社开会,顾不得,否则,他会亲自出马的。这算是贫下中农给知识青年上的头一课。这一课说起来还是从县上到公社,主管领导到具体负责人统一计划的。梁支书有汇报任务,所以,他派出了精兵强将教学生们(自此,狐皮沟的知识青年一律叫学生)砍柴。一对一,教会,还不能出乱子。吴欢欢被撂在窑里,由羊毛教她做饭。一个学生做一星期饭,男的女的轮着来。这是程果平的主意。因为七个学生一家人,所谓一家是指在一个灶坑里搅饭吃,他们是用七个姓挣七份工分。所以,窑里的活就要匀着干,这样才公平。吴欢欢成了第一任厨师。
  山里人迈着八字山步,绳子系着斧头搭在肩背上。猴娃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绳缠在腰上,斧头像一把短枪,别在绳上。四个男学生学着他的样,两个女学生随众人。
  “你们那里是平地,没有山?”猴娃在问。
  “城里没有山,城外有山。那山比这里的山漂亮。”李北想起了那曲里拐弯的山路,还有那满山的树。
  “我们这里的山也漂亮。”林昊笑着说。
  “漂亮什么呀,黄黄的秃子山。”江小南撇一撇嘴。几天了,她很喜欢这个叫林昊的小伙子。他圆头圆脑的,矮矮的,念完了初中,回乡务农了。可是他天文、地理知道得远远不止初中的那点东西,对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也能说出一套套,尤其对于那个米脂人李自成,知道得就更比他们这些城里人多得多了。中国的古典名著,有许多他也读了不止一遍。山里没有电灯。乡里人用一根灯捻照亮,而学生用的是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这灯是生产队给配的。过去,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里只有在开会时才点这种灯,现在,学生住的两孔窑里就有了两盏这样的灯。所以,年轻人聚在一起,热闹了几个晚上了。吴欢欢酷爱婆姨们的营生,已经学着用丝线纳袜垫了,而且不仅一学就会,还会得令周围的人咋舌。女生窑常是婆姨们围着她。男生的窑则多是男人们去的地方。素有假小子之称的江小南,自然喜欢去那里。李北则喜欢两头跑一跑。人们说得困了,话不投机了,慢慢散去,最后剩下一些大点儿的知识分子们,牛皮越吹越粗,山越侃越大。于是,人们就发现了,小小的林昊,竟装了一肚子的墨水。尽管只有几个晚上,却足以使他显山露水了。
  “这山从外面看着是秃,往里走还是有东西的。”张鼎诚不慌不忙地说。
  “听说陕北的歌儿好听呢,你们唱一唱嘛。”李北很想听听陕北民歌。
  “林昊,让你大唱,那可是个好唱手。”猴娃叫起来。
  “林干大,你唱,你唱。”大家都吵开了。林二如今也活得和那个八十多的老寿星大干妈一个样了,小他一辈两辈甚至三辈的人,都一起叫他作干大。也许是山里人图个简单吧。当然,张鼎诚也和他是一样的。
  “南来的大雁北去的风,信天游唱给毛主席听,山丹丹开花满山坡,咱陕北变成了金银窝。”林二还没有张嘴,一阵歌声就顺着风刮了过来。这歌调转着弯,滑着坡,像风在山窝里爬,在山峁上滑,在墚上撞,在塬上逛。歌声是浑厚的。
  “修起水渠打起堰,一群群牛羊满山窜,跃进的歌声飞满天,人力定要胜过天。信天游唱的不断头,如今的生活不发愁,宝塔山高延水长,共产党是我们亲爹娘。”林二和那个人对上了歌。果然好听,调子比那个人拔得高,歌声朗朗,欢快。人们顺着歌声在寻找那唱开头的人。只见一个老汉,头上笼着白手巾,赶着一群驴悠然自得地站在山洼洼上。
  “这是后庄拦驴的任老汉。”猴娃告诉学生们。
  “你驴日的吃饱了?”林二在逗他。
  “我怎么知道,自己问你那驴大大们,看吃饱没。”他身后的驴打着呼哧。地上没有青草吃,它们似乎是在啃草根。
  “现在哪有草让它们吃呢?”徐末末好生奇怪。
  “这不,到了后庄的饲养棚了,这是些拉碾子拉磨,才卸了套的驴。”张鼎诚说给他听。
  忽然,一头高大的驴,从它的下身放下了足有二尺长的家伙,暗黑、滑润、水灵,像一截橡皮管子。高小龙的眼睛瞪大了。他用胳膊碰了碰丁胜。丁胜皱了皱眉头。牲口的生殖器无遮无掩地吊搭着,怪那个的。他把头偏过去,臊得慌。黄源源忽然指着那驴喊上了:
  “你们瞧,这”他没有了下文,他想说,这像什么样子。
  又觉着不妥,在驴身上长着,不就是赤裸裸的?不能长?不应当吊搭下来?这话说出来会让乡里人耻笑。这一小小的自然景观,已经映入了所有人的视网膜。两个女学生吃惊地你看一下我,我又看一下你,那眼神怯怯的。这么健壮的驴子,别是长了瘤子。可是瘤子不是球状的吗,怎么还有这种型号的?怎么看怎么觉着有些吓人。
  “那有什么好看的。”徐末末舔了舔他的厚嘴唇。他看过黄胄画的驴,可以用千姿百态来形容,那叫一绝。不要说在中国,在外国,凡是懂画的人,都被他画的驴倾倒。那驴是跃跃然,欣欣然的。可是徐末末就从未见过这等吊着一截东西的驴。画驴的大师怎么不去画那个东西?那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所以见不得人的。“我这叫驴那家伙是太长了些,可是没这个长家伙,它能厉害得起来了?人不是也这样吗?婆姨怕男人,怕了个甚?”拦驴的任老汉以为城里的学生喜欢上了他那叫驴的家伙,不无得意地说道着,引得山里人笑了个结实。
  “叫驴?”江小南犯嘀咕,小声叨唠了一句,顾名思义,就是叫声大的驴?
  “叫驴可以比作羊群里踩圈的老臊胡,它们有一样的用处。”林昊在向她解释,声音很小。江小南摇了摇头,她懂不了。
  “慢慢的,你会懂的。”林昊懂了,城里学生不懂山里人见惯不会怪的那些生理机制,动物的,人的,不都是一个样儿?说他们傻,还真是不亏他们,他们连自己是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是的,那个扭曲的年月,人们是正统到谈性色变的份上。山里人谈不谈,那性的什物器件,眼皮子底下比比皆是,谈也是它,不谈也是它,事情倒容易了。只是苦了城里的那些少男少女了,他们甚至浅薄到不如一个山里的娃娃。
  人们继续赶路。江小南又回过头去看一眼那叫驴,奇怪,驴下身的那一截东西竟不见了,一扬头,发现李北也痴痴地望着叫驴发愣。
  人们见到林子了。山洼洼里,树梢树枝树杈,你碰着我,我扯着你。
  “看来,咱们在汽车上看到的秃山,看得有点儿走样。”黄源源发感慨。
  “秃山是有的,山窝里树也是有的。咱们川坪县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梢林。”张鼎诚在告诉这个高条身板的小伙子,他说的数字是错不了的,那是程果平告诉大伙的。
  “那秃山是黄岭县的,那个县秃山头多。”
  “对。”猴娃在给茅缸以肯定。
  “嗷,茅缸,过这边来。”远处,林二在拖着长声喊。小伙子答应着,从树梢梢下飞快地抽着身子和步子去了。
  几个男学生你瞄一瞄我,我瞄一瞄你,扑哧一声,开怀地大笑起来。因为队里给他们分了两分自留地,同时,给他们用树梢子围了个厕所,他们认识了茅缸,也就茅塞顿开了。从此,要经常和茅缸打交道了。因为山里人说了,毛粪要上在自留地里,瓜菜青玉米,尝个新鲜,顾住了肚皮,一年到头是离不了的。
  太阳的脑壳已经枕到了山脊上。
  人们背着柴出了梢林。茅缸几乎是三下两下给李北整起了一捆柴。林二骂他整得多了,说那足有一百斤冒头,姑娘怕背不起。茅缸老大的不满意,指着自己的那捆柴:
  “这捆连我的一半都不到。”
  “你那身力气,狐皮沟有几个后生能比。干事满没个深浅。”林二还是不依不饶的。李北背上了那捆柴,居然迈开了步子。
  “林干大,我行。”李北已经很感激茅缸了。这一捆柴,由她砍下的只有几根根,没有茅缸,她哪能背得起这么一大捆柴?林二见她走上几步,腿没打战,身子不晃,才小心地跟在后头不再说什么了。
  “还是昊儿办事有准心儿。”张鼎诚夸赞着。江小南的柴是林昊连砍带捆的,大都是些细枝条,粗的他给自己整了一捆。从柴捆上看,似乎不小于李北的那一捆,可是实际的分量就轻得多了。江小南越发佩服起这个林昊来。他干起活来也不含糊,只可惜个子太矮,看起来不帅气。林昊发现姑娘在打量自己,鼓了鼓嘴头:
  “怎么,你嫌我个头小,看不起我?没有我,有你那捆柴?”
  “谁说了。”是的,姑娘并没有说啥,小伙子就看懂了她的想头,越发不简单哩。
  人们背着柴,行走艰难了,连汗都懒得去擦一把,也就不愿意张嘴说话了。人们在下一道坡,走成了一个倒写的人字。城里的学生撇在人字的后面,徐末末和黄源源则是一撇一捺的住笔。
  太阳没头没脸了,人们回到了窑里。十二捆柴摞在一起,像一架小小的柴山。这山坐落在狮子的老宅里了。学生们像散了架似的拔着步子歪斜着身子,进了女生的窑,坐在了炕沿上。等着他们的是一顿香味扑鼻的荞麦面河漏(和好的荞麦面,放在木头做的有支架的床子里,被人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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