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具皮囊多好,也不用吃,也不用穿,也不用找媳妇。
我说康赛呀,没有身体我们的脑袋安在哪呢?总不能用竹竿子支着我们的思想呀。康赛气急败坏地走到一边去,他不吃了,他不高兴的时候不大爱吃东西。
他说我要是有餐风饮露的功夫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必吃饭,也就不必找工作,我不喜欢工作。
阿原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这里了,康赛忧郁地说。我想起了大街上看到的阿原,还有那个女人,我问康赛:我没来的时候阿原也经常不回来吗?
康赛说算了,别管他,他跟我们不一样。
康赛接着担忧地说,我发现我们的友谊已经过时了。这几年来,他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们还努力保持着以前的关系。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之间会完蛋的。
康赛,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以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友谊?
打个比方,如果我挨打,就算是因为我偷了别人的东西而挨打,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别人揍得个稀里哗啦。
不就是哥们儿义气嘛。
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有一年夏天,我和阿原坐在江边,那是傍晚,江面上已开始暗下来,一艘轮船从远处开过来,灯红酒绿的样子。阿原指着船对我说,我真希望自己每天都能坐在那样的船上,永远不要下船。我要在船上挥金如土,醉生梦死。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都在船上。他还说,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变成一个有钱人。等他有了钱,他就造一个城堡,把我养起来,让我坐在床上吃早餐,穿着睡衣在城堡里一边晃荡一边写诗,他一直认为他将来是要造一个城堡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他很欣赏供养叶芝的葛拉高雷夫人,他认为她是一个称得上高尚的人。但他同时也欣赏上海滩的杜月笙,他既天真又狡猾,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奇怪混合体。
我也觉得阿原很复杂,他身上有和我们相近的东西,也有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东西。
也许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吧,他爸爸以前是省城里的大才子,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到我们那里的机械厂当工人。就要平反的时候,他却死了,所以全家再也没有迁回省城去。据说他爷爷还是个大家子弟,连他奶奶都是上过大学的。这样的家庭总是余脉尚存。
我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他了,很神气的样子,和一个女的在一起,他会不会考虑结婚的问题?
康赛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有意要岔开去,他说小西,你知道我最想得到一份什么工作吗?我想去做一个看林人,有高高的硏望塔和林中木屋的那种林场,可惜新疆没有森林。
为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我还在想着阿原身边的那个女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们在一起谈论些什么呢?
我只想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干活,我和什么人都合作不好,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也许,你可以去看葵花地,拿着竿子跑来跑去地打鸟,新疆有葵花地嘛。我到底被康赛拽到他的话题中来了。
你又在敷衍我。康赛做出生气的样子。
我笑了:康赛,你什么也不用做,呆在屋里写作,写烦了就出去走走最好。真的,但你必须像梵高那样,先有个提奥弟弟,否则,你只有饿死。
康赛痛苦地钻进被子说饿死康赛和饿死一条狗有什么区别吗?没有。
看到康赛痛苦的样子,我也开始着急起来。我总觉得康赛单薄的身子承受不了太多的痛苦,他顶多只能承受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有规律的生活,因为他向来是高兴的时候不分好坏地大吃一顿,不高兴的时候连水都不喝一口的。康赛说谁规定的呢?谁规定非得一日三餐的呢?谁规定晚上十二点以前非得睡觉的呢?如果反驳他说不按时吃饭就会得胃病,不按时睡觉就会搅乱中枢神经,康赛就会很认真地问:如果不得一种病,人怎么能死呢?
我说康赛你就别想去挣钱了,在你得到那份看林工作以前,你什么也不要做。你就呆在家里做一个自由撰稿人好了。等我找到工作了,我来做你的提奥妹妹。
康赛不屑地笑一笑:你还提奥妹妹呢,你自己什么处境了都不知道,你穿的外套还是我的呢。
我说可别这样讲,我家里是有皮衣服的,再说发财有时候简直就是瞬间的事情。
康赛央求道:小西,求你,别老是发财发财的。我知道你并没有做发财梦,你要是想要这些东西,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干吗,你守住一个窝子淘金去呀,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做妓女。真的,你做妓女的话,肯定生意很好。
我跳起来满屋子追打康赛。为了道歉,康赛决定整个冬天都把他的外套捐给我穿。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合算,最后还是按住他狠狠揍了一顿。
康赛说小西,我今天给你写了一首诗,你要不要看?我马上不生气了。
康赛是这样写的:
来自南方的小西/走在雪地上的小西/她蹶起小山羊的蹄子/频频踢中我潮湿的心脏/我所有的祝福其实都是诅咒/你的波西米亚披肩/将被某个黑衣的混蛋/深深地藏起
谁是黑衣的混蛋?我问康赛。
不知道,干吗问这么低级的问题?康赛似乎对我的发问很不高兴。
康赛从没间断写东西,这令我自省。我也想起了放在包里的写了一半的小说稿。我突然有点沮丧和不安,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我的那个边打工边旅游的计划根本就无法实现。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这么冷,除了商店照常开门,车辆还在行驶外,整个世界都已进入冬眠。这种萧条的季节,正常开工尚且无法做到圆满,何况我这个身无长技的外地人呢?也许我该八九月份的时候再来,据说那个时候的新疆才是妙不可言的,瓜果满地,欢声笑语,一派丰衣足食、歌舞升平的景象。而且那时候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开足了马力似的运行着,日照时间长达十五个多小时,不把漫长的冬眠损失的阳光赚回来不罢休似的。还说为了充分利用充足的日照时间,许多城里的居民在下了班后,都开车去附近的农场,去做摘棉花的短工,许多上班族一个摘棉花的季节就挣回了一辆进口摩托车。
我的两千块钱已花去了四分之一,如果我不想老是停在乌市,还想南疆北疆地转一转的话,我就必须尽快地得到一份工作,补充我日渐消瘦的钱袋。但我对这个季节找工作已失去了信心,我非常遗憾现在不是八九月份,否则我起码可以去摘棉花。
早上,照例是一人一杯牛奶作为早餐。康赛说小西,今天别出去了,今天陪我坐在家里看雪,好吗?他有点可怜巴巴的。我说我得出去找工作呀。
康赛在揉着脸说实话告诉你吧,乌市的冬天,正常工作的人好多都放假了,我们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说那你当初急吼吼地催我过来。
康赛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特别想要你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没意思,我想你一个人在那边多半也过得没什么意思。既然这样,干吗我们不凑到一起呢。
嗨!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一边看书一边喝着牛奶,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积雪又厚了不少,看来昨天又下了整整一夜。我在纷飞的大雪中,想起我的手稿,我的老妈,不禁有了一丝回家的打算。我自言自语:会不会因为大雪中断铁路运输呢?
康赛在一旁走来走去,他的牛奶原封未动。他在窗前站下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喊道:康赛。康赛毫无反应。我又喊康——赛!康赛缓缓转过身来,垂头丧气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绕过去和康赛面对面站着。康赛把脸转到一边去,我也跟着转过去,康赛只好说,我想去一趟《漠风》。
《漠风》是一家有名的诗歌刊物,康赛曾在那里发表过许多诗歌。康赛说我想和人聊聊,我每天都呆在这间屋子里,足不出户,我都快不会说话了,我也没有书看,我身边只有这本《吉檀迦利》,我需要读一些别的东西,我不能老是沉浸在宗教和死亡里,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我说你去呀,这才是你应该做的。康赛低声说,可我几乎没有路费。
我一边打开旅行包,一边说我知道,你没看见我已经在拿钱了吗?要多少,500块够了吧。我把钱递给康赛,康赛又抽出几张说200块就够了。我说多带点吧,你路上还要吃东西。康赛坚持不要,说我出发前买几个馕带上就行了。
康赛揣上钱就走,走两步,又站在雪地里回过头来,满脸内疚地说小西,我很惭愧。我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路上小心,聊够了就快回来,别等人家撵你才走。
我看到康赛的眼圈红了一下,只得赶紧关上门。康赛一路咯吱咯吱地走了。虽然穿着厚实的外套,又戴上了围巾,康赛仍然是清瘦的,走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仿佛是走在洁白的棉花堆里,轻盈得随时都可以飞出去。一直到康赛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才离开窗边,回到我的铺位上去,仔细计算我越来越可怜的旅费。
扣除回去的路费,所剩已经不多了,这意味着我必须尽量减少在外面闲逛的时间。反正我对找工作的事情已经不抱希望,不逛也罢,只是这一趟走得太叫人不甘心了。我已决计回去,和老妈一起相依为命地度过这个冬天,顺便将那篇未完成的小说续完。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我会赶在八九月份来新疆采摘棉花,以换取我遍游西部的旅费。也许我还要去一趟内蒙。这真是个不错的安排,我被这个想法弄得激动起来。
为了尽量延长那点钱的使用寿命,我只得一天一天地躺在被窝里,不吃不动。我要等康赛回来。本来我可以给康赛留张纸条就回家的,但我感到那样做或许会刺伤康赛,让他猜到我是因为钱的缘故而不得不回家。我相信康赛要是发现这一点一定会无比难过,所以我必须等到康赛从《漠风》回来后,再做出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说:不玩儿了,回家去。
我就这样像一条冬眠的蛇,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实在需要一点能量维持呼吸时,就爬起来给自己冲一杯牛奶。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头牛犊了,从头到脚散发出浓烈的奶腥味。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一定是康赛终于回来了。跑过去拉开门一看,却是阿原。我难为情地转过身去梳头洗脸。在康赛面前我是不会难为情的,我不会在乎头发是否蓬乱,脸色是否难看,衣服是否协调。但阿原却使我暗暗地在乎这些,甚至感到羞惭。梳洗完毕,我使劲地揉搓面部,直到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红润。
阿原说怎么中午还在睡觉,没出去玩?我说嗯,昨天看书看得太晚。阿原犀利地盯了我一眼,说不会只睡了一夜吧,瞧你的脸,都睡肿了,白得像鬼一样。你起码睡了两天了。我竭力否认,并说这都是气候不适引起的。阿原掉转话题问:康赛呢?我说康赛去《漠风》了。
阿原显出失望的样子,默默地点上一支烟,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说我连今天是几号都记不清了。阿原说今天是圣诞节,我本来想我们三个流浪汉一起过过节的。
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动,许多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我一直在路上走着,刚刚熟悉,又悄悄离开,所以,除了康赛,我没有朋友,也就没有谁的惦记和牵挂。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行踪无定,没想到阿原一句话我就全垮了。看来,这么多年在路上的修炼还是没能让我适应孤独,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真正喜欢上孤独啊。
我说阿原,给我一根烟吧。
看来我们要认真地聊一聊了,我们还没有认真地聊过呢,我想了解你。阿原说着递给我一支烟,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原说你抽烟的姿势蛮好看的。我说那是因为我过去常抽烟,练出来的。阿原说女人抽烟多半有个故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想了一下,记不起来是怎样开始抽烟的。但我不知怎的,就想编个故事,我不想让阿原认为我没有故事,我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经历丰富的人。
我说我失恋的时候开始抽烟的。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失恋了,绝望,伤心,萎靡不振,于是就学着抽烟,两口下去我就醉了,醒了接着抽,直到呕吐。
阿原笑起来,说男人抽烟多半都是因为开始恋爱,想表现得成熟一点,男子气一点,我是十八岁的时候开始抽烟的。
就是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哪里,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我马上摆开想听故事的架势,阿原却说,不能对你这个小姑娘讲那些,男人的爱情故事多半有点色情。
我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说你不讲我也知道。
阿原到底坚持着没讲,却转过来问我,你的初恋呢?你不会没有过初恋吧?
我说当然有啊。可是我不会告诉你,那是我的宝贝。
像天一样高
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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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真的没有过初恋,尽管我长得并不丑。很奇怪,在阿原面前,我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没有过恋爱,直觉那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一大段沉默,我想重新提起一个话题,又茫然无措地找不到头绪。
阿原突然说讲一讲你和康赛的故事吧。
我说我和康赛……我刚说出这几个字,竟不知再往下该如何继续了。我实在难以说清我和康赛的关系,我们比兄妹多一些恩爱,比朋友多一份缠绵,却又没有恋人的那种情愫。我想了又想,最后只好说我和康赛是多年的好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哪怕我们老了,也会拄着拐杖凑到一起聊天晒太阳的。
阿原感叹一声:难得啊,这种关系要好好珍惜。
我说我也想知道你和康赛的故事呢,难以想像两个男人之间会有如此深厚的友谊。你不在的时候,康赛老是念叨你,好像你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不觉得康赛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吗?
高贵?在那个地方?你有没有觉得你用错了词?
不是出身的高贵,而是精神的高贵,内心世界的高贵,他在那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里,却写出了纯净的诗歌。这一点,只有天真无邪的康赛能够做到,我也曾经试过,但失败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为自己有康赛这样一个朋友感到高兴。阿原接着说:
小西,你一定记得叶芝的那首《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吧,盈盈流水间隔着石头/五十九只天鹅浮游。自从我最初为他们计数/这是第十九个秋天/我发现,计数还不曾结束/猛一下飞上了天边/大声拍打着翅膀盘旋/勾划出大而碎的圆圈。 这个柯尔庄园是叶芝的好朋友、剧作家奥古斯塔·葛拉高雷夫人的产业,她将叶芝以及叶芝的朋友们收留在这个庄园里,让他们在这里衣食无忧,潜心写作。与其说我记住了这首诗,不如说我记住了这个伟大的故事。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