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韩申徒,大王还未有任何的话语。”陈平知道昭娖真正等的是这么一句话,“如今汉王虽已经入巴蜀,可大王却未真正放过韩王,韩成曾经让申徒张子房协助韩王入关,大王并不是心胸宽阔之人,怕难定凶吉。听闻亚父更是连连向大王进言,‘韩申徒乃是个祸害,早早除去为好’。”
昭娖袖下的手已经握紧,她沉声道“我自知晓。”
陈平低头看着杯卮中淡褐色的茗汤,他抿了一口,苦味在味蕾上弥漫开来。
“眼下若是想要让此事有些回转,需要说动左尹。”陈平此时品尝不出在苦过后的甘甜。
昭娖浓密的眼睫一动,起身就往外走去。
陈平此时看着昭娖远离的身影,犹自一笑,随即将杯卮中的茗汤全部饮尽。他跪坐在茵席上,望着外面天际积压着的滚滚乌云。
要变天了。
几日后项伯再次造访张良府邸,这次他竟然还带着一个梳着垂髫的竖仆进会客的堂厅。
那个垂髫童子陪侍项伯身后,当童子抬起头露出一张妍丽的面容来的时候,张良的眉眼稍稍舒展开,而后又浮起一丝愉悦。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里头的霸在那会又通“伯”,在当时有维持诸国共存局面的责任。霸王也好霸主也好,身上的责任很重并不是一味的享福……
118火把
昭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扮童子的一天。张良眼眉含笑,狭长的凤眼里的光辉在看到她的那刹那亮了几许。眉眼间添的那几份柔意让他原本就昳丽柔美的五官越发眩目。
但是昭娖却没有抬头去看他,像一个真正的竖仆那样。她的眼眸垂下,入眼处只是张良身上白衣的一片衣袂。
项伯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旁边并无随侍的竖仆。立刻回眼看了一眼张良。
张良浅笑轻轻俯身拿起自己身前的卮;那卮入手处已经凉透。
“此处再无他人了。”张良道。
他是伴随韩王成押解到彭城的韩国申徒;自然住所不可能有多少照顾。府中的奴仆看他失势很多事只是敷衍了事。只要他不出这门;也无多少人在意他。
昭娖瞟见卮中水没有半点热气冒出,不禁皱了眉。
“那水是冷的?”昭娖的话让张良持卮的手微微一滞。
他面上一笑,“无事。最近日渐炎热,凉水也无甚要紧的。”
“楚地湿气重,眼下更是雨水充沛。最好还是不要饮冷水。”昭娖依旧没有看他说道。
这下项伯奇怪了;“子房身上有旧疾?”
“无事,只是小事。”张良笑答,他执卮的手也放下来。卮中冷水一丝未动。
“张申徒身体有恙,每逢春夏雨水充沛湿气重的时候;就会身体不适。冷水本来就是冷邪之物;饮用只会触发旧疾而已。”昭娖淡淡道。语气平淡的像是叙说与她无关的事情。
“那些刁奴!”项伯眉头一皱;隐隐约约有些怒意。
“项兄无事,良本来就是难保之身。竖仆如此情理之中。”张良面上也不见任何被轻待了的愤怒,反而有几分淡然。
“罢了,我今日和子瑜前来,乃是为了你的事情。眼下韩王已经被贬为侯,彭城子房决不能再呆了。”项伯宽袖一扫道。他的眉宇间蹙起透出点点的焦急。
张良面上荡起一丝感激的微笑,“承蒙项兄不弃,良无以为报。”渐渐他脸上的笑淡下去只是剩下带着稍许执着的平静,“只是大王眼下还在彭城,良身为韩国申徒,无法弃君王自行离去。”
项伯没想到张良竟然是这样的回答,一下子就着急起来,“子房,现在韩王已经被阿籍贬为侯,凶吉难定!”项伯到底还是没有直接说韩王成很有可能死在项羽的手里。
“你难道真的打算和韩王一同……哎!”项伯看着张良面上平静没有半点害怕的情绪,心里在佩服之余又生出一丝无奈。他转过头来看昭娖。
昭娖抬眼,“申徒忠君之心果然日月可鉴,只是……申徒恐怕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没有看他的眼睛。视线只是从他白色的衣袂上移到自己身前的那块横木板前。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韩国始终都是他心中的一颗痣。从博浪沙刺秦到四年前的毅然离开复韩再到眼下的彭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韩国。
心中升起的那几许酸楚被迅速按压下去。这个结果她在四年前就知晓了。
“多谢安陵君。”张良垂下眼眸谢道。
“不敢当。”昭娖微微俯身道。
两人间的对话竟然比起项伯还要客气两份,项伯听出两人话语里的疏离。尤其是昭娖那份模样甚至看上去毫无半点关心。
项伯皱了皱眉。
项伯不宜在此地久留,吩咐张良几句最近务必要小心之后,和昭娖赶紧离开。昭娖那一身随侍童子的衣裳将她的背影束的几分纤细。
张良此次没有送两人出屋,望着两人一路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后,身侧的宽袖微微一动,手从袖口中伸出探向肋下的旧伤。指尖触及的一片微凉,一如那人面上的神情。
“呵……”他阖眼笑一声,听不出他这声笑中所带的情绪到底如何。只是那挑起的嘴角难消那一抹落寞。
两人走出府邸,项伯踩在奴隶的背上上了马车。昭娖陪坐在车舆上,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动一下。
“你和子房本是挚友。怎成了眼下这样子?”项伯问道。
“他已经是韩国申徒,成亦是楚国安陵君。有各自侍奉的君王,道已不同矣。”昭娖似是轻叹了一声说道。
对昭娖这话,项伯是不信的。真要是这样她就不会火烧火燎前来求他,也不会一同去见张良。
年轻人的事情项伯现在也没多少心情去管。也管不了。
“韩王的命,大王是要定了。”昭娖面无表情的说道,“韩申徒一事,需要早早做准备才好。”
“……”项伯闻言转过头看昭娖,只见昭娖一笑。
昭娖回去之后,自己寻来一只细木棍用火烧了一段烧成炭,再寻来一方素帛在上面绘画起来。上一辈子被父母压着学过好几年的绘画,虽然不知能画出几分,但是眼下却只能如此了。
吴姬随侍一旁看着昭娖在上好的素帛上画,心疼的用手捂住小嘴。虽然昭娖从没亏待过她,但是看着那么上等的布帛被昭娖糟蹋,真心有些堪不住。
待到昭娖画的腰都要短掉,双腿跪坐的都快没知觉后才完工。昭娖对着布帛上的画像左看右看。召来家吏。
家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蓄着胡须,低垂着脸跪在那里。
“我最近在梦中遇见一美人,见之倾心,辗转反侧。你去与我寻了来,越快越好,不管良贱只管要来。”
说罢,昭娖让吴姬将她画好的那方布帛递给家吏。
“唯唯。”家吏双手接过吴姬递来的布帛。
“找到美人后,你与我找人好生□,不许有半点疏漏。”
“唯唯,主。小人定不负主所愿。”
家吏退出昭娖的居所,昭娖深吸了一口气。反正她尽力就是,昭娖手握成拳抵在腹部,缓缓起身。或许因为跪坐的时间太久,起身的时候竟然有一瞬间的头晕,吴姬见状赶紧扶住昭娖的胳膊将她搀扶入室。
半躺在榻上,吴姬为她捶捏着腿。
昭娖垂眸看着吴姬洁白的面容,眼前的这个女子正值青春年华,可是她眼前还有需要。不能随意将她送出去。
“想嫁人吗?”昭娖出声问道。
吴姬吃了一惊,随后又笑道“回主,不想。”
这下昭娖可真的奇怪了“为何不想?”
吴姬面上的笑有些凄凉,“奴女身份卑微不敢有非分之想。”
昭娖沉默下去。也是,凭着吴姬的身份,除了那些奴隶,还能嫁谁?而且良贱不婚是规矩,根本就没有出身清白的人愿意接受一个奴隶出身的女子。而做妾的话,命运更是悲惨。被人送来送去是常态,如果主母容不下直接杖毙那也是常态。
吴姬喜欢陈平,她知道。但是陈平根本就不想要吴姬,同样昭娖眼下也不能放她离开。
“奴女愿意服侍主一辈子。”吴姬道。
“痴人!”昭娖笑骂一句,骂完她伸手捏捏吴姬的脸颊,“莫要这么想,你还年轻。”
吴姬笑嘻嘻的继续给昭娖捶腿。
不久之后家吏真的将人找来了。眼下美人一词并没有专指女子,也可以指男子。家吏在一众从外地来的乐伎车队中买来了一个美男子。
那名美男子不能说和张良完相像,只是轮廓五官都隐隐约约与他有五六层相似,昭娖让人带下去好生□。要将那人面上的一层卑躬屈膝的神色给去掉。
昭娖一声令下,也没有人觉得奇怪。贵族养几个男宠根本就是相当正常,要是有些什么特别的爱好更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立刻就有人照着她的话做。
三齐变乱轰轰烈烈,身为天下主伯诸侯之长的项羽,却似乎没有听见来自三齐的变乱似的。大臣们看他如此,也不再有人提出起兵攻打田荣之事。
至于那位前段时间被项羽从王降为侯的韩王,更是无人提起。项羽想要吞并韩国的心思昭然若揭,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说话让他不开心惹来杀身之祸?
一时间朝堂上皆是一些赋税练兵之事。昭娖自从回了彭城,似乎就被人撩在一边。赋税她不用管,练兵已经不用她了。此时倒是越显得她悠闲。
楚国五六月节日多多,不仅有赛舟,吴越之地还有祭祀龙子的节日,和日后传说的祭祀纪念屈原很是相像。
恶月一过,一大群人送了一口气。随即楚人引来一年中祭祖尝新谷的年节。
六月处于一年中断,这月的节日便格外重要,因为关注到秋日的收谷多少。西楚王宫中也依照着习俗,在宽大的广场上积聚着上千的武士,手着赤衣手指高大的火把集体而舞,一时间上千的赤衣武士口中叱喝舞蹈,其光烛天,气势伟然。
昭娖站在高台王宫之上观看这场舞蹈。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下面雄壮的歌声传来,高台之上的人们都是面露笑容。
这会已经是盛夏,下面千人手持火把跳舞,高台之上大臣们站在那里。层层礼服加身,即使是夜晚也难免汗透里衣,有苦难言。
也不知项羽是怎么想的,竟然也把韩王成和韩申徒张良也给“请”了出来一同观看。当然两人的身旁都是围着诸多带剑武士,而韩王成和张良却是身无武器。
韩王成面带忧愁,下面那种千人齐舞的壮观场景,更是叫他心里抑郁了几分。他身旁张良子夜似的眸子中映出下面融融燃烧的火光。
观看完毕,众臣皆出宫到门那里坐马车各自归去。韩成和张良早早被武士监视着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驰动,经过辕门之时大力夜风吹来,将马车前竹制的车廉吹翻起来。张良无意向外一瞟,看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上笑意盈盈,只是她此时正对别人而笑。
身边那人高冠宽袖,光是从侧面望去就瞧见他如玉的面庞,加上他的身姿,当真说不出的风流俊赏。
张良顿时眉头一蹙,下意识的想要看清楚。此时车廉却落下将他的视线彻底截断的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咩……望天
119救出
楚地夏日炎热;六月更是流火季节。千人武士持火把集舞;即使是站在高台宮宛之上也难免汗流浃背。张良是随同韩王成一同被压解过来的韩国申徒;现如今君臣都做了西楚霸王的砧上鱼肉,府邸里的下人们不尽心伺候也是常态。室内也没有放置消夏的冰块,不过上次项伯借故发作了那批人一番,也有竖仆知道将洁净身子的水和布巾准备好端上来。
竖仆前不久被项伯发作过,虽然伺候的比以前稍微恭谨了些,但心里还是存了几分满不在乎。放下手中装着清水的木盆,其中一个竖仆抬眼瞟了一眼张良。
上位上的男人一袭上衣下裳的礼服还没更换下来,深青色的衣裾如同流水蜿蜒而下,铺满了整张茵席。
昳丽的面容比美女都要好上几分,头上的发冠未去;一只手臂撑在扶几上。一双狭长的凤眼平日里只是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来。此时那双黑色眼瞳乌的叫人心怵。
竖仆再也不敢无礼,立即垂首退了出去。
木拉门合上的声响传来。室内只剩下张良一人。室内灯座上的灯火更是给室内添了几分炎热。夜风从窗棂钻进吹的灯苗摇曳飘忽。摇曳的灯火将张良的脸上也映照出一片阴影。
他从楚王宫回来到现在还忘不掉方才的场景,高冠华服的男子眸子在火把下熠熠生辉,谈笑间是说不尽的风流俊赏。而男子对面的人也是满脸的笑意,眼中似乎只有眼前一人。那样的眼神他也曾看到昭娖眼中有过,那时她用那样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他一人,模样温顺乖巧。如今她依旧有着那样的眼神,却只是那个人不是他了。
心中生出陌生的酸胀感,他精致的眉间渐渐隆起。隐隐间呼吸也微微加重,他并不是控制不住情绪的人,甚至他能将心中所想隐藏的一干二净,在脸上完全看不出半点。但是这次……
或许是昭娖的笑容在火光下过于柔美,还是那个男子的风流俊赏让女子容易沉醉其中。张良心中生出几分恨不得将那人身上的风流捏碎的冲动。
覆在扶几上的手指不自觉的抠紧,木头的咯吱声中他的目光越发似一湾无底的深塘。他以前为了韩国让昭娖离开,让她再找其他的男人嫁掉。但真的看到她和别的男子一处巧笑嫣然时,心底里竟然生出一股伤人的冲动。
“啪啦”一声,手下用力宽袖一甩,木制的凭几被他宽袖甩的飞出去撞击在地上。
原来,从头至此,他也未曾真正看开过。即使在颍川郡那段时间也未曾真正放手过。可惜,一切儿女情长在天下面前在家国面前,只能是放弃。
男子丈夫顶天立地,自然当时以天下君国为重难以推辞。
他没管倒在一旁的扶几,静静的跪坐在那里。如果再来一次,他的选择还是一样的。
那张脸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雾,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夜风从窗棂灌入终于将灯台的灯火灭熄,室内陷入一片黑暗里。只有月光投入室内,照亮那么一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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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的六月祭尝新才过去不久,三齐又传来田荣杀了田市自立为齐王的消息。按理说三齐已经闹到眼下这种地步,作为天下主伯的项羽依旧不见任何作为。
他不急,范增劝说无效。他手下的将领除却龙且以外大多只懂战场上冲锋刺杀。项羽不说话,他们也只管当做无事。
昭娖这几日来连续告假呆在府邸中闭门不出。反正她横竖只是领着那份年租过活,心里也不想插手诸侯国的事情。索性把门一关,上朝都去的少。
那个新买来的美男子经过人的□,也像模像样起来。只是那些上位者们还是一眼能看出他身上的不同来。
亭台出轻纱随着夏风飞飘出来。纱帐里几个身影隐隐绰绰,映出格外窈窕的身姿。
“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不佽焉?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
美男子眼眸低垂,手中击筑唱道。他的口音并不是楚国的楚吴越之音。而是似北方的晋语。
昭娖手肘抵在身侧的隐几上,半阖眼。一只手在自己的腿上随着美男子的歌声打着拍子,吴姬手捧琉璃碗,奉来半碗甘浆。用匕盛了递到昭娖的嘴边。
昭娖微微睁开眼,朦胧着双眼去瞧那个击筑的男子。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