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还没接通,杰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想找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同时打量着对面墙上的壁橱。他的目光停在一只相当大的老式黑色急诊箱上,包旁边是一台便携式心电图仪。
“忙碌的旅行者终于打电话来了,”劳丽开心地说。“我正盼着你的电话呢。”
杰克连声道歉,说自己这时候才打电话确实太晚了。不过他解释说,他是想等到做了决定之后再打电话。
“做什么决定?”
杰克吸了口气。“克雷格这个案子的关键是患者的死因,所以我们需要决定是否做尸检。”
“尸检?”劳丽显然很吃惊。“杰克,现在已经是星期二夜里了。婚礼定在星期五中午1点半。不需要我提醒你时间有多紧迫吧。”
“我知道时间很紧。我心里有数。别担心!”
“你明天一大早就去做尸检吗?”
“不是。可我想还是有可能的。问题是尸体还埋在地底下呢。”
“杰克!”劳丽哀号着,像从嘴里扯太妃糖一样拉长了声调叫着杰克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杰克给劳丽描述了案件的详情,他在案卷里发现的疑点,以及白天发生的一切,但省略了跟佛朗哥打架那段。劳丽静静地听着,直到杰克说完都没插嘴。接着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杰克的意料。她说,“需要我飞过去帮你做尸检吗?”
杰克恨不得隔着电话线拥抱她一下,表示感激。他说,“谢谢你愿意帮我,不过没这个必要。这起尸检应该不难,除非棺材密封不好,进水。”
“有情况通知我。我觉得如果咱俩一起做,速度会快得多。”
两人又卿卿我我了一番,杰克保证一有情况就通知劳丽,然后挂了电话。他正想把卷宗拉到膝盖上细看,无意中又瞥见那只黑色急诊箱。杰克站起身,走到书架旁。他一向觉得医生把时间花在出门诊上很不明智,这点他跟亚历克西斯也说过,因为缺少诊所或是医院才有的诊断设备,医生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不过他记得卷宗里提到当时通过便携式生理指标化验装置,能够确诊患者心脏病突发。想到这点,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落伍了。其实杰克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装置,所以很好奇,想亲眼见见。他从壁橱上取下那只急诊箱,放在克雷格的书桌上,拧亮推拉式台灯,开箱检查。急诊箱的结构像渔具盒,顶部的托盘可以推向两边。托盘分割成若干小格,每格都塞得满满的。托盘下面才是主要空间,装着各种仪器,包括血压计、检眼镜以及检耳镜。杰克抽出检眼镜,拿在手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杰克把检眼镜放回原处,又开始研究急诊箱里的其他物品,包括静脉滴注液和滴注管、温度计、急救药品、止血工具、培养基,还有绷带。他在箱子底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生理指标化验套盒。他把盒子拿出来看包装上的使用说明。接着他打开盒子,发现有一张独立的说明书,信息更全面。
看了说明书,杰克意识到必须调整自己对门诊的评价了。有了这些工具,包括可以准确测定血糖水平的新工具,医生在病人家里就可以做不少事。更何况急诊箱旁边还有一台便携式心电图仪。
杰克将说明书放回原处,又将生理指标检验套盒放回急诊箱里。这时他发现箱底有两个空药水瓶,分别标有阿托品和肾上腺素。他暗想这会不会是克雷格抢救佩欣斯·斯坦霍普时留下来的。这两种药她的病历上都有。接着他找到证据证明这确实是当时抢救用过的药。他发现一个装着抗抑郁剂左洛复样品的小药瓶,上面写着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名字,还标有“#6:睡前服用”的字样。杰克打开瓶子,发现五颗灰蓝色的药片。杰克盖上瓶盖,把瓶子放回原处。接着他又检查了一下那两个空药水瓶,发现确实是空的。
楼梯上隐约传来脚步声,杰克突然觉得很难为情,不该乱翻别人的东西,哪怕只是急诊箱,实在是辜负主人对自己的信任。他有点惊慌,连忙将药水瓶放回原处,关上急诊箱,重新塞到壁橱里。他迅速横穿书房,在阅读椅上坐定,把卷宗拉到膝盖上。
没过多久,克雷格就拖着步子进了书房。他穿着浴袍,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他走过来,在另一把阅读椅上坐下。
“我没有打扰你吧,”他说。
“说什么呢,”杰克回答。他注意到克雷格说话的时候声调没什么起伏,跟上楼睡觉前很不一样。而且走路的时候胳膊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边,像是没有知觉。显然他已经吃过安眠药了,而且剂量不小。
“我是来谢谢你的。你从波士顿赶来帮我,我昨晚和今天早晨还那样怠慢你,实在太不应该了。”
“没关系。你现在境遇不好,我能理解。”
“我还想告诉你,我仔细考虑过了,支持你做尸检。”
“那就是全票通过了。终于说服所有人了,希望我能不辜负大家的希望。”
“你已经尽力了,我很感激,”他挣扎着站起来,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站稳。
“我看了一下你的急诊箱,”杰克说出来,为了良心上好过一点。“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你需要什么药?我以前经常出门诊,存的药相当于一个小药房了。”
“不是!我很好奇,想看看那个诊断心脏病突发用的生理指标化验套盒。以前我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跟上科技发展的速度确实很难。晚安。”
“晚安,”杰克说。他坐在椅子上,能看到克雷格沿着长长的走廊,跌跌撞撞地走向楼梯,动作像一具僵尸。杰克第一次觉得,这人太可怜了。
第十章马萨诸塞州,纽顿
2006年6月7日,星期三
早晨6:15早晨家里总是一片混乱,跟头一天情况差不多,梅根和克里斯蒂纳又为了一件衣服闹别扭。具体情况杰克不太清楚,只知道今天倒过来了,梅根不许克里斯蒂纳穿她的衣服,结果克里斯蒂纳哭着跑上楼去了。
只有亚历克西斯还比较正常。杰克觉得她像胶水一样,把整个家庭粘在一起。克雷格还没有醒透,话很少,显然安眠药加苏格兰威士忌的效力还没有过去。
等孩子们上学去了,亚历克西斯对杰克说:“交通方面你是怎么打算的?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自己开车?”
“我必须自己开车。第一站要去兰利皮尔森殡仪馆,把签过字的相关文件给他们,好启动开棺程序。”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想傍晚去打一场篮球,不过这点他没有说。
“那我们在法庭见?”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杰克说,尽管他暗中希望哈罗德·兰利能创造奇迹,当天上午就能把佩欣斯·斯坦霍普从她永久的安息地里弄出来。如果是这样,杰克就可以立刻做尸检,下午就可以把大概结果告诉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然后他就可以坐通勤飞机回纽约了。这样他可以利用星期四处理完办公室里的事情,星期六早晨就可以开始度蜜月了,甚至还有时间去取机票和酒店抵用券。
杰克在克雷格和亚历克西斯之前出了门,钻进租来的车,上了马萨诸塞州高速公路。他以为既然已经去过一次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可惜他错了。这五英里路他开了将近40分钟,火气越来越大,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
杰克一边低声骂着,发泄这段路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一边把车开进了殡仪馆的停车场。车比前一天多了,他不得不把车停在最后面。等他走到楼前,已经有人在门廊上转悠了。这时候他才猜到可能接下来会有遗体告别仪式。等他进了门厅,发现果然如此。右边的遗体告别室里,有人在忙前忙后整理花束,加椅子。灵柩台上放着一口棺材,死者非常安详平静。整个房间笼罩在昨天那种虔诚的宗教音乐中。
“您愿意先签到吗?”一个男人用同情的语气低声问他。这人很多方面都像哈罗德·兰利,只是魁梧得多。
“我想找葬礼承办人。”
“我就是葬礼承办人洛克·皮尔森。愿为您效劳。”
杰克说他在找兰利先生。按照皮尔森所指的方向,他找到了哈罗德的办公室。哈罗德正在办公桌前忙着。
“斯坦霍普先生签了开棺许可证,”杰克直奔主题,没顾得上寒暄就把许可证递了过去。“现在情况非常紧急,必须立刻将尸体取出来,运到这里的防腐室。”
“今天早晨有遗体告别仪式,”哈罗德说。“仪式结束后,我立即处理这件事。”
“你觉得今天有可能进行尸检吗?最后期限就要到了,时间确实很紧。”
“斯坦普敦先生,这项工程牵涉到市政府、墓穴公司、反铲推土机驾驶员以及公墓。您还记得吗?正常情况下大概需要一星期时间。”
“一星期可不行,”杰克强调说。“必须是今天,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一想到可能必须等到星期四,杰克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该怎么跟劳丽解释。
“不可能的。”
“太麻烦你们了,除了正常的费用,我们愿意另加500美元。”杰克注视着哈罗德的表情。他一动不动,简直像是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他的嘴唇也很薄,跟伦道夫差不多。
“我只能说这件事我会竭尽全力,但不能保证什么。”
“有这句话就行了,”杰克边说边给哈罗德一张名片。“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尸体现在大概是什么状态?”
“当然,”哈罗德强调说。“尸体应该还没有被腐蚀。我们照例做了认真的防腐处理,棺材是最好的牌子‘长眠’,配了最好的水泥墓穴。”
“墓穴地点如何:水会很多吗?”
“没水。墓穴在山顶上。是老斯坦霍普先生亲自挑选的家族墓地。”
“一有消息你就通知我。”
“一定会的。”
杰克离开殡仪馆的时候,门廊上的人已经缓缓进入遗体告别室,神情肃穆。杰克上车开始查亚历克西斯修订过的地图。她听说杰克凭着一张租车公司提供的地图在城里瞎转悠,大笑不止。杰克下一步打算去法医署。现在交通流量小多了,杰克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接待员还记得他,告诉他此时怀利大夫肯定在尸检房。还没等杰克要求,她主动打电话跟怀利大夫商量。结果一个验尸助理上楼到前台来,领杰克下楼到尸检房的接待室等着。两个便衣警察在到处转悠: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白人。那个白人块头很大,红脸庞,是爱尔兰人。其他人都穿着全套的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的防护服。几分钟之后,杰克才知道这两个便衣在等怀利大夫的尸检结果。
有人给了杰克一套防护服,他穿上之后才进屋。跟这里的其他设施一样,尸检房也是尽善尽美。相比之下,纽约的尸检房简直太落后了。屋里有五张尸检台,其中三张在用。拉塔莎那张离杰克最远,她招招手让杰克过去。
“快干完了,”拉塔莎透过塑料面罩说。“我想你可能愿意看一下。”
“什么情况?”杰克问。他对尸检总是有兴趣。
“一个59岁的女人,与网友见面后死在自家的卧室中。卧室很乱,有挣扎的迹象,床头柜翻了,床头灯碎了。接待室那两个便衣警察觉得这是他杀。她前额发迹线处有很深的肌肉切伤。”
拉塔莎将女人的头皮重新拉下来。原先为了观察脑部组织,她脸部以上的头皮已经被剥离了。
杰克弯下腰去细看,圆形的伤口往里凹陷,像是被榔头击伤的。
拉塔莎接着解释她是如何推导出来这是一起事故,而不是他杀。木地板刚打过蜡,上面铺了一小块地毯,女人不慎滑倒,撞上床头柜,整个身体继续往前冲,前额磕在床头灯的顶饰上。这个案子说明了解案发现场有多么重要。床头灯螺旋状的顶饰收尾处是个平滑的圆盘,很像榔头。
杰克说他很佩服拉塔莎的专业素质。
“这是家常便饭,”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你说可以提供尸检工具,我决定接受你的好意。目前万事俱备,就等他们尽快将尸体从地下取出来了。我打算在兰利皮尔森殡仪馆做尸检。”
“如果是下班后做,我很愿意帮忙,我还可以带一把骨锯过来。”
“真的?”杰克问。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慷慨。“很高兴你能来帮忙。”
“这案子听起来挺有挑战性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主管,凯文·卡森大夫。”
主管正在一号台上做尸检。他是个瘦高个儿,和蔼可亲,说话带南方口音。他提到跟杰克的主管哈罗德·宾厄姆大夫很熟,一般直呼其名。他还说拉塔莎跟他说了杰克此行的目的,他支持她帮杰克处理样本,如果需要做毒物学检验,他们也可以帮忙。他说法医署还没有条件自己做毒物学检验,但附近的大学有个全天开放的一流实验室,他们可以去那里做。
“回去帮我跟哈罗德问好,”凯文说完又去忙他的尸检了。
“一定转达,”杰克回答。可凯文已经弯下腰忙手头那具尸体了。“另外,谢谢你们肯帮忙。”
“看上去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主管嘛,”杰克说着跟拉塔莎进了尸检房外的接待室。
“确实人缘很好,”拉塔莎同意他的说法。
一刻钟之后,杰克把雅绅特车后备箱里打篮球的装备整理了一下,放进去一箱尸检工具。接着他又把写着拉塔莎手机号码的名片放进钱包,这才钻进驾驶室坐定。
尽管亚历克西斯建议他把车停到法纳尔大厅旁边的停车场,但杰克觉得能回到波士顿绿地旁边的停车场就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里更容易找到。他也很喜欢在马萨诸塞州议会大厦周围散步。
杰克进了法庭,并小心地关上门,希望发出的声音越小越好。这时候,法庭文书正在给一位证人念出庭誓词。杰克听到了证人的名字:是赫尔曼·布朗大夫。
杰克站在门边,打量了一下整个法庭。他看到克雷格和乔丹的背影,旁边是各自的律师和律师助理。陪审团像昨天一样没精打采,法官看起来倒是全神贯注。他在翻看手头的文件,然后重新整理好,仿佛法庭里只有他一个人。
杰克扫了一眼旁听席,随即与佛朗哥四目相对。远远看去,佛朗哥的眉毛像尼安德特人,眼眶像两个毫无特色的黑洞。
杰克考虑了一下,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很愚蠢,等于在嘲弄佛朗哥,可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最近他骨子里的冒险本性有点抬头。当年家人遭遇空难,只有他一人幸存,他就是靠这种近乎孩子气的应对方式才得以战胜负疚感。他似乎看到佛朗哥身体一紧,可又不敢肯定。佛朗哥继续怒视着他,可几秒钟后却把目光移到自己主人身上,看着他把椅子推离原告席,朝讲台走去。
杰克责怪自己不该激怒佛朗哥,想是不是应该到五金店买个胡椒瓶。如果两人再起冲突,杰克可不想再动手了。两人的体格相差悬殊,真打起来吃亏的是他。
杰克继续观察旁听席,再次震惊于人数之多。他想其中到底有多少人是所谓的法庭瘾君子在旁观别人,特别是有钱有势的人受审时,会产生莫名的快感。作为一个成功的医生,克雷格刚好可以满足这些人病态的好奇心。
杰克终于找到了亚历克西斯。她坐在墙边第一排,靠近陪审团。她身边似乎还有几个空座位。杰克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