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气愤,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念他?除了麻烦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尽管我很清醒,但我还是非常想念他。
康赛一来就对我嚷:阿原,这次你一定得给我找一份坐着干的活,那个破商店已经把我的腿站成金属的了。
我给他单独设了一间办公室,交给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今天我交给你的这份工作,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我又安排他和晚报的记者见面。当天晚上,他就开始写了。等我在外面和那些人这些人周旋了一通回来,已是半夜,康赛还趴在桌上写,地上丢了一地的纸团。见我回来,就跟我说:阿原,你太为难我了,我从没写过小说,更别说这种连载小说,我写来写去,发现我写什么东西都像诗歌。
我说那就写你的诗歌体小说吧。我实在太累了,也没理他,倒床便睡。第二天早上,我醒了,康赛还在酣睡,我去看了看他摊在桌上的稿纸。天哪,他写了一晚上,就三行字,我至今都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有雾的早晨。旺美奶奶从她破烂的帐篷里钻出来,发现草地上站着一头花斑奶牛。饱满的乳头上,鲜美的乳汁盈盈欲滴。旺美奶奶倒身便拜,要知道,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康赛也醒了,他打了个哈欠,说你给我出了个难题,我搜索枯肠一晚上,也只写出这么丁点儿。我心里只有点滴的东西,短暂而急促,一闪而逝。我捉住那些东西,可以写成诗歌,却写不成小说。为什么我心里就没有故事呢?为什么我连胡编的能力都没有呢?
我没想到他真的写不出来,更没想到,他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他说,编不出故事并不能说明我的想像力有问题,我可以在抽象中想像,却无法在具象中想像,这就是我的毛病,但这是个高贵的毛病。
我只好停止了这个项目,另外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我让他做我的助理。说是助理,其实就是跟着我跑跑腿,打打杂而已。
第一天,我带他去赴一个宴,是我们请客,客人是一家公司的女老总,还有她的女助手,是两个蒙古族人。一开始,我们边喝边聊,偶尔互相恭维一下对方,十分融洽。说来也是我的错,我一不留神,康赛就喝得有点多了,在我的提醒下一直保持得很好的矜持和殷勤全垮了。客人说你们南方人就是聪明,善于从细微处发现商机,我们就不行,我们做生意,总是在例行的轨道上直来直去。我正准备说话,康赛在旁边抢着说那是,毛泽东都说过,“只识弯弓射大雕”嘛。我看见女老总的脸上暗了一下。旁边的女助手很不满的样子,说那么,小南蛮该作何解释呢?
我悄悄踢了一下康赛的腿,他总算反应过来,闭上了嘴。吃过饭,我们又带客人去喝茶,怕康赛瞎说一气,我决定让康赛去一边儿点茶,我陪客人聊天。过了一会儿,康赛回来了,一脸的大功告成。我给你们两位点了乌龙茶,小姐介绍说这种茶减肥的。康赛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又完了,女老总还算有修养,勉强克制着,那助理的脸却立马黑了下来。要知道,这可是两个货真价实的胖墩儿女人。康赛可能也发现了一点迹象,马上补救说,其实女人还是丰满一点好,太瘦的话,连性别都模糊不清,有什么意思!两个女人并不领情,一个干干地哼了一声,一个继续板着脸。我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出去,嘴里却不得不干笑着:这小子,一喝酒就说不出人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糟了。康赛不知什么时候竟将话题扯到了诗歌上。一时间,大家都不做声了,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人在那里独自兴奋。我想,这样也好,总比他去跟人家谈减肥要好。突然,女助理在一旁冷冷地说了一句:普通话都说不顺溜,还撕(诗)啊撕(诗)的,你要撕什么东西呀?
女老总纵声大笑,我们也都跟着大笑起来。这回轮到康赛板着脸了,他鼻翼一张一张的,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笑过了,女老总抓起手袋就要告辞,我按下正要起身的康赛,一个人去送别她们。女老总边往外走边说你说的那件事情,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好吗?
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联营计划全砸了。我一直有个野蛮的计划,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我要旋风般一家一家地收购、兼并,我要统治整个乳制品行业,我要打出一个响当当的牌子,让这个品牌千秋万代地传扬下去。
康赛最终看到了他的不称职,他主动对我说,阿原,我不适合在你这里干。
我说康赛,如果你连我都不能适应,你又能去适应哪个老板呢?你只有不工作,你就坐在家里写你的诗歌好了。
康赛似乎没有看出我眼睛里的悲哀,他连声说对对对,这正是我的理想生活。
我忍不住说如果你不工作,你吃什么呢?你怎么活下去呢?
这下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马上一脸忧愁,说我可以将生活消费压到最低最低,争取能靠稿费生活。可事实上,他的稿费低得可怜,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定期送给他牛奶,他是不是早就饿死在那个房间里了。
有时候,我想去把他接出来,请他上饭馆,改善一下生活,可他不愿意。他说他不想把自己宠坏,他得满足于他应该过的生活,他得习惯他能够过得起的生活。
我被阿原的话弄得心里酸酸的,我想起我刚看到康赛的样子,他瘦得像堂吉诃德,面前永远摆着一只牛奶杯子,浑身散发出婴儿般的奶香味。我猛地想到,康赛去《漠风》已经近十天了,他带的那点钱肯定早就花光了,他怎么生活呢?他会不会早已饿得走不动了?他会不会流落到行乞街头?他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有一次,他对我说,小西,说来惭愧,我有时候甚至有点羡慕乞丐的生活,他们也不用上班,就坐在街边,面前摆一只纸盒就行了,谁知道他们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在想些什么呢?
越想越害怕,我的脑子里甚至出现了康赛在风雪中向路人乞讨的画面。他也许快要死了,我却和阿原坐在温暖的屋子里,讲他的笑话。我的心猛地疼痛起来,不行,我一定得去找他。我跳起来,摇着阿原,求你,我们一起去找康赛,他没钱,他又饿又冷,他快死了。
阿原开始还在笑着,说你算他什么人,你凭什么替他操这些心。笑了一会,他居然生气了。
短短几天生存的事情都解决不了,他凭什么跑出来混?他乖乖地呆在家里好了,你去了又怎么样,你口袋里有几块钱?再说,你凭什么认为他现在需要人帮助,没准他现在快活着呢。
阿原不同意,我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去《漠风》的,我得节约每一块钱。
仿佛是成心想要刺激我们的寒酸,阿原出去了一会,弄来了两瓶葡萄酒。我想,要是他公司突然有事就好了,我就可以把这两瓶酒拿去卖掉,然后去看康赛。
但这天似乎是他的假期,他悠然自得地倒好两杯酒,念道:窗外飞雪,屋内饮酒,不亦乐乎?
没办法,我只好接过酒杯。
葡萄酒真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酒,它不像白酒,能让人迅速被酒所制服,也不像啤酒,给人一种牛饮的感觉。葡萄酒是细细的,醇醇的,给人一种安静妩媚的感觉。它还有点酸酸的,像一个善意的提醒。尽管它是优雅的,但这优雅的背后,却也自有它温柔的力量。再加上烘托气氛的香烟,所谓浅酒薄醉,我想就是这种感觉。
我说阿原,我大概有点醉了,我现在听你的声音好远,我觉得我们好像在梦里一样。
喜欢这个梦吗?
我喜欢这样喝酒,我怎么觉得这酒跟春药似的。
喝过春药吗?
当然没有,但我能想像。阿原你别这样跟我说话,你对我的态度我有一个很好的形容:你当我六岁!
你一定在向我暗示什么,我不想说出来。
说出来我听听啊。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愣了一下,马上装出半醉的样子,大着舌头说:我?爱上了你?笑话!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我,谁都不爱,除了自己。
仔细想想,你确信你真的没有爱上我?
你听好,我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人,因为我心在远方。
新疆已经够远的了。
我心远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兴致勃勃地等着阿原的反应,跟他的斗嘴永远让我兴奋。可阿原却突然沉默下来了。他给自己斟了酒,却把我的杯子藏了起来。你喝什么喝,你不喝了,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吗?
你不能用一般女孩子的标准来要求我。
像天一样高
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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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很不一般?自以为是!我宁肯去喜欢一个一般的姑娘,也不会去喜欢去一个疯里疯气自以为是的傻丫头。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问题吗?你不能征服我。
我为什么要征服你?如果我没有兴趣,我为什么要征服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了一会,我哭了。我想站起来,指着阿原的鼻子大骂一顿,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能问他:你为什么对我没有兴趣?这太伤人自尊了。我只能直直地看着他,任凭眼泪不争气地一直流到腮边。他也看着我,然后,他拿起酒瓶给我斟满了酒,又从对面挪到我旁边来,把我揽到怀里,说你终于哭起来了!
我抬头望着他。
他接着说我还以为你根本不会哭呢,原来你也会哭的嘛,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斗嘴了,真的,小西,我们不要再斗嘴了,我怕再斗下去,我会……
会什么?
我怕我会……掉头就走,留下你一个人老处女一样死气沉沉地守在这里。
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很久很久以后,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了康赛,我说康赛不知道这时候在干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酒喝,他也是很喜欢喝酒的。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康赛和我,你准备怎样?
要是真能这样就太好了,你去挣钱,我和康赛呆在家里,或者我们两个出去挣钱,康赛呆在家里,每天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出去散步。
散步以后呢?
回来看看书,然后睡觉。
三个人,怎么个睡法?
我们可以不要床,我们三个人都睡地上,像现在这样,每人一个被窝卷,摆在一个屋子里,睡不着的时候还可以说说话。
阿原直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也许应该说你天真,单纯,也许应该说你疯狂,幼稚。
我笑起来,我说你最好把这四个词同时用在我身上,这四个词我都喜欢。
阿原放下酒杯说小西,我知道你对我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你肯定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这家伙,跟他逢场作戏是可以的,可千万别跟他来真的,得提防他些才好。当然,你这样想没错,所有的好姑娘都应该这样想。只是……一般地讲,好姑娘们最终还是落在这种人手里。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置可否。
喝完最后一口,我放下酒杯说不得了,我的头已经开始痛了,我醉了,我得睡觉去。说着歪歪倒倒地向我的铺位走去,好像我真的醉了一样。阿原仍然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着,我从眼缝里偷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决定睡觉。我想,我可不能坏在他的手里,毕竟,我还没有爱上他。
我不是没有过醉酒的经历,我曾经跟康赛一起喝醉过一次。那次他妈妈去了他外婆家,我们放肆地在他家里喝起了酒。康赛喝起酒来没有节制,他不知道哪种状态是喝醉了,他只是感到越喝越高兴,又是唱又是叫的,满脸通红。最后,他身子一歪,脑袋枕到我大腿上。他说小西,好怪呀,我恨不得你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可我又感觉不到你是女人,我怀疑如果把我们两个赶到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囚禁五十年,我们都不会有男女之间的事儿。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够性感。他坚决否认,他说好多人向他打听我,问经常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叫小西的,是不是他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就要动手了。
我笑着问,康赛,我是你的人吗?
你当然是我的人,但不是那种意义上的。
我也糊涂了,不过我不愿深想这些问题。我喜欢跟康赛在一起,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时,连空气都是那样干净、澄明。我看到很多恋爱中的人,他们有时亲热得不得了,有时站在街边就吵了起来,甚至会发生打人的事情,我不喜欢那样的关系,我喜欢和康赛的这种关系,你永远不会担心什么时候会有不愉快发生,你永远都会有收获,为他的某一句福至心灵的话,为他那里的某段音乐,某本书,为他的某一首短诗,你离开了他还会想起他说那句话的样子,他的某个表情让你一个人时也忍不住想笑,我觉得这样的关系才是深刻的关系。为什么世上那么多夫妻反目,那么多恋人分手,我觉得都是因为他们的关系不够深刻的原因。他们往往为了某种利益,为了倏忽即逝的快乐在一起。殊不知那些东西在到手的同时,已经变成了过去,已经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又开始寻找下一个利益,寻找更大更刺激的快乐。他们的关系像没有根基的浮萍。他们怎么可能不反目、怎么可能不分手呢?
这样想着,我竟慢慢睡了过去。
我被阿原叫醒了,他蹲在我的枕边说,你今天不跟我睡了?我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我头疼。
静了一刻,我听见阿原站起身,向那边的铺位走去,边走边说,不跟我睡算了,我一个人睡更舒服。一阵细响之后,周围顿时一片寂静,这寂静让我睡意全消。
我开始在寂静当中忧虑起自己的行程。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没有钱我怎么开始西部之行呢?如果像阿原所说的,挺过这个冬天去,到春天再找工作,积蓄一点钱,然后开始我的行程,我至少得在新疆耗上一年。耗上一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感觉最近的情形有点不大对劲了,我变得有点懒惰,还爱胡思乱想。我一天一天毫无收获地打发着时光,这与我以往辛勤劳作痛快游玩的生活有点不一样。更糟糕的是,我似乎越来越信任阿原,依赖阿原,我居然指望着他会资助我一点旅费。这是违反我的一贯原则的。我生来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愿意白白帮助你的,但是,怎么改变这一切呢?大雪封门的这间小屋,就像林海雪原中的一处小洞穴,它是安全的,又是苟且偷生的,它是温暖的,又是混杂着浊气的,它是快乐的,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醉生梦死的,我想从它里面爬出来,却又瑟缩着动弹不了。
朦朦胧胧地过了好长时间,正要再次睡过去时,却听见阿原从被窝里面爬出来,径直向我这边走过来了。我突然有点紧张,蜷起身子滚到了墙边。
阿原揭开被子躺下,伸出一条胳膊让我枕着。
我知道你没睡着。
不,是你把我弄醒了。
小西,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只想和你紧挨着躺在一起。和你这样单纯的姑娘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很伟大,因为我能自制。我知道我不能伤害你,除非我想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