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缺了又圆了,他和炳彪手挽着手,在庭院里溜达。没有太多的话说,不用说太多的话,他们安静地肩倚着肩,踩着月亮光,走进深深的夜色中。路漫漫,他们会一起走下去的,不甘寂寞,不怕冷落。没有了昔日的忙忙碌碌,没有了门庭若市,彻底换了一种活法,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来到了他们的家。
当这个人的身影撞进炳彪的视野里时,他感到惊奇:
然而,来人并不尴尬。
“章可言,是你?”
“你好!我前不久路过柴峰口,大娘托我给你捎来一包东西。”
他是那样自然,挂在他嘴边的“李主任”也消失得不让人感到突然。
“请坐。”主客落座,保姆端来了茶。慧敏和北北也走了过来。
“大嫂,大娘问你好,他们一家人都想念你们。”章可言的话说得热乎乎的。
“娘还好吗?”慧敏对老人家的事是关心的。
“好。她老人家很硬朗,看个门,做个针线,都还可以。”章可言轻松作答。
“你看见小老虎哥哥了吗?”章可言把北北揽在了自己的膀弯里。
“看见了,看见你的小老虎哥哥了。他比你高出半头。我走的时候,他想让我给你带一对兔子,我告诉他,城里不能养兔子,如果把兔子带到城里,只好杀了吃肉。”
“那多么悲惨呀。”
“是呀,所以还是让小兔在它们的家门口玩吧。”北北点了点头。
慧敏打开了章可言带来的那包东西,里面有北北喜欢穿的布鞋,有一个用玉米皮编的描有好看图案的挎包,都是小老虎他娘的绝活儿。还有一包小米,黄灿灿的。
“是新小米?”一直闷着头的炳彪开了口。
“是的。”
“今年那里收成怎么样?”也许,多年养成的习惯是变不了了,谁从农村过来,他就一定要问一问收成。
“不好。”
“怎么不好呢?”
“有自然因素,有人为因素。”炳彪习惯听他的汇报,简明、清楚。
“这话怎么说?”
“土法炼钢,把壮劳力都拖走了,公社的食堂把人饿瘦了,把人心吃垮了。加上天旱。”还想再问。忽然,炳彪似乎记起了,他已经不是那个主任了,况且,这些话怎么居然能够出自章可言之口。炳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这是事实。面前的人,不就是那个措辞激烈批判他的人吗?他明明说,反对三面红旗,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是和毛主席在唱反调!批判他的章可言,他不记恨,因为自己在一次次检查通不过之后,也不得不违心地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客观上就是起到了反对三面红旗,反对毛主席的作用。众人说自己反党,党是他的再生父母,没有党,哪里会有他?他为党出生入死几十年,他会反党吗?这是笑话。笑话哪怕有天大,他不但不能反驳,还要统统承认,这哪里是笑话,这是事实。这无疑于人家指鹿为马,他说是也。自己纵有千罪万罪,也不能罪到如此之荒唐。也许,是导师们说得对,有时候退是为了进,不能总过不了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尚且如此,还有什么理由计较他人如何去批判自己。只是想不通,那么激烈赞同他的人,那么努力为他收集资料的人,居然又能那样猛烈地向他开火。向他开火,是不是也在向自己开火呢?用于揭发他的那些资料,不是数量不小地出自于他之手吗?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是君子。做对了是自己的,做错了是人家的,这是小人。可是今天,他又怎么了呢?也许,事过境迁了?未免太快了一些。
“乡下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应该再给娘寄些钱去。”慧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炳彪商量。
“我这次去给他们留了一些钱。大娘不肯要,我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把钱放下了。”章可言笑了笑,还是那样的自然。这是事实,他常常找出种种理由接济大娘,也许,他还是条汉子,因为他懂得报那救命之恩。
在女主人的邀请下(是的,她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炳彪和章可言之间的这一层微妙的关系,因为炳彪是从不在枕边叙说这一切的。章可言是深知炳彪的,否则,也许他今天不敢踏进炳彪的家门,因为女人是很少能做得丈夫的,她若是君子,绝不会与小人同席,她的愤恨是从里到外的,无遮无掩的),章可言与昨天的那个李主任一家人吃了一顿午饭,边吃饭,边说笑。
章可言走了,来去都是那样的得体。
“常来吧。”慧敏显然很高兴,在这种时候还上门来的,可谓真君子。
“会的。你们请回吧。”章可言彬彬有礼。炳彪送客出门。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章可言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李主任,我这个人不善花言巧语,不会阿谀奉承,不懂什么叫巴结。你如今人高马壮,台上一站,前呼后拥,回到家里,同志朋友仍不离左右。我不凑那个热闹,去你家去得少,你不会见怪吧?”炳彪边想边摇头。难怪人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命运给了炳彪一次休养的机会。几乎所有的星期天,他都可以带北北出去走走,因为慧敏没有力气走长路,所以不跟他们走。只是,他们不去逛喧闹的街市,不去热闹非凡的公园,不出入人头攒动的影剧院,而是去荒郊野外,哪里人少去哪里。今天,他们干脆沿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山间小路,爸爸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女儿小心地跟在后面。爸爸当年是钻过野梢林,爬过大山的土八路,全然不会把山间小路放在眼里。
这小路,荆棘左道,有的被人踩倒了,才可以插足;有的,还支棱着带刺的枝枝杈杈,挡住人的去路。小路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忽而凸起,忽而凹进一块块尖石头、圆石头,露着下巴的石头,露着额头的石头,呲牙咧嘴的石头,奇形怪状的石头。人要躲开荆棘,简直是不可能,它们扎人的衣裤,刺人的皮肉,用它们带刺的枝杈去拥抱人的腿脚,被人拽开,又会热情地弹过来。人要不想去踩那些石头,也是根本办不到的。因为人们无法绕开它们。必须去踩它们,就必须十分的小心。因为路傍着山腰,倚着山嘴,是山的边沿,人的脚如果踩空了,滑出那山的边沿,就会翻进深深的山谷。北北小心翼翼地走着。虽已是深秋时节,她仍然走出了一身的热汗。爸爸走一步,她需要走三步。她和爸爸的距离在拉开。终于,她站下来喊:
“爸爸,你走慢一点儿,等一等我。”炳彪停了下来,转过了身。他笑了。大人爬山,不拉住孩子的手,慧敏要是跟了来,是不会饶恕他的。
“慢一点儿,爸爸等你。”实际上,这位父亲把女儿落下了不过二十米远。人是怪物。如果前头的人在走,后头的那一个要拼死相跟的。如果前头的人站下了,后头的那一个也许一步也走不动了。
大人尚且如此,何况孩儿呢?北北也站住了。一旦站住了,腿脚就麻木了,汗干脆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怎么,裸露的皮肉又痒又疼?看一看,荆棘把它们吻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汗水又从那上面淌过。
“爸爸,我走不动了。”
“那怎么办呢?”北北抬眼向前看去,路没有尽头。
“我们回家吧,我不想爬山了。”
“那么我们往回走吧。”北北回过头去。这一看不要紧,那弯曲的路,那崎岖的路,贴着大山的边儿,在荆棘丛中,在怪石头丛中,细细的径,实在只能是依稀可见。而脚下,是墨墨绿的幽谷,似乎深不可测。跌下去,会粉身碎骨。北北捂住了眼睛。
“北北,你怎么了?”
“我们还往回走吗?”声音在风中抖颤。
“是你不想往回走了吗?”
“爸爸呀,回不去了。”她甚至于不敢再回头。
“不对。怎么能回不去呢?”
“没有回去的路。”北北几乎哭出来。
“北北,我们没有退路,是不是呀?”北北的泪水和她的头一起在点着。
吧
“那我们往前走,不要回头。”北北迈开了双腿,她只好往前走。终于,她追上了爸爸。他们,一大一小,艰难地走着,走着。
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能想,想什么也没有用。因为,没有退路,不可回头。只有往前走,向上走。他们的路终于走完了。在山顶上,北北紧紧地靠着爸爸,他们站了许久许久。他们爬上的是周围最高的一座山头,极目远眺,远远可以看见山下的燕城,错落的街区、房舍、楼群为花草树木所掩映。在城市的边上,工厂的烟囱冒着缕缕的青烟。幽幽山谷,此时不仅可以见底,甚至可见那细小的山泉。低头看山,真是有一览众山小的神韵,令人欢欣。在山上,北北摘了一片红颜色的枫树叶,仔细地收藏起来。下山的时候,他们居然是沿着公路走,并且搭上了一辆货车。
“为什么你要走一条曲里拐弯的路?”事后,女儿在问。
“不好吗?”
“不好走,不能回头。但是走到头,还是很高兴的。”
“这就对了。不走过曲里拐弯的路,能有山顶上的好兴致吗?”
炳彪在讲一条哲理,他俨然是一个学究。
炳彪清闲的日子结束了。
1960年的秋天,在炳彪的要求下,党组织把他派到了北方一座最大的钢铁厂当了厂长。那里如今是一个烂摊子,需要一个强人去管理。
“北北,爸爸要去钢铁厂,要离开你和妈妈。”
“爸爸,你为什么不能留在燕城呢?”女儿的问话是认真的。她一天天大起来了,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出,爸爸是犯了错误,他的职务被撤消了,才会有时间陪自己玩,带她去走那曲里拐弯的山路。
“这是工作的需要。”炳彪在耐心地对她说。
“爸爸,你受到了惩罚吗?所以才远离燕城吗?”女儿鼓足了勇气,像一个不高明的侦探,在向一名老成的将军刺探一项重要的军事情报。炳彪一时语塞,他忽略了这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北北到了需要了解大人们的年龄,大人们的荣辱已经关系到了她的喜怒哀乐,她要从中找到自己的点,找到自己做人的半径。这个谈话必须是严肃的,不能有半点的含糊,又要让北北能够听得懂。他沉思了片刻,温和地说:
“北北,还记得我们去爬山吗?”
“记得,曲里拐弯,不好走,没有退路。”
“对的。我们每个人都要走一种路,我们把它叫人生之路,也是这样曲里拐弯的,没有退路。那么,我们就必须像爬山一样,眼睛向前看,再艰难也要向前走。你懂吗?”想到山路,北北点一点头。
爸的事,就是人生之路上曲里拐弯的事,你长大了,会懂的。”北北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的爸爸。
“是的,爸爸在受惩罚。你害怕了?”北北摇了摇头,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让她害怕的事。
“不要再想爸爸受惩罚的事,那是大人们的事。你要好好学习,要有志气。”北北在点头,是的,她管不了大人们的事,但是努力学习,考一百分,她是能办到的。炳彪深情地捧起女儿的脸,他问:
“北北,你相信爸爸吗?爸爸是个好爸爸,还是个坏爸爸呢?”
“爸爸是个好爸爸,北北相信爸爸。”也许是爸爸就要走了,北北想哭。
“你相信爸爸,那么爸爸在燕城是你的爸爸,离开了燕城还是你的爸爸。如果有一天,爸爸到农村去,当一个农民,还是不是你的爸爸呀?”
“是,是我的爸爸。”
“好女儿。爸爸有你这样的女儿,知足了。”如果说,和女儿的谈话是激动的,那么,和妻子的谈话就是深沉的,坦然的。
在月光下,慧敏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臂膀,他侧着身,用一只手抚弄着妻子柔软、滑润的面颊。
“又要离开了,我舍不得你。”
“你又能工作了,这是出山的前兆,我为你高兴。”他注视着妻子,她的眼睛黑得发亮。
“本来嘛,我是什么人,哪能反党呢?”炳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我们没有做过对不起党的事。打江山,建国家,我们都尽力了。”慧敏纤细的手指触到了炳彪脸上的那道伤疤,这是个能够忍辱负重的男人。
党中央在北戴河刚刚开过了中央工作会议,李富春提出1961年国民经济计划要按“调整、巩固、提高”的精神来安排。周恩来在“调整、巩固”的后面加上了“充实”两个字,这个八字方针已经正式提出来了。你知道吗?提出这八字方针,是在纠正“左”的错误,首先要在农村工作中纠左,解决五风问题,这五风是,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干部特殊风、对生产瞎指挥风。终于盼到了,党开始纠正错误,党是英明的。炳彪忘情地俯冲下去,他在吻慧敏,慧敏的两只细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任他去发泄。他们又一次陶醉了。他们都累了,炳彪松开了慧敏,他们仰卧着,都在望着天花板发愣。炳彪缓慢地舒了口气,他像是对着天,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现在在纠左,那么我的右倾问题就是能够说得清楚的。”
“你要冷静,一定要沉得住气。对了,前天,我见到了刘秘书,他离开了国家机关,到市里一家印刷厂任副厂长,只相当于一个副处级。从司局级降到副处级,他精神很好。他说,这几年跟着你学了不少东西。”慧敏的头贴着丈夫的胸脯。
“小刘是个很不错的同志,有能力,人正派。”
“世界上的事情太复杂了。”慧敏喃喃自语着。
“这我知道。也许,我的事情没有说清的一天?也许我的事情即使能说得清,人家也不肯再原谅我了?也许我的事情会随着什么突发事件不断升级?真的会有朝一日,没有了党籍,没有了公职,两手空空,像我的父辈,脚踩厚厚的黄土地去扛大活儿,连自己的妻儿都养不活了?”慧敏捂住了炳彪的嘴,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不会的。”炳彪捉住了妻子的小手: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和我离婚吗?”
“谁让我选择了你。你说过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许这是命。”
“共产党人可不能是宿命论者呀。不过,我倒是想过不止一次,现在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也当上了,你不要再有任何顾虑了,我们应该认认我们的大哥和我们的小弟。否则,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太不尽人情了?不是太孤单了?”慧敏的头枕着丈夫的心口,她没有抽泣,但是泪如泉涌。也许,炳彪是对的,早该如此。
炳彪上路了,慧敏送他去火车站。组织上是很照顾炳彪的,给他配好了秘书、公务员和炊事员。他告诉组织,他去基层,自己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最后,组织上还是说服了他,带了一个公务员小胡在身边。
送行的慧敏和炳彪默默地对视着。这无言的对视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祝愿,最久远的依恋。
在火车就要开动的时候,一个人飞跑着进了月台,气喘嘘嘘地出现在炳彪和慧敏的眼前。他不需要寻找,他知道炳彪在哪一节车厢。
“章局长。”小胡在喊。是章可言。炳彪从车窗探出了头。章可言把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递了过去。
“这里面是有关那个厂子的一些最新资料,你手头资料里没有这一部分。还有我为你收集、剪裁、整理的一些国内外钢铁厂的管理经验,还有一些有关业务方面的资料,其中有两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