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把所有情况都告诉她了,包括他和克雷格的关系,他和克雷格的孩子因为尸检而受到的恐吓,甚至连早晨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的遭遇也跟她说了。
拉塔莎吓了一跳,从脸上的表情能看得出来。
“这些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杰克说。“也许你就不会这么快答应帮我了。可我觉得如果在尸检这步会出什么意外,那也应该是在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挖出来之前。”
“这点我同意,”拉塔莎的声音平静多了。“接下来如果出事,就跟尸检的结果有关了。”
“你说得有道理,”杰克说。“也许你还是不帮忙得好。如果非要有人因此付出代价,我希望由我一人承担。”
“什么?”拉塔莎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让你一个人享受尸检的乐趣?谢谢啊。这不是我的风格。还是先看看能发现什么,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杰克笑了。他很佩服这个女人,也很喜欢她。她不仅聪明、勇敢,而且很敬业。
比尔和蒂龙把尸体抬出棺材,抬到防腐台上放好。比尔打了一桶水,用海绵轻轻地把霉毛洗干净。跟尸检台一样,防腐台的周围也有沟槽,尾部还有个下水口,解剖中产生的液体可以随时流走。
杰克站到佩欣斯的右侧,拉塔莎则站到左侧。两人都戴上了面罩和发帽。蒂龙出门做夜间例行安全检查。比尔退到一边,有事可以叫他。
“尸体保存得真好,”拉塔莎感叹说。
“哈罗德是有点古板,但确实很专业。”
杰克和拉塔莎分头做了外部检查,两人都没说话。拉塔莎看完之后,直起了腰。
“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她说。“我的意思是说,她做过人工呼吸,也进行过防腐处理,这些都能看出来。”
“我同意,”杰克说。刚才他也在佩欣斯的嘴里看到几处细微的锯齿状伤口,这是死前人工呼吸时插管的痕迹。“到目前为止,没有被勒死或掐死的痕迹,但捂死不会造成胸部压缩,这点还是要注意。”
“这种可能性很小,”拉塔莎说。“从她的病史就能看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杰克说着递给拉塔莎一把解剖刀。“开膛的重任还是交给你吧。”
拉塔莎做了一个标准的Y切口,从肩头走到中线,然后往下直到耻骨。组织干得像烤过头的火鸡,显出一种灰黄色。尸体还没有腐烂,所以虽然有点霉味,但并不刺鼻。
杰克和拉塔莎协作,很快就把尸体的内脏暴露在外。肠内的污物已经用防腐套管清理得干干净净。杰克抬起坚硬的肝脏,下方连着胆囊。他用手指按了按胆囊。
“有胆汁,”他高兴地说。“毒物学检验用得上。”
“玻璃体也在,”拉塔莎按了按闭着的眼睑。“可能需要取样化验。”
“当然,”杰克说。“还有尿样,只有膀胱或者肾脏里能找到。”
两人分别用针管取样。杰克在自己的瓶子上贴上标签,拉塔莎也照做了。
“来看看是否有明显的右至左心腔分流,”杰克说。“我一直觉得这次尸检的关键是查清发绀原因。”
杰克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变脆的肺部移开,以便观察大血管。他仔细地摸了摸血管之后,摇摇头。“看上去一切正常。”
“死因只能是在心脏上了,”拉塔莎肯定地说。
“你说得对,”杰克说。他让比尔找找是否有不锈钢的盘子或碗,可以装器官。比尔从防腐室洗涤槽下方的柜子里找出几个碗盘来。
杰克和拉塔莎把心肺一起取出来。两人合作非常默契,像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似的。拉塔莎端着盘子,杰克把心肺从胸腔提起来放在盘子里,接着她把盘子端到佩欣斯脚边的解剖台上。
“肺部外观正常,”杰克说着用手指擦过肺表面。
“摸上去也正常,”拉塔莎说着轻轻地戳了几下。“可惜这里没有秤。”
杰克把比尔叫过来问是否有秤。比尔说没有。
“我觉得重量也正常,”杰克说着用手掂了掂这一团组织。
拉塔莎也试了试,然后摇摇头。“我不大擅长判断分量。”
“我很想现在就解剖心脏,但是不是应该先解决其他部分。你觉得呢?”
“‘先工作,后享乐。’这是你的座右铭吗?”
“算是吧,”杰克说。“咱俩分下工,这样可以快一点。一个人检查腹部器官,另一个人解剖颈部。保险起见,我想确认一下舌骨是否完整,尽管咱俩都觉得不大可能是勒死的。”
“如果让我选,我宁可解剖颈部。”
“你请。”
接下来的半小时,两人安静地检查各自分管的区域。杰克在洗涤槽边把肠子冲洗干净。第一个重大病理发现是在大肠。他喊拉塔莎过来,并指给她看。升结肠处有癌变。
“癌变区很小,但好像已经穿透了肠壁,”拉塔莎说。
“我觉得是穿透了,”杰克说。“而且部分腹部淋巴结也出现肿大。戏剧性地证明了疑病症患者有时候是真病。”
“这个不是用肠镜就能查出来吗?”
“如果她愿意做肠镜,当然能查出来。克雷格建议她做,但她一直拒绝,这些病历里都有记录。”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突发心脏病,她有可能死于肠癌。”
“最终死于肠癌,”杰克说。“颈部解剖进行到哪步了?”
“快做完了。舌骨是完整的。”
“好!我把腹部做完,你趁这工夫把脑组织取出来。我们速度还是很快的。”杰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8点了,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愿意跟我一起吃晚饭吗?”他问拉塔莎。她正往解剖台走。
“等解剖完,看看时间再决定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杰克在佩欣斯的大肠里发现多处息肉。他把解剖完的内脏放回腹腔。“我得夸哈罗德·兰利一句。他给佩欣斯·斯坦霍普做的防腐处理相当专业,快赶上古埃及的水平了。”
“做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我接触得不多。不过这具尸体的状态比我想象得好,”拉塔莎说着接通了骨锯的电源。骨锯用于切割硬骨,而非软组织,通电之后会振动。她先试了试。骨锯高速旋转,发出一种刺耳的噪音。她在防腐台前站定,开始切割颅骨。此前她已经沿着佩欣斯的脸部把头皮剥下来,使得颅骨暴露在外。
这点噪音对杰克算不了什么。他按了按肝脏,想看看结肠处的癌变有没有转移到肝脏,结果没发现。他又在肝脏上做了几个切口,还是没发现异常。他知道用显微镜可能会发现病变,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20分钟之后,两人排除了脑部有重大异常的可能性,又采集了各种器官的样本,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心脏上。杰克已经把肺部切掉了,现在不锈钢盘上只剩下心脏了。
“感觉像把最好的礼物留到最后再拆,”杰克说。他热切地盯着心脏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不知道它会揭露什么秘密。心脏的体积跟大一点的橙子差不多,肌肉组织是灰色的,但顶部滑腻的脂肪组织是浅褐色的。
“感觉像甜点,”拉塔莎也很激动。
“站在这里看着这个心脏让我想起另一个案子。大约半年前,一个女人在布路明戴尔百货公司突然晕倒。靠体外心脏起搏器无法让她的心脏复苏,跟佩欣斯·斯坦霍普差不多。”
“尸检结论是什么?”
“严重的形成性后降支冠状动脉收缩。血栓阻塞了绝大部分心脏传导系统,当场毙命。”
“你觉得佩欣斯也有这个问题?”
“可能性很大,”杰克说。“但我认为还存在某种膈膜缺损,导致右至左心腔分流,表现为发绀。”然后他又补充说,“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极力阻止我们发现这些。”
“我觉得尸检可能会发现大面积的冠状动脉疾病。之前也许还有几次小的,不太明显的心脏病突发。也就是说,她的心脏传导系统在最后急救前就有很大问题,不过没严重到常规心电图检查能够发现的地步。”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杰克说着看了看解剖台对面的拉塔莎。她还在盯着心脏看。他越来越欣赏她了。要是她看上去不这么像大一学生就好了。和她相比,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对了,最近有研究表明,绝经妇女的冠心病症状与同龄的男性患者不同!刚才你说的那个案子刚好证明了这一点。”
“别老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孤陋寡闻的老古董,”杰克抱怨说。
拉塔莎挥手作罢。“好吧,不说了!”她笑着宣布。
“要不咱俩打个赌吧。反正都不在办公室,法医署的禁令管不到我们。我打赌是先天性的,你赌是退行性的。我愿意出五美元赌我赢。”
“哟,出手挺大方的嘛!”拉塔莎也来劲了。“五美元是不少,可我愿意加倍,赌十美元。”
“好嘞,”杰克说。他把心脏翻了个个儿,拿起小镊子和剪刀开始解剖。拉塔莎扶着心脏,杰克沿着右侧的冠状动脉将心脏打开,重点放在右降支上。他把剪刀能剪开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然后直起腰,伸展了一下后背。
“没出现收缩,”他显得既惊讶又失望。尽管他在诊断方面一直比较开明,不想先入为主,错过真正的病因。但这次他对自己预先判断的死因相当肯定。右侧冠状动脉负责提供心脏传导系统所需的大部分血液。佩欣斯·斯坦霍普心脏病突发,这部分肯定被破坏了。
“先别灰心,”拉塔莎说。“这十美元有可能还是你的。确实没出现收缩,可我也没看见动脉粥样硬化的斑块。”
“你说得对,内壁相当干净,”杰克说。他还是不太敢相信,整条血管基本正常。
杰克将注意力转移到左侧冠状动脉及其支路。但经过几分钟解剖,发现左侧的情况跟右侧差不多,既没有斑块,也没有收缩。他很困惑,也很失望。费了这么多周折,居然没查出明显的先天性或退行性冠状动脉异常。他觉得这简直是对他个人的侮辱。
“死因一定藏在心脏的内部,”拉塔莎说。“也许会发现僧帽瓣或者主动脉瓣上有赘疣,从而引起血栓爆发,然后又代谢干净了。”
杰克点点头,但他在考虑突发性心肌梗死致死,而又没有冠心病症状的可能到底有多大。他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肯定在百分之十以下。但眼前这个例子证明,绝对有这种可能。法医病理学的特点在于,它总能让人看到和学到新东西。
拉塔莎拍了拍正在发愣的杰克,递给他一把长刃刀。“振作一点!来看看心脏内部。”
杰克将两个心房两个心室一一打开,又在肌肉壁上做了一连串切口。他和拉塔莎检查了瓣膜,心脏左右两边的隔断以及心肌切面。两人安静地工作着,每个部分都系统地各自检查一遍。两人检查完,隔着解剖台互相看着对方。
“往好的方面看,咱俩的十美元都没输,”杰克想活跃一下气氛。“不好的方面是佩欣斯还守着这个秘密。活着的时候就以不合作出名,死了这脾气也不改。”
“对照她的病史,心脏如此正常,真让人惊讶,”拉塔莎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可能要等显微镜观察之后才能下结论了。也许是某种毛细血管病变,只涉及冠状动脉系统最小的血管。”
“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拉塔莎说。“不过她肯定是死于严重的心脏病突发。我们能找到的病理迹象应该不止这个无症状的结肠癌变啊。等一下!冠状动脉发生痉挛的那个综合征叫什么名字来着?以医生的名字命名的。”她朝杰克打着手势,好像在玩猜谜游戏,等着杰克想出名字来。
“我真的没有概念。别讲出一个冷僻的词来,会让我觉得自己不学无术的。”
“普林兹麦托!就是这个!”拉塔莎得意地喊着。“普林兹麦托变异性心绞痛。”
“没听说过,”杰克说。“你让我想起这起官司的被告,我妹夫。他肯定知道。这种痉挛会造成严重的心脏病突发吗?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不可能是变异性心绞痛,”拉塔莎突然摆了摆手说。“冠状动脉痉挛也会造成附近血管的收缩,这样我们也能看到明显的病理迹象。可这里并没有出现。”
“我松了口气,”杰克说。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死因找出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心脏方面没发现任何线索,我真的很困惑,甚至有点尴尬。费了那么大劲儿张罗尸检。”
“我有个主意,”拉塔莎说。“把样本都拿到我办公室去。这样就可以用立体解剖显微镜观察心脏。还可以做心脏组织的冷冻切片,观察毛细血管。其他的样本就按正常程序处理。”
“也许我们应该去吃饭,”杰克突然觉得很想放弃,什么都不管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可以买点比萨饼。振作一点嘛!很好玩的。这么大的秘密,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答案。甚至可以今晚做毒物学检验。我碰巧认识大学实验室的晚班管理员。我们以前谈过恋爱。没谈成,可还是熟人。”
杰克的耳朵竖起来。“再说一遍?”他简直不敢相信。“今晚就可以做毒物学检验?”在纽约法医总署,一个星期能拿到结果就不错了。
“是的。不过我们要等到11点以后,那会儿艾伦·史密森才开始上晚班。”
“艾伦·史密森是谁啊?”杰克问。如果能立刻做毒物学检验,那调查的深度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们是在大学认识的。两人同选过很多跟化学和生物相关的课。然后我上了医学院,他上了研究生。现在我俩工作的地方只相差几个街区。”
“那你不睡美容觉啦?”
“那个留到明天晚上再说吧。我现在对这个案子上瘾了。我们一定要把你妹夫从邪恶的律师手里救出来。”
第二十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8日,星期四
晚9:05铃响了四下,亚历克西斯终于拿起了电话。刚才杰克拨通了她的号码,然后开了扬声器,把电话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他已经出了兰利皮尔森殡仪馆,正开车前往纽顿纪念医院。他决定在白班医生11点下班前赶去拜访一下,看能不能碰上马特·吉尔波特和乔治娜·奥基夫。这是尸检之后,他和拉塔莎离开殡仪馆的时候突然决定的。她说她要在公寓停一下,先把狗喂了;接着把液体样本放在毒物学实验室,写个条子,让艾伦一到实验室就给她打电话;然后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小店买点比萨饼;最后在法医署的停车场跟杰克会合。本来她想让杰克跟她一起的,但杰克想趁这个空当去医院走一趟。
“我正等着你的电话呢,”听到杰克的声音,亚历克西斯说。
“你能听清我说话吗?”杰克问。“我开着扬声器呢。”
“能听清。你在哪儿?”
“我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杰克开玩笑说。刚才佩欣斯的尸检一无所获,他的情绪跌到了谷底,现在似乎又冲到了最高点。拉塔莎的热情感染了他,而且今晚可能还会有毒物学检验师来帮忙,他的情绪越来越好,像一台老式蒸汽机车正在加速。他的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闪过,像一群兴奋的麻雀在拍打翅膀。
“你的情绪怪怪的。出什么事了?”
“我正开着那辆租来的车,去纽顿纪念医院。”
“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