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火初平静下心神,抬起头,对视着那双玩味的眼睛。
“你是想问,我是如何知道你这儿严大人家的从不为外人道的公子?”
严火初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们去书房吧,那里不会有人打扰。'
封府的书房内,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封恒笔直的坐在北墙下的一把靠椅上,静心凝神。身后的一幅《雪梅怒放》图,与封恒丞相身上的一袭黑衣格格不入,碰撞出强烈的视觉差异。
清幽洁白的雪,怒火绽放的红,一阵压人心魄的黑。
这间书房,严火初之前是来过的。
封水声虽然是顽劣了一点,接二连三的气走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西席先生。少有人知道,封家的公子,多么喜欢这些散发着古老味道的古籍字画。每日必定会抽出一小会功夫来这儿翻上几页书,写上几笔字,聊裱一下内心的感情。
英雄惜英雄,英雄个不同。于封水声而言,他眼中的英雄,则是那些心怀天下悲天悯人的诗人画仙。有时候看到某位前辈绝望之际抒发的郁闷不如意,无不让自己的内心堵上一堵。这种有心而发的感触,岂是那些只会照本宣科教书的先生理解的了的。
《雪梅绽放》的旁边,是一副平淡无奇的田园山水画。没有落款,没有题字,没有亮人眼睛的妙笔之处。
简简单单的一亩薄田,在小茅屋前稀稀落落的生长着绿油油的果蔬花卉。几只身形恍惚的蝶儿停留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细细品味嘴里的芬芳。茅屋的一侧是重峦叠翠的青山,一座挨着一座,绵延不绝。半山腰处挂着银色的瀑布,倾泻而下,敲打在下方的一方圆形巨石上,溅起腾腾的白雾。白雾消散处,是小池。池边点点的湖蓝色,熠熠生辉,小鸭子在池中悠闲的你追我赶,享受着山中的悠然自得。一人一杆一斗笠,坐在池边静静的垂钓。
看着严火初站在门口,呆呆的盯着那幅画拧眉头不语,封丞相开了口。
“那是水声十二岁的时候画的,小小年纪,却能不被这利益熏心的世俗所迷惑,誓要做个尘世外出淤泥而不染的逍遥人,画了这副画寄托心思,倒也有趣。来来来,严公子,莫要站在那里了,坐下来,老夫想要问你几个问题。”手中轻飘飘的一张便签,小心的这了几下,放回袖中。
“严公子家中还有些什么人?”一落座,封恒迫不及待的问道。
“无亲无友。”
老丞相的眸子里顿时亮了起来。
“我依稀记得公子你是辰龙年生人?”
“是。”
“公子祖籍可在国之东?”
“在下祖籍盛末,无忧国最东边的城镇。”严火初的眼里写满了疑惑,这位封丞相,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严公子。”
封恒站起身,郑重的对着严火初作了一个揖,娓娓道来。
封水声是封恒唯一的宝贝儿子,全府上下都紧要的很。可怜的是,最该疼他的娘亲却在婴儿呱呱坠地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娘疼的孩子,就更加的惹人怜爱。整个府上对他的溺爱可想而知。
含在舌尖上的封水声过满月的时候,喜酒摆满了府前的一条街。吃席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平民百姓。如此亲民的举动,让大家对那个襁褓里的小娃儿顿生好感,念及那位有福气但没福命的封夫人,忍不住的说些 比如夫人走得太早了啊,小少爷真是可怜啊之列的感伤春秋的话,更有甚者背过身抹上一把清泪,以示内心的悲悯。
熙熙攘攘的众人中,一个青年俊朗的小哥,唉声叹气的声音,越来越刻意,终于在嘈杂的周围显现了出来。
正当众人以为这小哥也是在惋惜小少爷的娘亲时,小哥一句话,如一颗年节里燃放在高空的礼花弹,炸亮了半个天空。
“可惜,这么为国为民的丞相,竟然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惜啊可惜。”
周遭立马闪出一圈空地,大家放下手中的杯盏碗碟,眼含怒意的望向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封丞相那时正抱着自家的宝贝儿子,左摇右摆的哄着她的哭闹。
站在丞相府门前,应接不暇的瞥了一眼那小青年。“罢了罢了,一表人才的少年郎,没想到是个疯子,让他吃些喜宴,打发走了吧。”
丞相的大度,一时间更加激起了大家伙对那小青年的不满。如果眼神能够成为利器,那个诅咒小少爷短命的罪魁祸首的人必定早已体无完肤,七窍流血而死。
“丞相大人,可否让小的抱一下小公子?或许,他就不哭了。”青年缓缓走来,立在府门前的台阶下,半仰着头,笑的一来呢虔诚。
说也奇怪,哭的撕心裂肺的封家少爷见到那青年,大有缓和下来的迹象。封丞相心中好奇,将自己的儿子小心交了出去。
包的严实的襁褓里,只有一张肉嘟嘟的小脸看的真切。青年一手抱着婴儿,一手轻抚上婴儿的眉心,低声呢喃。
“我们今日能相遇,也算是缘分。念在我吃了你府上的一顿酒肉,便破个例替你挡一挡小劫,也算是还你一个恩情。”
小婴儿收住洪亮的哭喊,圆溜溜的小眼睛隔着水蒙蒙的雾气,瞅着抱着自己的那张清秀的脸,破涕为笑。
封丞相在一旁,也看出了这青年的不同寻常。
一个箭步上前,重新抱回儿子,对着那青年点了点头,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这一借,就借到了封府的书房。
年轻人告诉老丞相,小少爷的命格颇有趣,生在富贵中,却总是求而不得。不知是真的求而不得,还是到底求不得。
老丞相一张脸,终于从方才的红光满面变了色。
几经交谈,年轻人留下一句话,轻飘飘的跨出了房门。
若要小少爷平安渡劫,这一生,莫要与辰龙年生人过近交往,尤其是来自东方的龙,小心万劫不复。
☆、破东风 (三十二节)
年轻术士的话,在老丞相的脑海里盘旋了十几年,时时不敢相忘。
说来也怪,自从那位怪异的算命术士走后,封水声一直是过的平平安安,连平日里的小病小灾都少之又少。就算封水声十岁那年,城外发生规模庞大的瘟疫,死伤无数,闻之色变。封家的少爷照旧没事骑着马出城溜达,和那些逃命的难民高兴了啦上半天,不高兴了就分点吃食于他们,奇迹的没有被传染。这话传回城中,无一人不觉得这封家的少爷,实在是个神人。
说到这,封恒转过身,正对上严火初沉思的脸,语气中渐渐带上了无奈之情。
“水声落水,实乃他长这么大第一个大难。却也好巧不巧的和严公子你沾上了关系,老夫不得不信服。若不是这次老夫巧遇当年那位高人,得他再一次指点迷津,速速赶回。殊不知府上已经来了一位辰龙年的贵客。严公子,老夫不怕把话说的明白一些。寒舍怕是委屈公子,不如公子移驾别处,对老夫的大恩,老夫必当铭记于心。至于车马费用,老夫……”
严火初已经了然这个年迈的老人家何故叫自己前来避开众人耳目,原来是下逐客令。
这次去南方公干,半路上,好几辆马车就莫名的断了车轴,致使车队不能按时行进,住进驿站修整。
好巧不巧,雨天风大,十几年前的那个年轻人也在。
老丞相虽然博学多才,思维敏捷,记忆力比一般人好了些。但是要在十几年后见到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还能一眼就认出,这也是不现实的。
之所以老丞相能做到,是因为,那个年轻人,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连衣服都是当年的那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老丞相听说过有的道人日日修炼,有契机的就会飞升成仙,长生不老。再看一眼眼前这人,心中大约有了判断。
老丞相坐在最左边的饭桌旁,一边等着饭菜的到来,一边吩咐底下的人抓紧时间修补车辆,等天一放晴就立马上路等等。
“天意如此,还要强求不成?”一壶浊酒在手,那青年人似乎有些醉了,眼睛看着门外瓢泼的大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丞相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这话,莫不是在说我?
“国之东,辰之龙。宿命纠葛,姻缘恶果。莫说莫说。”似是有意,青年人仰着头灌着酒水,自言自语。
老丞相当下站起身,披上蓑衣,跨上一匹烈马,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青年人看着马蹄溅起半空的泥渍,眯起了眼睛。
“我不欠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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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火初大体也听明白了,老丞相这是告诉自己,封水声的这劫难,是自己带来的,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丞相大人,您何以这么信任那个酒鬼的疯言疯语?您不会真的相信他说的那些没有凭证的话吧?我们都是读圣贤书的…。。”
“我相信。”老丞相斩钉截铁的打断严火初的辩解。
“就凭他十几年不变的容貌,和对今日之事的预料,我不得不信。”封恒再一次对着严火初鞠乐乐一个躬,鬓间斑白的头发洒落在耳边,银白如雪。
“所以,严公子,还希望你能离我儿远一些,最好,最好…。。”
“最好不见?”严火初拧了眉毛,说不出的怒气。
“公子是聪明人,想来已经明了。做父母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儿平安一生,无忧无恼,我相信高堂在天之灵,也是这么期望你的。你说呢?”封恒直起了身子,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严谨的丞相大人。
“好。”
书房的大门打开,吹进一阵提早盛开的桂花香味。
桂花飘香,嫦娥煮酒,愿与良人共宵醉。怎奈何月高宫冷,天地之隔。这么醉人的香味,不知道又要迷倒多少梦中人。
没错,我就是你儿子的克星!
造化弄人啊!封恒手抚墙上的那幅田园山水画,不禁感叹万分。
夜朗星稀,虫鸣依旧。院子里的一池月色尤为撩人心魄。金色的小锦鲤在水中游动,不时打碎那一轮美轮美奂的明月,惊奇一层的涟漪。
入夜想来的封水声,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为了迫使自己的出汗,封丞相命人给他盖了两床厚重的棉被,眼下不光是除了汗,还热的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掀掉被子,抱着受伤的胳膊,封水声摇摇晃晃的站到了门边,仰望星空。
夜色如水,清凉明净。
封水声的屋子不远处,是封府上下唯一的一口水井。
井口宽大,壁沿皆是青石垒砌,凹凸不平,摸上去硌手。从井口往下看,除了一片黑乎乎看不到底的阴影,什么也看不到。
这大半夜的,有人站在那池子边干什么?
封水声顿觉好奇,歪歪扭扭披了件衣裳,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出。
面门上扑来一阵浓重的香味。
封水声对香味有些敏感,从这顺风而过的味道中,嗅出了杜鹃花的味道。想到府里并没有种杜鹃花,心下的疑虑更重,脚步也快了许多。
“谁在那里!”封水声立在一棵梧桐树下,身子依靠在树干上,不住的揪着身上快要掉落的外衣,夜风来袭,当真是凉爽。
背对着自己的身子貌似怔了一怔,紧接着就是一个小瓷瓶撞击在井中的壁沿上破碎,摔进井水中的扑通声。
那人缓缓的回过身。
靛青色的披风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神秘,头上的流云簪松松散散的冠在一头乌发间,将那人清冷的面容,衬得越发苍白。
彼时,万籁无声,只有两双互相探究的眼睛,在这银白色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你,方才倒下去的是?”封水声终于抵不住那浓郁的花香味,掩住鼻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是毒,能够毒死这封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的毒。叫杜鹃啼血。”严火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恨意,对着那个有些孱弱的少年,咬牙切齿的和盘托出。
“为何?我对你不好?”封水声压抑自己的声音尽量小一些,再小一些。终于将自己忍到一个极限,连带抱着的胳膊重新渗出血丝,全身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抽离,但是他还是死死的咬住唇瓣,不让自己流露出一星的狼狈。
“你,对我很好。可是这也不能弥补你父亲对我家人的伤害!十一口,你知道吗?我的十一口亲人,就因为你的父亲,现在的尸体还暴晒在皇城的菜市口,遭人践踏唾弃。他们又何以致死?”严火初仰了头,瞧一眼干净的天幕,咽下了喉头间的一口血腥液体,接着对视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本想着和你再进一步,好将你伤的体无完肤,再一举将你封府上下全都送去阎罗殿。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既然被你瞧见,要杀要刮,悉听尊便。”说罢一昂头,直勾勾的盯着那树下坐着的人,一副慷慨就义的尊荣。
活动了活动有些坐麻了的腿脚,封水声摇摇晃晃的扶着身旁的大树站起,亦步亦趋的靠近严火初,那个他第一眼就产生兴趣的人。
第一眼,封水声就觉得,那个跪在角落的人,与众不同。
两人只不过离了几步的距离,偏偏在封水声看来,是这么的遥远。
细长的手指,隔着半个夜空,伸向那个原地不动的年轻人,试图想要抓住他。
眼前一晃,人已经被突然跑过来的严火初紧紧抱在了怀里。
熟悉的温度,温暖的拥抱,一切让封水声沉迷。
伏在那人的肩头,埋进那人散乱的长发里,封水声颤颤巍巍的轻问一句。
“这样,可够近?”
严火初不可置信的松开了手,惊吓的倒退了几步,就着越来越明亮的月光,看着那张病态的脸。还有自己不能控制的右手。
毫无血色的脸孔,松松垮垮的外衣,只有胸口那一抹耀眼的鲜红,映的这座小院都顿时精神了起来。
血沿着一根木柄淅淅沥沥的流淌着,好像在附和着梧桐树上的虫鸣一般,缓慢有序,清脆动听。
地面的青石板很快就聚集起了一小滩血渍,好像盛开的牡丹花。
封水声没有力气再去管那件单薄的衣衫会掉在哪里,身上已经没有了疼痛的知觉,只觉得胸口处一会儿热的快要把自己融化掉,一会冷的要把自己冻死。
低头望向那根木柄。
是根簪子,流云簪。
簪子是自己亲手画了图样,亲自挑了上好的木料做的,笔直,坚硬。就像现在站在对面的严火初一样。
小院子里不知道被谁打破了宁静,很快,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
衣衫不整的小厮,发饰未梳的小婢女,还有赤脚赶来的封丞相。
老丞相双目通红,直挺挺的跪下去,抱着快要凉透气的儿子,泣不成声。
此时,已有几个看出门道的小厮,一把擒住还在原地发愣的严火初,一巴掌掌掴去,狠辣之意让人听得心惊胆战。
拼了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封水声轻轻扯了扯封丞相的衣襟,示意他附耳过来,自己是在没有力气说那么大的声音。
“放了他,爹,这是儿的遗愿。望爹爹成全。”
封丞相恶狠狠的盯向那个被小厮踩在地上的年轻人,恨不得立马上去抽刀了结了他,念及怀里人,不得不硬压着。
“好,爹答应你!”
☆、破东风 (三十三节)
封丞相立马令人去少爷的房间拿来了一个古朴的小木盒。四四方方,扇面雕刻着一幅简简单单的山水画卷,和墙上的那幅大同小异。拉开盒盖,是一张叠的整齐的黄纸。
封丞相两只指头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抖索着敞开,看一眼出气比进气还多的儿子,揉成一个废团,扔到严火初的额头上。
“拿着你的卖身契给我滚!我念在你是故人的儿子,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