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医生会受雇做所谓‘专家证人’。辩护律师让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以前很难找到医生出庭指证同行,现在可不一样了。有些没骨气的混蛋还以此为生。”
“真可怕。”
“还不止呢,”克雷格说。他沮丧地摇摇头。“这个混蛋乔丹·斯坦霍普居然好意思起诉我,真是虚伪透顶。那天我拼命抢救他太太,他根本都没留在医院。妈的,好几次他跟我说他太太是个不可救药的疑病症患者,她编出来的症状他都记不全。有几次她觉得自己要死了,非要他打电话叫我半夜三点出门诊。为此他甚至还跟我道歉。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了。通常他们晚上要求门诊,我只好放下私事赶过去。他一直挺感激的,因为他知道这么跑一趟挺不容易的,因为通常都是他太太无中生有,或者小题大做。那个女人太可怕了。她不在了,对所有人都好,包括乔丹·斯坦霍普。现在他倒跑来起诉我,要500万美元的配偶权利损失费。真是天大的笑话。”克雷格沮丧地摇摇头。
“配偶权利指什么?”
“就是人能从配偶那儿得到的东西。比如陪伴、爱抚、帮助和性。”
“我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性生活啊。他们各有各的卧室!”
“这你倒是说对了。我想象不出来,他会愿意跟那个老巫婆有性生活,她病成那样。”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因为那天你批评他,他才起诉你的?当时他确实挺生气的。”
克雷格点了点头。莲娜说得有道理。他从高脚凳上滑下来,拿着酒杯去吧台加酒。周围都是快乐的酒客,他一边等,一边考虑莲娜的想法是不是有道理。那天他进了佩欣斯的卧室,看到她情况不好,确实对乔丹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事后他也很后悔。当时情况紧急,跟乔丹描述的差距很大,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话就脱口而出了。当时他觉得道过歉就可以了,现在想想觉得不够。如果乔丹因为这个告他,那他就更后悔了。
克雷格又要了一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走回桌边,爬上高脚凳。他行动迟缓,像是两条腿各有百磅重。莲娜觉得,他的情绪又过渡到了下一个阶段。他现在看起来很沮丧,嘴微张着,眼皮耷拉着。
“灾难啊,”克雷格终于叹了口气说。他胳膊叠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杯中的威士忌。“可能就这么完了,本来一切多么顺利啊。”
“怎么可能完了呢?”莲娜问,极力做出开心的样子。“现在你接了传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克雷格没回答,就这么一动不动。莲娜甚至感觉不到他在呼吸。
“是不是应该找个律师啊?”莲娜接着问。她凑过去,试图从下往上看克雷格的脸。
“保险公司应该会为我辩护的,”克雷格有气无力地说。
“就是,你说得没错。要不,给他们打个电话?”
克雷格抬起头,刚好看到莲娜的眼睛。他点点头,一边考虑莲娜的提议。现在是星期五下午5点半,不过保险公司可能会有人值班。应该试试。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到底还是做了点事儿。他的焦虑很大程度是因为突然遇到这么大的案子,诉状又很空泛,他觉得无助。
时间紧迫,克雷格迅速拿出手机,笨手笨脚地翻看通讯录。突然,他保险经纪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跳入眼帘,像黑夜中的灯塔。克雷格拨通了电话。
结果发现需要打好几个电话,包括把他的姓名和号码留给一个紧急语音信箱。好在不到一刻钟,克雷格终于跟经纪人通上了话。对方的声音很有权威感,而且对业务很了解,非常镇定。他名叫阿瑟·马歇尔。克雷格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都让人宽心。
“因为这是你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阿瑟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知道你很担心。可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案子太平常了。也就是说,我们对于处理医疗失当诉讼很有经验,而且对你的案子,我们会全力以赴。目前,我想强调的是,你不要把这案子理解成私人恩怨。”
“我还能怎么理解?”克雷格抱怨说。“我一生的心血都受到质疑。我现在觉得什么都危险。”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很正常,也可以理解。但是请相信我,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事儿不能代表你的献身精神和一辈子的心血。这经常只是因为原告方律师想发笔横财,尽管他们嘴上不承认。任何懂医学的人都知道,治疗结果不理想,就算是涉及无心之错,也不能和治疗失当画等号。如果这个案子需要开庭,法官也会建议陪审团考虑这一点。不过要记住!绝大多数此类案件不需要开庭。即使开庭,绝大多数也是被告方赢。根据马萨诸塞州法律,此类案件必须先经过仲裁。根据你提供的事实,可能这案子就止于仲裁。”
克雷格的心跳逐渐恢复到接近正常水平。
“这件不幸的事儿刚刚发生,你就跟我们联系,这是很明智的,博曼大夫。我们很快就会派一个有经验的优秀律师负责你的案子,因此我们需要尽快拿到诉状和传票。通常需要你在30个工作日内对此做出回应。”
“我星期一就让人把材料送去。”
“很好。目前,我建议你回忆一下案件的经过,特别是把相关的记录整理好。这事儿迟早是要做的,而且会给你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正在为保护自己做建设性的努力。根据我们的经验,这点很重要。”
克雷格频频点头。
“关于相关记录,博曼大夫,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做任何改动。也就是说,不要改拼错的字,或者明显的语法错误,或者任何你觉得马虎的地方。也不要改任何日期。简而言之,不要改任何东西。明白吗?”
“完全明白。”
“很好!在原告胜诉的治疗失当案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改动了相关记录,尽管改动本身跟案件无关。任何改动都会引发灾难,因为会损害你的声誉和可信度。我希望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非常清楚。谢谢你,马歇尔先生。我感觉好多了。”
“这种感觉就对了,大夫。放心,我们对你的案子会全力以赴。大家都想迅速打赢这场官司,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做你最擅长的事儿:照顾病人。”
“我也希望如此。”
“我们很乐意为你效劳,博曼大夫。最后一件事儿,我肯定你已经认识到了。不要,我强调一下,不要跟任何人讨论这个案子!配偶和我们指派的律师除外。任何人包括所有同事、熟人甚至密友。这点非常重要。”
克雷格意识到刚才一番唠叨是多么不合适。他心虚地看了看桌子对面的莲娜。“密友也不行?”克雷格问。“那就是说可能要放弃情感支持。”
“我们能理解,可万一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不知道电话的内容莲娜能听到多少。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因为朋友和同事很容易找到。如果对原告有利,律师可以,也确实会强迫朋友甚至密友和同事出庭作证。他们的证词通常很有用。”
“嗯,我记住了,”克雷格说。“谢谢你的忠告,马歇尔先生。”克雷格的心跳又加快了。说老实话,他不得不承认,除了年轻和自私自利,他对莲娜一点都不了解。她又那么喜欢到处乱说。这让他更担心了。
“谢谢你,博曼大夫。我们一拿到诉状和传票就跟你联系。放松一点,正常生活。”
“嗯,我试试,”克雷格说。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他知道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会一直生活在阴影中。他只是不知道这阴影会有多大。目前,他发誓要避免注意莲娜的口音。他很聪明,知道自己跟莲娜说了那么多关于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坏话,传到法庭上对他没有好处。
纽约州,纽约市
2005年10月9日
下午4:45
杰克·斯坦普敦将注意力转向死者的心脏和肺部。他面前的尸检台上摊着一具57岁白人女性的尸体,裸体,内脏已全部取出。死者的头部用木块垫高,一双已经没有知觉的眼睛正对着头顶的日光灯。尸检进行到现在,只发现一个相当大的无症状子宫纤维瘤,其他一无所获。一个健康的女子猝死在布路明戴尔百货公司,尸检却无法提供确切死因。晚班尸检技师米盖尔·桑切斯下午3点就来了,正在给他打下手。杰克准备检查死者的心脏和肺部。米盖尔正在水池边,忙着清洗死者的内脏。
杰克的手仅仅碰了几下死者肺部表面,就感觉有异常的阻力,肺部组织比正常的硬,重量也偏重。杰克拿起一把看起来像普通屠刀的解剖刀,在死者肺部切了几道口子,再次证明了阻力比正常值大。他拿起死者的肺,仔细观察切口,想检验一下器官的密度。死者的肺部组织较密,他确定通过显微镜可以看到纤维化。问题是……死者肺部为什么会出现纤维化?
杰克拿起一把镊子和一把小手术剪,将注意力转向死者的心脏。正当他准备解剖时,通往走廊的门开了,出现一个人影。杰克迟疑了一下,那人慢慢靠过来。过了一会儿,他认出是劳丽,尽管她脸上戴的塑料面罩反射着灯光。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在哪儿。”劳丽听起来有点恼火。她穿着全套一次性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做的防护服,杰克和米盖尔也是如此。法医处副主管加尔文·华盛顿规定在尸检室必须穿全套手术服,以免遇到潜在的感染源。没人能料到会碰上什么样的微生物,尤其是在纽约这样繁忙的尸检室。
“想我到底在哪儿。这么说你一直在找我了?”
“推理正确,”劳丽说。她看了看尸检台上鬼魅般灰白的躯壳。“我再也想不到会在这儿找到你。怎么这么迟了还有任务?”
“你还不了解我?”杰克自嘲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乐子,我随叫随到。”
“发现什么了?”劳丽没理会杰克有点尖刻的玩笑。她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食指碰了碰死者切开的肺部。
“还没有,可我觉得快找到症结了。你注意到没有,肺部有点纤维化。我想继续检查心脏,应该能发现死因。”
“能说说这案子的背景吗?”
“死者当时在布路明戴尔听到一双吉米·周鞋子的价钱,就突发心肌梗死。”
“真有意思。”
“不开玩笑,她真的是在布路明戴尔突发心肌梗死的。当然了,我不知道她当时在干什么。显然店员和一名当时碰巧在场的医生立刻对她进行了抢救。他们当即开始人工呼吸,在救护车上继续进行,一直送到曼哈顿总医院。尸体送到我们这里的时候,急诊室的主治医师打电话来跟我说明了情况。他说他们在急诊室该用的办法都用了,连心脏起搏器都用了,就是不能恢复心跳。病人一点都不配合,一点复苏的迹象都没有,他们也很懊恼,因此想让我们找出真正的死因,这样下次遇到类似情况也好正确处理。他对工作这么在意,这么主动,我挺感动的。而且这种工作态度我们应该鼓励,所以我答应他立刻进行尸检,有什么结果立刻通知他。”
“你这么勤奋,也应该表扬,”劳丽说。“当然啦,这个时候你还在做尸检。我们跟你一比,都成懒虫了。”
“看来似只鸭,叫声似鸭,一定是鸭!西谚有:If it looks like a duck; walks like a duck; and quacks like a duck; it's a duck。 看来似只鸭,走路像鸭,叫声似鸭,一定是鸭。此语告诉我们看人要从外貌和言行中观察,可以断定那是什么样的人。”
“好啦,就你能!我不跟你比耍贫嘴。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来!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继续吧。”
杰克弯下腰,迅速而仔细地沿着主冠状动脉剪开心肌,试图打开心脏。他突然直起腰。“哎,往这儿看!”他说着将心脏拿在手里,这样劳丽能看得更清楚些。他用镊子尖点着他说的那个地方。
“天哪,”劳丽惊呼。“这是我看到的最吓人的后降支主干断面收缩,而且是形成性的,还没有发展到动脉粥样硬化。”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心脏没有反应。突然的阻塞,哪怕是转瞬即逝的阻塞,都会引发严重的心脏病,并影响部分传导系统。我想心肌梗死可能影响到了整个心脏后部。但虽然很吓人,却无法解释肺部的变化。”
“要不把心脏完全打开看看?”
“跟我想得一样。”
杰克把剪刀和镊子换成解剖刀,在心室上切了几道口子。“找到了!”他说着将身体歪到一边,这样劳丽可以清楚地看到打开的心脏。
“这就对了:僧帽瓣缺损!”
“僧帽瓣缺损很严重。这个女人等于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奇怪的是,冠状动脉收缩和僧帽瓣缺损,在她身上都没有什么症状。她都没去看过医生。不过挺遗憾的。因为两样都能够通过外科手术治好。”
“有时候越是害怕,越是感觉不到疼痛。”
“这你倒是说对了,”杰克说着开始搜集显微检查用的标本,放到贴了标签的瓶子里。“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到处找我。”
“一个小时前我得到消息,婚礼时间已经安排好了。我急着想跟你商量一下,因为要尽快跟他们回话。”
杰克停下手中的活儿。就连水池边的米盖尔也停止洗内脏了。
“在尸检房里商量结婚日期,挺诡异的啊,”杰克说。
劳丽耸了耸肩。“我刚好在这里找到你嘛。今天是星期五,我想今天下午给他们回话。”
杰克瞥了米盖尔一眼。“定在哪天?”
“6月9日1点半。你怎么想?”
杰克咧开嘴笑了。“我能怎么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终于决定在一起了。我恨不得能下星期二就办呢。”
劳丽笑了,塑料面罩里起了一层雾,笑声有点发闷。“这话听着真舒服。问题是我母亲一直盼着办一场6月婚礼。我自己也觉得6月很好,天气不错,不仅适合婚礼,也适合蜜月。”
“那我没意见,”杰克说着又迅速往米盖尔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米盖尔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显然在听他们说话。这让他很不舒服。
“只有一个问题。很多人都想6月办婚礼,河畔教堂6月份每个星期六都订出去了。想想看,要提前八个月!6月9日是星期五。你觉得可以吗?”
“星期五还是星期六,对我来说都一样。我都行。”
“太好了。其实我本来也更倾向于星期六,更传统,对客人来说也更方便。问题是星期六已经订满了。”
“嘿,米盖尔!”杰克大喊。“那些内脏还没洗好吗?别洗一辈子啊。”
“早洗完了,斯坦普敦大夫。我一直在等你过来看一眼。”
“噢!”杰克只答了一个字。他显然有点尴尬。他一直以为米盖尔在偷听。然后他对劳丽说,“对不起,我要把这个尸检做完。”
“没问题,”劳丽说着跟他走到水池前。
米盖尔递过内脏,已经完全剪开,彻底冲洗,能看到黏膜表面。
“今天我还有别的发现呢,”劳丽说。“这事儿我想跟你谈谈。”
“说吧,”杰克边说边开始系统地检查消化系统,从食道开始一路往下。
“你知道,我在你的公寓里一直觉得不太舒服,主要是整个大楼都是个猪圈。”杰克住的四楼跃层公寓位于106街一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