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西斯,我真的看不出来我能帮上什么忙。我不是律师,也不善于和律师打交道。我根本就不喜欢律师。”
“杰克,小时候你总是帮我。现在你还是我哥哥,我需要你。我说了我现在很绝望。即使你来了不能帮什么忙,心理上也是个安慰,我会很感激的。杰克,你搬到东海岸来我都没有逼你来看过我们。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我知道你在逃避什么。你怕看到孩子们,看到我,回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
“有这么明显吗?”
“只能这么解释啊。其实小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种倾向。一遇到跟感情有关的问题,你总是选择逃避,而不是面对。不管怎么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是现在我需要你把这些问题放在一边,过来帮我,帮我女儿,帮克雷格。”
“庭审大概要持续多长时间?”
“大家都觉得可能要一个星期吧。”
“上次我没跟你说,我生活中发生了一点变化。我要结婚了。”
“杰克!这可是好消息啊。你怎么不早说?”
“当时你刚跟我说完你的婚姻现状,我觉得不太好开口。”
“这有什么关系啊。新娘我认识吗?”
“你上次,也是唯一到我上班的地方来看我的时候见过她。劳丽·蒙哥马利。是我同事。她也是法医。”
亚历克西斯突然觉得一种反感情绪传遍了全身。在去探望杰克之前,她从来没有参观过停尸房。尽管他一再强调这栋大楼是法医总署,停尸房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可她并不觉得两者有什么区别。对她来说,这地方就代表了死亡,简单明了。而且这大楼的外观和气味都让人想起死亡。“我为你感到高兴,”她说着,心里在想她哥哥和未来的嫂子早餐桌上一般会说些什么话题。“最让我高兴的是,你终于能处理好玛丽莲和孩子们的意外,忘掉悲伤,重新开始。真是太好了。”
“我觉得这种悲伤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这星期五下午。”
“天哪。不好意思,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要你帮忙。”
“显然错不在你,不过确实比较麻烦,可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婚礼不是我安排的。我负责蜜月,那部分都安排好了。”
“这么说你能过来了?”
“应该能,要是有什么变化我随时给你打电话。宜早不宜迟,不然就赶不及回来了。那样,劳丽可能会怀疑我要逃婚。”
“我来给她打电话解释。”
“没必要。这样吧。我下班以后,赶下午或者晚上的飞机过来。我要先跟劳丽和副主管商量一下,并且把手头的工作做完。我一到旅馆,就给你家里打电话。我需要一整套案卷:包括所有书面证词,证物的副本或者图样。你能弄到法庭证词那最好。”
“你可不能住旅馆!”亚历克西斯坚决地说。“绝对不行。你必须住家里。家里有的是地方。我要跟你当面谈,而且这样对孩子们也有好处。求你了,杰克。”
又是一阵沉默。
“你还在吗?”亚历克西斯问。
“在。”
“既然你决定来了,我希望你能住家里。真的。这样对大家都好。可能这也是自私的想法,我知道这样对我比较好。”
“好吧,”杰克的声音里有一丝勉强。
“庭审进行到现在,还没有证词。这会儿辩护律师正在做开庭陈词。庭审基本上才开始。”
“你给我的材料越多,我越有可能想出办法来。”
“我看看能不能搞到原告的开庭陈词。”
“那好,我稍后跟你联系。”
“谢谢你,杰克。知道你要来,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亚历克西斯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即使杰克最终帮不上什么忙,能来一趟也是好的。他能带来家人特有的感情支持。她过了法庭安检,乘电梯来到三楼,进了法庭,尽可能小声地关上大门。伦道夫还在描述当今医疗收支问题对医疗准则的伤害。她选了一个尽量靠近陪审团的地方坐下。从陪审员空洞的眼神中,她看出他们和她离开法庭时一样无动于衷。她更加觉得杰克能来真好,至少自己做了点什么。
第五章纽约州,纽约市
2006年6月5日,星期一
下午3:45杰克放下电话,在办公桌前坐了几分钟,指尖不断敲打着金属的桌面。他没有完全跟他妹妹说实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么多年不去探望她们是这个原因。她分析得完全正确。更糟糕的是,他不敢承认他现在仍然害怕。真的,现在也许更不应该去,因为亚历克西斯的两个小女儿,梅根和克里斯蒂纳现在一个11岁,一个10岁。而他的两个女儿,塔玛拉和莉迪亚死的时候也刚好这么大。但兄妹之情也难以割舍。他和亚历克西斯小时候在印第安纳特别亲密。他比她大5岁,这种年龄差距使他既带点家长的味道,但更多还是亲密的大哥。他到纽约整整十年都躲着亚历克西斯一家,内心确实有些愧疚,所以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实在不忍心拒绝。不过,他知道接下来不容易。
他站起身,考虑了一会儿该先跟谁说这事儿。他本来想先跟劳丽说,尽管他知道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劳丽因为婚礼已经忙得非常焦躁了。她妈快把她逼疯了,而她也已经快把杰克逼疯了。既然如此,他想也许先跟副主管卡尔文·华盛顿打个招呼比较好。本来也得卡尔文批准,他才能请假。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暗暗希望卡尔文不准假。因为他和劳丽从星期五起本来就要休两个星期婚假。不准假就意味着他不用对亚历克西斯感到愧疚,也不用勉强自己去面对她的两个女儿,更不用跟劳丽解释了。但是,这种一举多得的好事是不存在的。
卡尔文是不会说不的。雇员家里有急事请假他从来都是批准的。
杰克还没等关电脑就恢复了理智。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先跟劳丽打个招呼。婚礼迫在眉睫,如果劳丽发现他不辞而别,那后果就严重了。于是他顺着走廊,向劳丽的办公室走去。
杰克不愿意去波士顿还有一个原因。他很不喜欢克雷格·博曼。他是看在亚历克西斯的面子上才忍他的。他俩关系一直不好。杰克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是哪种类型。杰克他们医学院也有几个这样的人,都是班上的前几名。这种人一到讨论时想证明自己的观点,就会引用一堆医学文献,不把对手噎死决不罢休。如果只是这点毛病,杰克也能忍了。问题是,克雷格不光固执己见,还多少有点傲慢、趾高气扬和自以为是。其实就连这点杰克也能忍,他只求能偶尔将克雷格的话题从医学上引开来,可从来没成功过。克雷格只对医学、科学和病人感兴趣,对政治、文学甚至体育都一无所知。他没时间。
杰克已经到了劳丽办公室门口。他想起亚历克西斯说自己个性中有逃避倾向,不禁哼了一声。她竟敢这么说!他想了一会儿,笑了。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对的,而劳丽也会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他的反应很大程度上证明他自恋。他跟亚历克西斯也承认这一点。
杰克把头伸进劳丽的办公室,发现她的座位空着。跟她一个办公室的里瓦·梅塔皮肤黝黑,声音甜美。此刻她正在办公桌前打电话。她抬起玛瑙般的眼睛看着杰克。
杰克指了指劳丽的椅子,皱起眉头,做疑问状。里瓦并没有把电话听筒从耳边移开,而是指了指地面,做了一个“在坑里”的口型。
杰克点点头,表示知道劳丽在楼下的尸检房,肯定是在赶一个案子。他转身朝电梯走去。现在就算劳丽知道他是先跟卡尔文说的,他也有理由了。
杰克找到卡尔文·华盛顿大夫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狭小的办公室里。虽然就在主管办公室隔壁,可两者相比,这间要小得多,除了金属档案柜,他的办公桌和几把直背椅,基本上就没有空地了。卡尔文250磅的大块头,想挤过办公桌,坐到椅子上去都有点困难。卡尔文主管法医署的日常工作。这工作可不轻松。因为统共只有十几个法医,可每年有两万多件案子,也就是将近一万起尸检,平均每天有两起命案和两起用药过量。法医署工作繁忙,任何琐碎的小事卡尔文都得负责。
“又出什么事儿了?”卡尔文问,他的嗓音接近男低音。刚来的时候,杰克挺怕他的,因为他块头大,脾气也大。几年过去了,两人逐渐开始尊重对方。杰克知道,卡尔文是刀子嘴,豆腐心。
杰克没说细节,只说家里突然有急事,需要他到波士顿处理一下。
卡尔文透过框架老花镜看着杰克。“我不知道你在波士顿还有亲戚。我一直以为你是从中西部什么地方来的呢。”
“是我妹妹,”杰克说。
“你赶得及回来休婚假吗?”卡尔文问。
杰克笑了。他太了解卡尔文了,知道他这是在开玩笑。“我一定尽力。”
“大概要几天啊?”
“说不准,可我希望一天就能办完。”
“噢,有消息随时通知我,”卡尔文说。“这变故劳丽知道吗?”这么多年,杰克逐渐意识到,卡尔文待劳丽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还没呢,不过我会马上跟她说。事实上,我也只需要跟她一个人说。”
“很好!你走吧。我要干活儿了。”
卡尔文挥挥手让他走人。杰克跟他道过谢,出了办公区,下楼梯直奔尸检房。他跟停尸房的技师和保安处的头儿打了招呼。通往30街的出入口门开着,吹来一阵风,这就是纽约居民所谓的新鲜空气了。他右转往前走,路过步入式冰柜和单个冷藏柜,水泥地面上污迹斑斑。到了尸检房,他透过窗户上的铁丝网往里看。两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正在做清理工作。离他最近的尸检台上躺着一具尸体,切口已经缝合。显然尸检已经结束了。
杰克把门开了条缝,大声询问是否有人知道蒙哥马利大夫的去向。有个人说她五分钟前就走了。杰克小声骂了一句,转身往回走,乘电梯上了五楼。在电梯里他考虑采取什么方式跟劳丽解释比较好。直觉告诉他,突然冒出来这个变故,劳丽肯定会不高兴,本来她妈妈为了星期五的婚礼给她施加的压力已经够多的了。
她确实在办公室,正在整理桌面上的东西,显然是刚回来。里瓦还在打电话,对他俩视而不见。
“给我送惊喜来了?”劳丽高兴地说。
“但愿吧,”杰克说。他屁股靠在劳丽的办公桌边上,低头看着她。没别的椅子。法医署设施陈旧,法医们不仅需要共用办公室,而且办公室本来就很小。两张办公桌,两个档案柜就塞满了。
劳丽目不转睛地盯着杰克看,蓝绿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疑问。她把头发全都盘上去,用一只假玳瑁的发夹固定在头顶,几绺卷曲的碎发顺着脸颊垂下来。“什么叫‘但愿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她警惕地问。
“我妹妹亚历克西斯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
“不错啊。她现在好吗?我一直奇怪你俩为什么不多点接触。特别是现在,她和丈夫关系不好。他俩还在一起吗?”
“她很好。他俩还在一起。她打电话来就是说他的事。他现在很困难。有人起诉他治疗失当。”
“太糟糕了。你常说他是个很好的医生。我最听不得这种事了。我们做法医的才最知道什么样的医生该被起诉呢。”
“那些医生把钻研医术的时间都用在风险防范上了。”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杰克。我知道你来不是跟我讨论治疗失当的。这点我能肯定。”
“显然我妹夫的案子前景不太乐观,至少亚历克西斯是这么说的。而且他的自尊心全部建立在做个好医生上,所以她担心这案子要是输了,他会精神崩溃。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的婚姻和家庭也会瓦解。如果亚历克西斯没有心理学博士文凭,我也不会相信这些说法。可她有,所以我觉得可能她说的有道理。”
劳丽把头往旁边偏了一点,换一个角度看着杰克。“这么一番铺垫,显然跟你要说的事有关。而且我觉得肯定是我不爱听的。”
“亚历克西斯恳求我赶到波士顿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啊?”
“也许就是握着她的手吧。我也怀疑能不能帮上忙,也跟她说了。可她几乎就是在求我了。说老实话,她让我觉得挺内疚的。”
“哦,杰克,”劳丽痛苦地嘟哝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你要去几天?”
“我希望只要一天。我跟卡尔文也是这么说的。”然后杰克飞快地加上,“我到你办公室准备先跟你说的,发现你在尸检房,所以下楼的时候顺道去了趟卡尔文的办公室。”
劳丽点点头。她低头看着桌面,手里摆弄着一个变形的回形针,心里显然在斗争自己和杰克的妹妹到底谁更重要。“你也知道,现在是星期一下午,我们的婚礼定在星期五下午1点半。”
“我知道,可你和你妈妈在张罗一切。我负责蜜月,那部分都安排好了。”
“沃伦怎么办?”
“据我所知,他自己说没问题,不过我可以再问问他。”杰克决定不了应该由谁来当伴郎,沃伦还是路。最后抽签决定,沃伦抽中了。除了沃伦和路,杰克还请了同办公室的谢·马克格文大夫和打篮球的哥们儿出席他的婚礼。出于种种原因,他特意没请家人。
“你呢?”
“我都准备好了。”
“那你去波士顿岂不是要面对你妹妹的女儿?我是不是应该担心呢?以前你跟我说,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她们现在多大?”
“一个15,一个11,一个10岁。”
“你女儿当时不是一个11,一个10岁吗?”
“是的。”
“这些年你跟我说过你的思维方式。我担心你跟她们接触之后可能会受伤。你住哪儿?”
“住家里!亚历克西斯坚持这样。”
“我不管她坚持什么。你自己觉得呢?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别勉强,就住旅馆。我不想你因为这个受伤,然后决定婚礼不办了。你去波士顿很有可能触到旧伤口。”
“你太了解我了。你说的我都考虑过。我觉得终于可以仔细考虑这种风险,而不是继续逃避了。这是个好兆头。亚历克西斯指责我个性中有逃避倾向。”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你考虑了那么久才决定跟我结婚。”
“别找架吵啊,”杰克笑着说。他等了一会儿,确定她明白自己是在开玩笑。她刚才说得都对。有很多年,杰克一直活在内疚和悲痛中,觉得自己不应该快乐。他甚至觉得该死的是他,而不是玛丽莲和女儿们。
“如果我说服你不去,那就太小气了,”劳丽继续说道,语气很严肃。“可说实话,你去我并不开心。不仅仅为了我自己,也是因为这么做你会受伤。星期五我们就要结婚了。别到时候从波士顿给我打电话说婚礼延期。如果那样,就不是延期了,干脆取消。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个当成无理取闹。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这么想的。该说的都说了,你想去就去吧。”
“谢谢。我明白你的感受,你现在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从很多方面来说,我确实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正常的。”
“你什么时候走?”
杰克看了看表。快4点了。“就现在吧。我先骑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