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担心这个,我只是不习惯。我可以和康赛练习接吻,可以牵手,拥抱,但要我在他面前脱衣又穿衣,躺下,轻微打呼,梦话连篇,我还是有障碍的。因为这些我看不见而他看得见。那时的我是副什么样子呢?他会怎样看我呢?我一点自信都没有了。
可是旅途太疲劳了,尽管不习惯,我还是一倒头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了,突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接着就听见康赛趿着鞋小步跑过去开门。人还没进来,康赛就大喊:小西,起来起来,阿原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高高大大的家伙拍打着头上身上的雪花,来到我的铺位前。我想我的脸已经红了,我从来没有过在一个男人面前蓬头散发掀开被子从地上爬起来的经历。我慌忙打量一下面前这个人,他果然魁梧挺拔,英气逼人。仓促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阿原倒十分自然,他像见到老熟人似的冲我笑着,还伸出手替我抻了抻衣领,说好不容易把你盼到了,不会让你这么早就舒舒服服睡大觉的。这种大大咧咧的亲热劲儿让我觉得很受用,也让我感激,无论是谁,我总是不善于经营一个从陌生到亲热的过程,不是太冷漠,就是太虚假。阿原的亲热与随意帮了我大忙,使我感到我们之间好像老早就是朋友了。
将近午夜,我们却开始兴致勃勃地喝起了酒。阿原说小西来了,怎能不喝酒呢?还说难怪康赛老是跟我谈起你,原来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妹妹。听到妹妹这个称呼,我也很受用。我说行啊,以后你就叫我妹妹吧。阿原却不给面子,他说我从来不喜欢姐姐妹妹的,除了家人,女人在我眼里,永远只有一个角色。
康赛插进来说谁也不许在小西面前撒野。
阿原斜睨着康赛,说你永远都是个笨蛋,你肯定自以为在保护她吧?你真是个笨蛋。
我赶紧将话题岔开。我问阿原,当初是什么事情促使你跑到新疆来的呢?阿原一笑,说隐私。接着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到新疆来呢?我想了想,似乎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好说因为你们在这里呀,我过来看看你们。或者再去看看沙漠,然后就回去。
康赛照例温和地一笑,说回去干什么呀,我是不回去了,我觉得这里就应该是我呆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为什么要回去。那个地方我真受够了,不会应酬,不会操心家务琐事,不会讨价还价,不会口是心非,不会开假发票,站在什么地方都碍手碍脚,还要听他们不怀好意地叫我:掉到水里的人。
我忙问什么意思啊?
诗(湿)人呗!
我大笑起来。康赛盯着我,严肃地问:你觉得这很好笑吗?看到康赛那种眼神,我吓得赶紧收声。有时候,无论你怎么刺激他,他都无所谓,但在这一点上,你是不能跟他开玩笑的。康赛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说我在笑那些人,智商不算低的,居然能给你取出这个名字。
康赛的脸色仍然没有缓和下来。我只好转移话题,我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在这边找份工作,边工作边旅游。也许,就在沙漠边缘找一份工作,工作之余,把自己泡在沙里。我讨厌纯粹的旅游,那很肤浅,我要那种生活于其中,能够给我的身体和思想留下深刻印象的旅游。
阿原认真地看了我一会说,我有预感,你很可能不会回去了,你的这种可能远远大于康赛。康赛大喊:难道你们也不相信我吗?康赛一喊,我们又笑起来。
阿原和康赛接着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突然,阿原话峰一转:康赛,这段时间我想搬回来住了,我们好长时间没有神聊了。我看,在小西找到工作搬出去以前,我们三个人最好生活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至于日常生活,在你们找到工作以前,我想我的钱足够我们三个人吃饭。若你们找到工作了,愿意为这个家承担一点责任,当然更好。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尝过家庭的味道了。
康赛一听又激动了,他摇头晃脑地说阿原,你能够拥有这份浪漫情怀,直接得益于早年做过几天人民教师,我还以为做生意已经让你彻底换血了呢。据康赛讲,阿原来新疆之前,曾是一位中学老师。
阿原最不高兴别人说他是生意人。他认为就算他暂时称不上实业家,最起码也应该叫他商人。所以他使劲抢白康赛:你知道什么呀,综合素质高的人才能去经商做实业,像你这种人,除了写写莫名其妙的诗,百无一用。
康赛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好像阿原说他除了写诗百无一用,不是批评,而是赞美。
康赛倏地跳到另一个话题,说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家庭呢?像我们这样生活不也很好吗?阿原说要是都像你这样,又没老婆,又没情人,人类不是要灭绝了吗?说完就坏坏地笑。
康赛却浑然不觉,他挥了一下瘦瘦的胳膊,说精选一批合适的男女,高薪聘请他们专职生儿育女的事情,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如果那样,我愿意专职去干生儿育女的事情。阿原哈哈大笑。
越聊越荒唐了,康赛站起来说睡吧。阿原犹豫了一下,走到康赛的铺位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我听见那边一阵细碎的响声,阿原说你不要弓起来嘛,你不知道这是两个人睡吗?大概康赛还是没有达到他的要求,阿原说你再不挪过去点,我就到小西那边去睡。我一听,蓦地紧张起来。接着,我听见阿原笑了:他妈的,生怕我会过去,吓你的,怎么会呢,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我松弛下来,在被窝里悄悄褪掉外衣,我预感到这次旅行将是我所有的旅行中最为特别的一次。我还想起了我的老妈,她要是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当场昏死过去的。想到这里,我偷偷地笑了,我在心里说这有什么呢?一定不会有事的,不就是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吗?放心吧,老妈,我知道出门在外,最值得捍卫的是什么。
二
我得出去找工作。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真正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啊,大街上人迹寥落,人人都是一副冬眠的表情,似乎是个闲而又闲的季节。凭我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在这样的季节找工作是一件挺费力的事情。
我穿着康赛那件皱巴巴的棉布外套,还有阿原扔在那里的一条厚厚的绒裤,逡巡在冻得硬邦邦的大街上。这身衣服实在是有点怪怪的,上衣的长短倒是正好,但过于宽肥,像披着一床旧被子,领围也是肥肥的,脖子可怜地竖在中间,显得无依无靠。裤子太长,被我卷了又卷,露出了红色的里衬。这一身,要是穿在别人身上,肯定其丑无比,可是在我身上,充其量只是十分滑稽而已,可滑稽有时候并不是个贬义词,我也不知道我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话虽这么说,我还是非常想念我那件皮夹克。出发前我在镜子里一再打量自己,还问康赛,我这样出去不会把人吓着吧?康赛说谁要是真被你吓了一跳,你一定要记得向他收钱,这种刺激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几次。
实在是饿极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喝了一大杯牛奶,一直到现在,五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宁肯把钱拿来买一张车票,也不愿意浪费在吃东西上,除非我已经饿得两眼发花。我发现这里也有类似老家的烤红薯,便决定去买一个来充充饥。烤红薯真是个好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厌倦它。我想起了以前和康赛吃烤红薯的日子,我们总是要在摊前划拳,谁输了谁请客。一般地讲,我赢的机会比康赛多,康赛总是搞不好这些需要动点脑筋的事情,如果我这趟出石头,他就以为我下趟一定会是剪子,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再出石头,甚至我可能一直出石头。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你为什么不换一种呢?你老出石头有什么意思呢?想起这些,我独自笑了起来。不知道康赛吃了东西没有,他也是个没把心思用在吃饭上的人。
一转身,看见了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他顶多只有六岁的样子,栗色的头发,五官漂亮得像雕塑。他蹲在地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对付面前那双巨大的皮鞋。因为用力很猛,他卷曲的头发总是掉下来挡住眼睛,每当这时,他就像个乐队指挥一般,潇洒地甩一下脑袋,把头发甩到后面去。他是那样专心致志,以至于擦到有些地方,他竟情不自禁地向那双皮鞋跪了下去。我是多么痛心这个漂亮的小孩,我心痛一切粗粝之中的精细和漂亮。我觉得他那副样子,本应该穿着制服走在上学的路上。甚至,他也不用走路,由私家司机来回接送都是不过分的。
我顺着那双皮鞋向上看去,是一个魁梧的男人,摊开的报纸挡住了他的脸。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居然选中如此漂亮的小男孩给他擦鞋呢?我悄悄绕过去,想看看报纸后边的那张脸,天哪,我看见了谁啊,是阿原!他不可一世地跷着腿,心安理得地看着那张报纸。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大街上吃烤红薯的样子,而且,我没经他同意就穿上了他的裤子。但我也不想马上离开,我实在是太喜欢那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了。我躲在一个报刊亭里,一边假装买报纸,一边留意着那边的情况。我想看看大街上的阿原是什么样子的。
不多久,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走到阿原身边,她手里提着两只精美的购物袋,看样子是从身后的商场里出来的。看见她,阿原马上放下报纸站起来,扔给那小孩一点钱,双双向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一转眼就消失在熙攘的大街上。这姑娘会是他的女朋友吗?嗨,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康赛说过,不要总想弄清他的行踪。
我在晚报中发现了一则招聘启事,是乌市某小报在招聘记者:二十五岁以下,大专文化程度,有一定写作能力。我马上振奋起来,干吗不去试一下呢?汽车还没停稳,我就匆匆跳了下来,顺着报纸上指引的路线,向报名地点赶去,报名期限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一个秃顶的白面中年男人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我立即调动起全身的能量,紧急增援脸部,做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我说我是来报考记者的。男人草草看了我一眼,撅撅下巴说,先填张表。我赶忙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填起来。填完后,又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我的身份证以及特制的求职资料,一齐谦恭地推向他的面前。他慢腾腾地整理着桌上那些文件之类的东西,似乎对我的材料和表格根本不感兴趣。
他终于抬起眼睛来正视我了,他说,户口本。
这是一个防不胜防的问题,一下子击垮了我的全部自信,我这才想起来,招聘启事上似乎写着面向本市招考,不知怎的,竟被我忽略了过去。为了给自己留出一点短暂的思考时间,我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问: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户、口、本。
我鼓励自己要沉着,要拼出去做最后一次努力,所以我斟酌良久,问道:外地户口行吗?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乌、市、户、口。
我知道没戏了,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继续挣扎着,我说我虽然没有乌市户口,不,应该说是暂时没有乌市户口,但我会是一个很出色的记者,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看一看我的作品。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弄得我不知该继续说下去,还是该转身走人。我们就这样像两个傻瓜似的对视着,突然,他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接着说呀,说你曾经在哪家报纸干过,说你曾经获得过优秀记者的光荣称号,跟谁谁是朋友,谁谁和你吃过饭。你说嘛,反正吹牛又不交税,尽管说嘛。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你没看见招聘广告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要乌市户口吗?你没有乌市户口你跑来干什么?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真是!什么人都往我们新疆跑,我们这里又不是垃圾站。
我平生没有受到过这种污辱,我说你才是垃圾,你以为你穿得人模狗样你就不是垃圾吗?我边说边抓起桌上的笔,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你凭什么说我在吹牛?你凭什么污辱我?我听见我的声音犹如刀片划在玻璃窗上,既刺耳又难听,每逢我发出这种声音时,我的行动就会失控。
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摔了,我气咻咻地站在他面前,尽可能地瞪圆两只眼睛,我已打定主意和他一决雌雄。他朝走廊那边看了一眼,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茶杯,戴着眼镜,表情庄重地朝这边走来。他似乎改变了主意,站起来再一次整理桌上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象征着他的威仪,他说去去去,我不想跟你们多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说完丢下我径直走了出去,走廊里的那些人也犹豫着退了回去,可我这口恶气没有出完,我顺手操起桌上的墨水瓶,一扬手将一瓶墨水完完整整地泼在墙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时,早已饿得肚皮贴后背了。康赛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问:感觉怎样?我没精打采地说了一个字:饿。康赛说看来我得多削两个土豆。看着康赛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忍不住说:康赛,你这是何苦哟,呆在家里有多好,白天上上班,晚上写写东西,将来还有老婆热汤热水地伺候,再过几年,小孩抱抱,麻将打打,电视看看,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还没说完,就见康赛高高举起菜刀,咚地一声砍下来,菜刀长在了砧板上。
你说完没有!康赛瞪着我。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心情就好些了,起身去帮康赛点火做饭。我说康赛,我今天差点找到一份工作,报社记者。康赛头也不抬地说结果被一个秃子赶了出来。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去试过的,报名处的秃子看起来总是心情不好是吧?人家那是什么地方!人家那里是主流社会,人家只招本乡本土的,哪会喜欢我们这种盲流。我们只能去做苦力,做短工。你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的口红,还有你这身要命的衣服,比我的长发更令他难以忍受。
没办法,我就喜欢指甲油和口红。怎么啦?我举起双手,怜惜地看着自己十个颜色各异的小指甲,它们曾经穿过千奇百怪的衣服,很多时候,它们表达着我的心情。罢了,如果因为这些他们就不喜欢我,我宁肯不要那份工作。我宁可顿顿吃土豆片,也要看到我的双手流光溢彩。我喜欢这样,每当它们在我眼前划出一片彩色的光芒时,我立马就能骄傲起来,就像有些人为自己拥有挺直的腰背而自豪一样。没办法,我就是迷恋彩甲。
康赛说我也是,不光是为省钱,我这段时间就是无法容忍我的耳朵光秃秃地支楞在外边,否则我找不到一点感觉。
看看土豆就要熟了,突然想起来还没放醋,急得大喊:康赛,快,把醋递过来。康赛急慌慌地揭开瓶盖,没深没浅地往锅里倒,却是酱油。肯定咸了,没办法,只好加水,锅里马上黑糊糊的一片。手忙脚乱地盛起来时,我说康赛,分得清酱油和醋吗?康赛说别条条框框的啦,再好吃的东西总是要排泄出去的,那么认真干吗?
康赛苦着脸痛苦万状地吃着污黑的土豆片,突然放下筷子说:身体真是个烦人的东西,总是饿呀、渴呀,你就得不停地弄给它吃,弄给它喝,没完没了。没有这具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