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给他打电话,”亚历克西斯说。“他就住这附近。”
“好吧,”克雷格只好让步。他没有充分的理由驳倒亚历克西斯和杰克两人的意见。“不过这电话可别让我打。”
“我来打好了,”亚历克西斯说。她起身走到书桌旁。
“你看上去好多了,”杰克对克雷格说。亚历克西斯在打电话。
“时好时坏,”克雷格说。“前一分钟还很郁闷,下一分钟就充满希望,觉得真理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从去年十月官司开始就一直这样。不过今天可能是最糟糕的几天之一,听威廉·塔道夫指证我。我一直对这人很友好。我真的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是好医生吗?”
克雷格瞪了杰克一眼,说道,“这问题你几天之后再问我。这会儿的答案肯定是带着情绪的。现在我恨不得杀了他。”
“我能理解,”杰克说。他确实能理解。“诺埃尔·埃佛莱特大夫怎么样?声誉如何?”
“你是说跟我的关系还是在医院的声誉?”
“都说说看。”
“跟对威廉一样,我对她的感觉也是这桩官司之后开始变化的。之前我觉得她还行,不是非常好,但还行,有时候我也给她介绍病人。官司开始以后,我对她跟对威廉一样愤怒。至于说到她在医院的声誉,还可以吧。跟大家关系都还不错,但不像大多数医生那样投入。”
“为什么这么说?”
“她在这里算是兼职,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常人的四分之三时间。她说是因为家里忙,真是笑话,谁家里不忙。”
杰克点点头做附和状,其实心里并不同意。他觉得克雷格应该学学诺埃尔对待工作的态度。这样说不定他能变成很好的丈夫和父亲,也会快乐得多。
“我之所以关心诺埃尔·埃佛莱特,”杰克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是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她说有些老派的医生,包括她自己,都很不喜欢你们这些管家医生。你听了这话觉得意外吗?”
“没觉得意外。我想他们可能是因为嫉妒。不是任何人都能转为管家医生的。这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一个医生原有的患者群。”
“你是指患者群的富裕程度。”
“这是相当重要的原因,”克雷格承认。“与常规医疗的混乱状况相比,管家医疗这种生活方式确实让人嫉妒。不仅挣钱多,时间也宽松得多。”
“那你原来的患者中那些负担不起管家医疗费用的人怎么办?”
“我们会把他们介绍给其他常规医疗的医生。”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是被抛弃了。”
“不是。我们花很多时间帮他们找其他医生,给他们提供名字和电话号码。”
杰克觉得听起来还是很像抛弃患者,不过他不想争论这些,而是接着说:“因此你觉得诺埃尔提到的这种愤怒是源于嫉妒。”
“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杰克可以想到很多原因,包括诺埃尔提到的职业标准,不过他现在没心思辩论。他最关心的是眼前这桩治疗失当官司。于是他接着问:“以前你做常规医疗的时候,佩欣斯·斯坦霍普就是你的病人吗?”
“不。她的主治医生开了这家管家医疗诊所。诊所现在实际上是我在管理。我的合伙人在佛罗里达,身体一直不太好。”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继承过来的?”
“可以这么说。”
亚历克西斯回到桌旁。“伦道夫马上就过来。他对尸检的想法很感兴趣,不过有点担心,不知道法庭能否采纳结果。我也担心这个。”
杰克点点头,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跟克雷格的谈话。他刚才一直在考虑下一个问题怎么问才合适。“克雷格,今天早晨我说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死因可能是窒息或者是勒死的;后来又说我觉得这想法很荒谬,因为她死前突发心脏病。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
“我们法医就是这样考虑问题的,这只是一个例子而已。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是没有证据妄加判断,而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试图找到中枢发绀和其他事实之间的联系。细想想,你应该能理解的,对吧?当时,你对这个想法很反感。”
“我能理解。不过你也知道,这些天我不在状态。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诺埃尔·埃佛莱特说到有一群老派的医生对管家医疗颇为不满。当时我就想到一个问题。可能你会觉得这个想法很古怪,跟你今天早晨对窒息和勒死的反应一样。”
“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有什么问题快问吧。”
“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可能通过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死设圈套陷害你?当然了,这种可能性很小。我的意思是说,有人可能觉得她的死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借机诋毁管家医疗。这个想法你觉得有道理吗,还是觉得我又离题千里,跑到冥王星轨道以外去了?”
克雷格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并渐渐扩大,最终他大笑起来,还直摇头,似乎觉得难以置信。“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完全弥补了你在理性思考方面的不足。”
“记住,我只是设问,并不指望你回答我。你把他存在脑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你没告诉别人的事实,能证实这个想法并非无稽之谈。”
“你是说他们在搞阴谋?”亚历克西斯问。她跟克雷格一样,被杰克的想法吓了一跳。
“阴谋意味着参与者不止一个,”杰克说。“你电话上不是要求我超常规思考吗?”
“这也太超常规了吧,”克雷格说。
他们还没来得及深谈这个话题,门铃响了,亚历克西斯起身去开门时,听到克雷格把杰克的想法称为“恶意医疗诡计”。领着伦道夫·宾厄姆进屋后,她发现克雷格又想出几个很有意思的别名来,正与杰克开怀大笑。亚历克西斯觉得很惊喜。几个月以来,克雷格就今天晚上还算正常。而今天的庭审压力非常大,能这样就更难得了。
杰克被再次引荐给伦道夫。今天早晨庭审开始前,他俩在法庭外已经见过面了。不过当时时间不够,亚历克西斯只说了杰克是她哥哥,现在还加上了他的职业和资历。
亚历克西斯介绍的时候,伦道夫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关键的地方点了几次头。“再次强调,认识你很荣幸,”他在亚历克西斯结束介绍时对杰克说。
“我也很荣幸,”杰克说。他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伦道夫保持着一贯的严肃沉静。虽然他已经换下了出庭时穿的那件剪裁异常仔细的套装,但在他的概念里,休闲服是指浆得笔挺,刚刚熨过的白色长袖牛津纺衬衫,毛料格子夏裤的裤缝刀锋一样笔直,极薄的羊绒套头衫。看起来他已经刮过胡子了,越发显得一丝不苟,跟杰克、克雷格下巴上的新胡茬形成鲜明对比。他的银发也还是整整齐齐,跟在法庭上一样。
“我们是在餐桌边谈,还是去客厅?”亚历克西斯问大家。
“你们决定吧,”伦道夫说。“但最好是速战速决;今晚我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最后他们在餐桌边坐定,跟伦道夫来之前一样。
“你提议为死者做尸检的事,亚历克西斯已经告诉我了,”伦道夫说。“官司已经到这一步了,尸检能起到什么作用,你能告诉我吗?”
杰克觉得,伦道夫那种纯正的韵律才是新英格兰精英名校多年磨练的结果。他突然意识到,乔丹就是在模仿伦道夫,想成为真正的绅士。可乔丹为什么要这样,杰克不理解。他觉得伦道夫是个没有激情的人,被各种礼节规矩束缚死了。
杰克又把尸检的好处罗列了一遍,不过没提任何合谋或是个人做手脚的理论,然后照例说了一通法医的职责在于帮死者开口说话。“简而言之,”杰克总结道,“我认为通过尸检,可以让法庭了解佩欣斯·斯坦霍普的故事。我希望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洗刷克雷格的罪名;至少也能证明共同过失,因为有文件表明死者拒绝遵照医嘱做进一步的心脏科检查。”
杰克望着对面伦道夫冰冷的蓝眼睛,想看看有没有反应。没有。嘴部也没有反应。他的嘴像是鼻子到下巴的中点上横向割开的一个小口子,几乎谈不上唇形。“有问题吗?”杰克问,想引他开口。
“我不确信。”伦道夫终于开口了。“你的观点表达得清晰明了。这种可能性非常诱人,我一直没往这方面想,因为觉得这案子临床的部分很明了。我最担心的是法庭能否采纳尸检结果。如果确实能找到与案件相关的证据,能够洗脱克雷格的罪名,我需要向法庭申请延期,以便充分调查。也就是说,一切都由法官决定。”
“能不能临时将我列为反证证人呢?”
“那只能反驳已有的证词,不能提交新的证词。”
“我确实是在反驳原告专家证人指责克雷格治疗失当的证词。”
“有点曲解相关规定,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无论如何,都由法官决定,而且在他裁决前,原告律师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反对。这官司会变得很艰难。即使法官同意延期,原告也有充分的理由上诉。”
“之所以说提交新证据困难重重,还有一点理由,源于我和戴维森法官打交道的经验。他喜欢速战速决,现在庭审速度这么慢,他已经很恼火了。无疑他想尽快结束这案子。最后一刻提交新证据,他肯定会很不高兴。”
杰克耸耸肩,抬起眉头,满腹狐疑。“这么说,你反对尸检?”
“倒也不是。这案子很特别,很多问题以前没遇到过。为了打赢这场官司,我们应该把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一遍,不然太遗憾了。我们可以利用新证据,通过上诉,申请重新审理。另一方面,我觉得找到新证据,洗刷克雷格罪名的几率实在太小了。该说的都说了,对于尸检,我是六分赞成,四分反对。我的意见就是这样。”
众人随着伦道夫站起来。“谢谢你们请我过来,跟我通报新情况,”他边说边跟大家轮流握手。“明天法庭上见。”
亚历克西斯送伦道夫到门口,杰克和克雷格重新坐下。“给他耍了,”杰克说。“就在我认为他要说反对尸检的时候,他却说他赞成尸检。”
“我跟你的感觉一样,”克雷格说。
“这次会面让我意识到一点,我觉得你没必要换律师,”杰克说。“伦道夫可能是有点自负,但给我的感觉是特别聪明。在绅士的外表下,他其实是个斗士。他绝对想打赢这场官司。”
“谢谢你能这么想,”克雷格说。“但愿我能无条件地接受你的观点。”
亚历克西斯回来了,好像有点生气。“托尼·法萨诺叫人打你,威胁你,你怎么不告诉伦道夫?”
“我不想把问题复杂化,”杰克说。“出于同样的考虑,我没有提那些疯狂的阴谋理论,也没有谈到乔丹·斯坦霍普,即斯坦尼斯劳·乔丹·加路采尔斯基的传奇生平。”
“我觉得他威胁的问题更重要,”亚历克西斯说。“他这么威胁你,你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托尼·法萨诺是担心自己的投资收不回来,显然前期的费用都是他垫付的。在我看来,他是装腔作势吓唬人。”
“我说不清,”亚历克西斯说。“反正我挺担心的。”
“好啦,伙计们!”杰克说。“现在要么收网,要么放弃。这尸检我到底是做还是不做?有一点我没提到。根据我的经验,陪审团在裁决的时候通常是依靠常识和本能,但他们喜欢事实。尸检结果是他们能理解的事实,不像证词那样捉摸不定,怎么解释都行。这点你们要记住。”
“如果你告诉我你不在乎托尼·法萨诺的威胁,保证不撒谎,那我就同意尸检。”
“克雷格,你怎么想?”杰克问。“你才是关键。你那票比我们加起来都管用。”
“我的想法一直没变,”克雷格说。“我觉得找到不利证据的几率比找到有利证据的几率大得多。不过我不会跟你俩以及伦道夫作对投反对票。”他站起身来。“现在我要上楼去,吃一颗强力安眠药,在温暖的毛茸茸的感觉里入睡。明天原告方除了其他专家证人,还要传召乔丹·斯坦霍普出庭作证,没准还有莲娜·莱特纳。明天一天肯定挺痛苦的。”
克雷格上楼去了。杰克和亚历克西斯在桌前坐了几分钟,各自想心事。接着杰克伸手去拿苏格兰威士忌酒瓶,先开口说话。“这种烈性酒和安眠药一起吃,不太好吧。”
“确实不太好。”
“你难道不担心克雷格伤到自己吗?”
“你是说滥用药物?”
“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杰克记得自己和抑郁症斗争那几年,经常有自暴自弃的念头,挣扎得很厉害。
“我当然想过,但这就是自恋的好处了。通常自恋的人是不会自伤的。而且,他的抑郁还没有发展到丧失自控力的地步。他在抑郁和正常状态中循环,很有规律。比如今晚就很正常。也许他自己不肯承认,但我觉得你来了以后他的情绪好多了。这说明你关心他,而且他很尊重你。”
“这就好。不过他在吃什么安眠药?你有数吗?”
“都是些常规药。我一直在做记录。我甚至背着他数过药片,现在说起来真难为情。”
“没什么可难为情的。这么做说明你谨慎。”
“随他去吧,”亚历克西斯说。“我想上楼去看看孩子们,然后就睡了。我不想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可如果明天莲娜·莱特纳要出庭作证,那我的压力也会特别大。”
“没关系,”杰克说。他也站起身来。“我自己也累了。不过我还是想把几份取证记录再过一遍。我一直在想,有些关键的东西可能我没注意,而尸检的时候没准能用上。”
“反正我是一点都不羡慕你有机会给下葬快一年的人做尸检。日复一日地干这种工作,你怎么受得了?不觉得反感吗?”
“我知道这工作听起来不太舒服,甚至还有点吓人,可实际上这工作挺有意思的。我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而且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病人。”
“别跟我提问题病人,”亚历克西斯说。“什么叫自作自受,这就是典型的例子!”
亚历克西斯说过晚安上楼去了。杰克觉得偌大的屋子一片死寂。他回想起亚历克西斯提到佩欣斯·斯坦霍普是个问题病人时出奇地激动,居然还主动说佩欣斯死了她很高兴,她甚至暗示克雷格搬出去住是佩欣斯·斯坦霍普造成的。杰克摇摇头,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于是把手头的啤酒喝完,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卷宗和手机,回到书房。昨晚他无意中在书房里过的夜,这里给他一种舒服、亲切的感觉。
杰克在昨晚坐过的那把阅读椅上坐定,打开手机。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给劳丽打电话。他很想听到她的声音,可一旦告诉她可能要开棺做尸检,她肯定很不满。这个结果是他不愿面对的。已经是星期二夜里了,也就是说离星期五只有两个整天了。还有一个问题,杰克白天已经给卡尔文打过电话,说他星期三可能没法赶回法医署上班,还说有事会及时跟他汇报。有可能卡尔文已经跟劳丽说过了。听外人转述这个消息,劳丽肯定很恼火。
电话还没接通,杰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想找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同时打量着对面墙上的壁橱。他的目光停在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