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关掉了雨刷。车沿着山坡往上开,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西边地平线上露出一方湛蓝的天空,预示着天气会越来越好。
杰克在山顶上找到珀西和另外两个人。珀西坐在反铲挖土机的驾驶室里,正在挖一个墓穴。那两人在一旁看着,手里拿着长柄铁铲。珀西将反铲挖土机的翻斗放进墓穴。挖土机的柴油引擎开足马力,将装满泥土的翻斗拉近,提起,移出坑外。挖出来的土堆在一块很大的防水油布上。一辆白色皮卡停在旁边,门上印着公墓的名字。
杰克停好车,走到反铲挖土机旁边,大喊珀西的名字,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可柴油引擎的轰鸣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他只好敲敲驾驶室的玻璃门,珀西这才察觉到有人找他,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儿,柴油机的轰鸣声迅速减弱。珀西打开驾驶室的门。
“有事吗?”他大喊着,就像反铲挖土机的引擎还在轰鸣似的。
“有个活儿,想找你谈谈,”杰克也大喊道。
珀西从驾驶室跳下来。他个子不高,走路的样子很特别,让人想起松鼠。他脸上总是一副很困惑的表情,眉头紧锁,脑门上都是抬头纹。他头发很短,一根根竖着,两只胳膊上布满了文身。
“什么样的活儿?”珀西问。
杰克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把事情的经过解释了一遍,措辞比在沃尔特·斯特拉瑟那里煽情多了。他希望能激发珀西的同情心,把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开棺验尸移到今天来做。遗憾的是,这招好像对珀西不管用。
“不好意思,老兄,”珀西说。“手里的活儿干完后,我还要帮一个哥们儿挖下水道,顺便看看他家刚出生的一对双胞胎。”
“我知道你很忙,”杰克说。“不过我已经跟斯特拉瑟先生说了,只要能今天开棺,我愿意出双倍价钱,付现金。”
“那斯特拉瑟先生怎么说?”
“他说他那边没意见。”
珀西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他仔细考虑了杰克的提议,然后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愿意付给公墓双倍的价钱,也付给我双倍价钱?”
“前提是今天开棺。”
“我已经答应帮朋友挖下水道了,”珀西说。“能等我挖完以后吗?”
“你几点钟能挖完?”
珀西撅起嘴唇,边想边点头,然后看了看表。“大概要两点以后了。”
“你肯定那时候能挖完?”杰克问。他需要确定这一点。
“能挖完,”珀西肯定地说。“不过我不知道我哥们儿的下水道会出什么问题。如果那边顺利,我两点左右就可以过来。如果不顺利,那就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但即使下午很晚回来,你也会开棺的,对吧?”
“那当然,”珀西说。“只要你肯付我双倍的价钱。”
杰克伸出手,珀西迅速握了一下。杰克回到自己那辆伤痕累累的车前,珀西又回到反铲挖土机的驾驶室。开车之前,杰克给哈罗德·兰利打了个电话。
“现在是这样,”杰克的语气非常严肃,暗示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计划今天下午两点之后的某个时间把佩欣斯的棺材打开。”
“时间不能再具体一点吗?”
“具体要等加拉德特先生完成他今天的计划才能开棺。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两点以后。”
“你只要提前半小时告诉我就行了,”哈罗德说。“到时候在墓穴边会合。”
“好的,”杰克说。他尽力不让自己语带讥讽。自己给兰利皮尔森殡仪馆交了那么多钱,他觉得哈罗德应该忙前忙后,敦促沃尔特·斯特拉瑟和珀西·加拉德特才是。
珀西的反铲挖土机又轰鸣起来。杰克开始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看了看表,已经快10点半了。直觉告诉他,按现在的速度,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三四点钟可以把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尸体运到兰利皮尔森殡仪馆。那会儿拉塔莎·怀利医生可能会有空。他不敢肯定她提出来帮忙是否出于真心,但决定姑且还是相信她一回。有她帮忙尸检速度会快一点,有问题也可以一起讨论。而且他也确实需要她带一把骨锯过来。虽然他觉得这起案件不会涉及脑部,但既然决定做尸检,还是彻底一点为好。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有可能会用到显微镜或者解剖镜,拉塔莎在场会方便得多。最重要的是,拉塔莎的上司答应他可以做毒物学检验,拉塔莎可以帮他联系法医署。杰克现在怀疑医院方面有用药过量和用错药的可能性。这样一来,毒物学检验就显得至关重要,而且越快越好,这样可以写在尸检报告里。
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杰克不得不面对现实,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赶不上今晚从波士顿飞纽约的班机,而必须坐明天早晨的飞机。他知道第一班飞机是明天清晨起飞,肯定能赶得上下午1点半在教堂举行婚礼,甚至还有时间回公寓取燕尾服。问题是怎么跟劳丽说。
杰克很清楚自己现在跟劳丽说肯定不合适,而且现在他也不确定今晚能不能赶上飞机,于是他决定暂时不打这个电话,想着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跟她说,效果会更好。
杰克把身体歪向一边,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拉塔莎·怀利的名片,拨通了她的手机,结果被转到了语音信箱。这个时间,拉塔莎肯定是在尸检房。他留了一个简短的口信:开棺被推迟了,所以尸检要到下午才能做,如果她愿意帮忙,他感激不尽,最后留了他的手机号码。
打完电话,杰克开始考虑一个实际的问题。他不太善于行贿,刚才许诺给沃尔特和珀西的钱显然是太多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现在的问题是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现金。通常他钱包里只带二三十美元,这显然不够。不过钱不是问题,他有信用卡,只要找到提款机就行了,城里肯定不缺提款机。
目前能做的事他都处理完了,杰克只好回法庭旁听。其实他很不想去法庭看自己的妹妹被别人侮辱。一开始看到克雷格遭了报应,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不过这种兴奋感很早以前就消失了。现在杰克对克雷格夫妇俩都非常同情,不愿意看到他们被人折磨,也不愿意看到托尼·法萨诺这样的人出于私利贬低他们的关系。
可是,杰克跟两人说好了要去法庭的,两人也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向他表示了感谢。想到这里,杰克发动了汽车,来了个三点掉头。一开出公墓那精致的石雕大门,杰克就靠边停车看地图。他很快就发现去波士顿市区有条近路,不用再原路返回经过殡仪馆了。
开车上路,杰克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笑。他倒没有笑出声来,只是突然觉得很想笑。他来波士顿已经两天半了,绞尽脑汁对付异常无聊的治疗失当官司,被人打过耳光,吃过拳头,差点挨了枪子儿,还被一个开黑色凯迪拉克车的暴徒威胁过,可到现在,什么事也没干成。整件事有种独特的黑色幽默,让他不由得想笑。
他又想到一件事。随着他在波士顿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越来越担心劳丽的反应,以至于他越来越不愿意跟劳丽说话,怕她发火。他倒不担心回不去。如果尸检这么拖下去,他有可能被迫坐明天早晨的飞机回纽约,这也就意味着他有可能赶不上婚礼。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从6点半开始,每30分钟就有一班飞机去纽约。尽管如此,也不能完全排除赶不上婚礼的可能性,但他并不担心。这种不担心让他怀疑起自己潜意识里的动机。他很爱劳丽,这点他可以肯定,而且他也相信自己很想再婚。可为什么他不担心赶不上婚礼呢?
杰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他虽然平常表现得无忧无虑,但生活其实比这复杂得多。他的性格其实有很多方面,有的方面被他主观压制住了,轻易不表现出来。
现在既没有追车,又没有雨雾,也不是上下班高峰,杰克很快就开到了波士顿市区。尽管这条路他从来没有走过,却无意中找到了波士顿公共绿地和波士顿地铁总站,中间隔着一条查尔斯街。一找到这儿,就等于找到了以前停过车的地下停车场。
杰克停好车,转身回来向管理员打听附近有没有提款机。按管理员所指的方向,他来到查尔斯街的商业区,发现他买辣椒喷雾器的那家五金店对面就是提款机。杰克按提款上限取了现金,然后沿着头一天来买辣椒喷雾器的路线步行去法庭。他走过灯塔山,沿途漂亮的联排别墅带来一种和谐的美感,很多人家的窗台上还放着精心栽培的花箱,里面开满了鲜花。最近下了几场雨,把街面和砖砌的人行道冲刷得干干净净。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让他注意到前几天阳光灿烂时没有看到的景观:19世纪流传下来的煤气灯都亮着,显然一刻都没有停息过。
到了法庭门口,杰克又犹豫起来。从表面上看,法庭里的情景与头一天下午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证人席上的莲娜换成了克雷格。法庭上还是那些人,态度也没有明显变化。陪审团还是无动于衷,一个个像是纸糊的假人,只有水管工助理还在孜孜不倦地检查自己的指甲。法官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桌上的文件,旁听席上的人倒是很认真。
杰克打量了一眼旁听席上的人,看见亚历克西斯坐在老地方,旁边有一个空座位,显然是为他留的。旁听席的另一边佛朗哥的老座位上坐着安东尼奥。他比佛朗哥小一号,但比佛朗哥帅多了,身上是法萨诺团队的标准着装:灰色西装,黑色衬衫配黑色领带。杰克有充分理由相信这几天佛朗哥不会再出来活动了。他开始回想自己跟安东尼奥有没有过节。他同时在考虑佛朗哥和安东尼奥有没有参与恐吓克雷格家的孩子们。
亚历克西斯坐在这排的最里面,是离陪审团最近的一个座位。杰克慢慢靠近她,边走边跟其他旁听者说借过。看他走近,她拘谨地笑了一下,让杰克觉得事情不妙。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拢,腾出地方来让他坐。两人握了握手他才坐下。
“怎么样?”杰克侧过身,低声问她。
“现在伦道夫做交叉询问,好多了。”
“托尼·法萨诺提问的时候怎么样?”
亚历克西斯飞快地看了一眼杰克,暴露了她内心很紧张。她的面部肌肉有点僵硬,眼睛也比平常睁得大,两手紧张地交握着,放在膝盖上。
“情况不好吗?”杰克问。
“很糟糕,”亚历克西斯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克雷格的证词和调查取证时一致,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没有发火吧,伦道夫都给他排练过了。”
“庭审开始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就开始发火了,然后越来越厉害。托尼知道他的弱点,一个都没有放过。最糟糕的是克雷格说,为了照顾病人,医生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托尼根本没有资格批评他们,也没有资格质疑他们的专业素质。他还说托尼是个靠撺掇病人家属打官司发财的卑鄙小人。”
“这可不好,”杰克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这么说。”
“还有更糟糕的呢,”亚历克西斯抬高声音说。
“不好意思,”后排传来一个声音。有人拍拍杰克的肩膀。
“我们听不见证词了,”旁听者抱怨道。
“对不起,”杰克说。他转身问亚历克西斯,“要不我们到大厅里继续谈吧?”
亚历克西斯点点头,显然是很想休息一下。
他俩站起身,亚历克西斯把东西留在座位上,两人慢慢移动到中间过道上。杰克推开法庭沉重的大门,尽量不发出噪音。他俩在大厅里找了一张皮面长椅坐下来,不约而同地弓起背,胳膊肘放在膝盖上。
“我就搞不明白,”亚历克西斯小声嘀咕着。“这么多人来旁听这个该死的官司,能听出什么名堂来。”
“听过幸灾乐祸这个词吗?”杰克问。半小时前他还想到这个词,当初他听说克雷格官司缠身,就有点幸灾乐祸。
“你倒说说看,”亚历克西斯回答。
“是德语,表示以别人的困难或不幸为乐。”
“我不记得这个德语词了,”亚历克西斯说。“但这个意思我很清楚。幸灾乐祸这么普遍,应该有个英文词才对。小报不就以这个为卖点吗?其实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热衷于看克雷格受罪。他们一直觉得医生是成功人士,高不可攀。我跟他们计较什么。”
“你身体还好吧?”
“除了有点头疼,其他都还好。”
“孩子们怎么样?”
“显然很好。她们觉得是在度假,既不用上课,又可以在奶奶家玩。到现在,没人打我的手机。我的号码她们三个都记得,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早该知道了。”
“今天早晨我过得惊心动魄。”
“是吗?尸检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都盼着发生奇迹呢。”
杰克把今天早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听着听着,亚历克西斯的嘴越张越大,显然是又吃惊又害怕。
“那你没受伤吧,”最后杰克说到佛朗哥的车翻得头朝下,她关切地问。
“我很好,不过我租的那辆车可惨了。佛朗哥肯定伤得不轻,现在可能在医院里躺着呢,说不定还被捕了。还记得昨晚到咱家来的那个波士顿警察吗?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跟他说了。我想当局肯定不赞成在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上随便开枪。”
“天哪,”亚历克西斯同情地说。“没想到他们会对你下手,真对不起。我觉得我有责任。”
“别这么说!这都是我自己招来的,跟你没关系。发生了这么多事,倒是更让我下定决心做这个该死的尸检了。”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杰克说了他和哈罗德·兰利、沃尔特·斯特拉瑟以及珀西·加拉德特打交道的经过。
“天哪,”亚历克西斯说。“费了这么大周折,我希望尸检能有重大发现。”
“我也希望。”
“这下有可能要明天早晨才能坐飞机回纽约了。你能接受吗?”
“不接受也得接受啊,”杰克耸了耸肩。他不想讨论这个棘手的私人问题。
“新娘子劳丽也没意见?”
“我还没有跟她商量呢,”杰克回答。
“上帝啊!”亚历克西斯大吃一惊。“我可不想跟新嫂子一上来就把关系弄僵了。”
“还是回到刚才的庭审吧,”杰克想换个话题。“刚才你说到克雷格的证词还有更糟的?”
“他先是骂托尼是个撺掇病人家属打官司发财的卑鄙小人,然后又开始教训陪审团,说他们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像他救佩欣斯·斯坦霍普那样救过人,所以根本没有资格评判他的行为。”
杰克大吃一惊,一只手拍着前额说,“伦道夫就看着他这么胡闹?”
“伦道夫已经尽力了。他不停地提出反对,可无济于事。后来他又试图让法官宣布休庭,可法官问克雷格要不要休息,克雷格说不要,然后接着往下说。”
杰克摇摇头。“克雷格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不过……”
“不过什么?”亚历克西斯问。
“克雷格说得有道理。从某种程度来说,他说出了所有医生的心声。我敢说,任何一个打过治疗失当官司的医生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们比较有头脑,没有说出来罢了。”
“哎,他确实不应该说出来。换了我是陪审员,本来是来履行公民义务的,遭到这种责难肯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