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就有人回话“是个不长眼的奴婢冲撞了少主。把手中果物洒了。”
郑氏眉一挑,视线只是放在昭娖脸上,语气愈发冷淡“既然不长眼,那么拖出去处置了。”
“诺。”
面前人一揖,立刻就退了出去。
昭娖听见郑氏那轻描淡写的“拖出去处置了”,立刻抬起头来看郑氏。郑氏脸上依旧浅浅的笑着。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女君饶命,女君饶命呐——”外面立刻响起了拉扯的声响还有年轻女子奋力大呼的嗓音。
“女君——唔唔!”大呼声音戛然而止只有口被堵住后发出的呜咽声。再然后便是一片寂静。
那边的昭成,看着女奴在自己的面前被塞口堵住。只是别过了眼。
对着管事的连连告罪,他也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
室内的侍女们沉默着低垂着头。不敢多发出一丝的声音。
郑氏眉头稍稍皱起,“竟然让贱婢叫出声来。”
昭娖呆呆的望着郑氏那张美丽的面孔还没反应过来,她当然知道在贵族的眼里这些奚奴和牛马羊差不多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拖出去打杀了也是常事。但是像今天这般看着郑氏轻描淡写的让人把那婢女处置了的,还是头一回。
心中不知道是惧怕还是怎么的,她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昭成这会已经走了进来,他双手和在一起,大拇指向外翘起,拜下“阿成拜见阿母。”
脸上倒是不见半点看见人从自己面前拖走的惊愕。
“阿成起身。”郑氏端坐在案后道。
或许是男生女相昭成的眉眼和昭娖极为相似,若是换上女孩儿的衣服,乍看之下倒也难分辨。
六岁的男孩子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换做平常昭娖会好好的笑他一番,然后抄手在一旁看正太发怒的脸。
现在她没了那个兴致,而且精神也恹恹的。郑氏瞧见她那副样子立刻让人带了她下去休息。
当晚夜里她便起了低烧。昏睡中梦里女奴那讨饶的尖叫和秦人猛刺来的长戟交换出现。尖利的嗓音让她头疼,长戟刺来的寒光让她欲躲不得。
低烧持续了一晚上,然后她很荣幸的……被巫人烧了乌龟壳。
楚国巫蛊之风盛行,大小事宜几乎都要交给贞人占卜一番。生病之类更不用说了。
“已经向二天子大司命等神祷祝过,少君此次定能恢复。”那些巫人这么回答道。幸亏也只是烧乌龟壳占卜,若是让巫女来昭娖房间前驱邪,恐怕她的低烧非得要转重不可。
☆、灾难
梦境中女奴凄惨的叫声一直在脑海中徘徊,朦朦胧胧中听得身边细细的足音。
昭娖颇为艰难的张了张口“水……”
一直守在昭娖身边的侍女听得她的声音,赶紧取来装有水的漆杯。那些侍女扶起她小心翼翼的将水喂下。已经有人已经去叫已经休息了的乳母。
这个时代生死无常,白天还气力十足到了晚上边失去性命的人比比皆是。孩子夭折更是不分贵贱,贵人们的孩子哪怕生下就夭亡了的也很多。何况才一个五岁的幼女?
若是贵女有个三长两短,这些服侍的侍女们恐怕也不会落个什么好下场。
“少君,少君。”乳母匆匆忙忙赶来,扶住昭娖的身子。
昭娖喝下漆杯中的温水,清醒了些。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乳母“鱼。”
“果然鬼神赦了少君,”鱼伸手在昭娖额上试试温度,她额上的温度已经退了下来。鱼放下手松了一口气。
昭娖听着也没什么力气去吐槽生病和鬼神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她现在全身并没有多少力气,但是她的肚子却闹腾腾的诉说着里面的空荡。
“有膳食么?”靠在鱼的怀里,昭娖有气无力。
鱼反应过来,赶紧吩咐侍女“赶紧拿些肉糜,不可,少君现在应食用些稻羹才行。”侍女得了命令赶紧出去了。
昭娖靠在鱼的怀里,抬眼看向那些垂首站在翠帷边的侍女。把能看到的几个侍女看了一遍之后,她发现这些年轻女子都是些生面孔。平日里看熟了的侍女却一个都不见。
“鱼,这些……都好眼生,原来的那些人呢?”
身后柔软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少君刚醒来,还是多多休息吧。”
她此刻也是头昏脑胀,没有过多的精力去管旁人。于是靠着鱼闭上了双眼。
昭娖康复的消息倒是让郑氏松了口气,没哪个女人愿意自己孩子有个病痛的。为这女儿康复的事情,郑氏再次令巫人酬谢神灵。
昭娖一恢复,昭成继续上门炫耀。今日学了什么什么,又向谁谁学了剑术。
“趋?”昭娖跪坐在坐垫上对于昭成的话表示疑问。
“否!乃缺!”昭成继续对妹妹的脑袋表示强烈的鄙视。
“缺为何人?”昭娖虽然是嫡女,但是一天到头跟着母亲在后院里过活。不像昭成小小年纪有一大堆的老师教。
“子缺乃家老之长子。其剑术乃一绝。前日教为兄击剑。”昭成面上显出得意来,身为嫡长子他就算有什么得意也不能对着一群家臣表现出来。小小年纪苦逼的绷着脸装成熟。心里憋的忒慌只能对着比自己小的妹妹唠嗑。
一面说一面表现出自己的优越来。
昭娖接过侍女奉上的温热蜜水,浅浅的抿了口。面无表情的望着已经快要把尾巴翘起来的昭成,“善。”
“……”一下子就让正太的表情萎了下去。
昭娖低下头盯着昭成腰上挂着的一对玉组,玉上做云雷纹且玉质剔透……话说能值不少钱吧?
“女子果然无甚意思。”
见到妹妹完全不按照自己的套路走,昭成颇有些不乐。
“阿兄能知女子有甚意思。”听着昭成这话,昭娖不由得笑出声。
“女子不似男子,男子可出入朝堂,可血战沙场……”
昭娖听着越来越离奇,出声道,“阿兄说的那些,女子并不是做不到。”出入朝堂的有上官婉儿,血战沙场的有那花木兰。
“嗯?”昭成原本说的正在兴头上,被昭娖这么一打断便有些不乐。他不怀好意的看向昭娖,“阿娖可如此?”
“阿娖亦女子。”
昭娖看着越来越有胡搅蛮缠的昭成,下巴微微抬起“阿娖亦可!”
说完才发现自己和个小孩子斗嘴个什么劲。立刻拿过点心郁闷的咬了起来。只剩的昭成在一旁笑。
昭成的笑过于得意,看的昭娖一时闷气,干脆带着一群侍女哒哒哒的跑到那边水面上的栈桥看风景去了。
此时秋意已起,风中都夹杂着凄凉的萧瑟感。昭娖仰头望天,今日天气甚好,但是掌心却是冰凉的。
木栈桥下流水汤汤,水里还可以清晰的看见鱼在里面自在的游动。她站在栈桥上,双手拢入袖中。此次她所着衣服袖子较窄,但也容得下她一双手。
那边木廊上所挂的玉石帘幕被风吹动的起了声音,碧玉珍珠料珠相互碰撞,十分悦耳。
深深吸了口气,她双手抓住木栈桥上的木栏。
“少君,此地风疾。不如回吧。”鱼碎步走在昭娖的身后轻声道。
“善。”昭娖点点头。这里的风的确有些大,而且风燥,嘴唇都要被吹得干裂。
室内比外面温暖的多,不等她吩咐,已经有侍女用玛瑙杯盛了温热的蜜水奉上。上好的蜜水都冒出淡淡的甜香。
“好想迁入温室。”昭娖喝了一口蜜水,对着鱼说到。楚室里按照四季温寒的变化置有不同的小室。夏天有清凉的夏室,冬天自然也有温暖的温室了。
“迁入温室还有些许的时日。”鱼轻声细语的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玛瑙杯。
此时昭娖已经除去了脚上的丝履,只是着锦袜踩在蒻席上。铺在地上的蒻席并没有带上寒意。踩着还算舒适。身后的那些侍女没有着袜的资格,个个都是在大冷天里赤*裸着双足站在那里。
此时昭娖喝完蜜水,开始对着镶在墙壁上的玉璧瞧。楚国贵族好奢华,就连她一个小女孩的居室也是尽量装潢得华美。
不过这也是她为嫡女的缘故,要是哪个庶女丢在角落里都没人搭理。
鱼守在一旁见着小姑娘对着玉璧一瞧就是大半天,而且目不转睛的,心下奇怪。问道“少君?”
“鱼,此玉值金几何?”抬起手来指着墙上的玉昭娖问道。她看着这玉挺漂亮,但是也不知道值多少。
鱼被她问的一愣,惊愕的睁着眼看着面前一脸正气的小女孩。她看了看那块玉璧,不知道该怎么向自家少君解释。
府邸里养着的那些家伎们光是脂粉钱就能抵过平民全家几个月的开销。更何况是贵人们房里的东西。弄不好便是十几户人家几十年的开销都不止。
昭娖见鱼没回答,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
昭成是一日既往在昭娖面前吹嘘自己那名老师是如何高明,听的昭娖心中光火。就算是孙猴子也会被唐僧念的满地打滚。何况昭成这个正太罗嗦的能力一点都不比五六十的老妪差多少。
当时昭娖想都没想直接抓起果盘里的一个枣子对着昭成就丢了过去。准头很好,直击昭成面部。
昭成自然不愿自己被妹妹打中,立刻拿出在学了的功夫来,侧身躲过。然后朝自己妹妹扑过去。
昭娖就地一打滚,立刻躲开他的袭击。
“噗通!”他扑了空,人倒在坐垫上。
昭娖随手抄起云虎纹漆案上的果子,然后猛冲在前一把把正太按倒,骑坐在他身上,把手里的果物塞他口里。
周旁的侍女们看的目瞪口呆,一时竟然忘了上来将这对兄妹拉开。
两人揪打在一处的事情立刻就报到了郑氏那里,郑氏对这对兄妹能打起来的事情有些哭笑不得。
让人把两个小孩叫过来。两个孩子的衣服被揪的歪了,头上的两只总角也是毛毛的。
“阿成,身为长兄,竟然与女弟揪打。成何体统!”
昭成原本垂着的头一下子抬起来,满脸不服“阿母,女弟先欺我!”
此话一出,郑氏好气又好笑。一个男孩子竟然被妹妹欺负,竟然还敢喊出来。
昭娖头发此时也乱蓬蓬的,虽然她抢了先机把昭成压在身下。但是练过的终究还是要比她这个完全娇养的人要强。
吃亏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她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被训斥就是了。
昭娖抬起来,眼里水雾朦胧,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阿娖原本只是想与阿兄玩闹的,谁知……谁知……”说着已经是泫然欲泣,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滚动着,看着就要掉落下来。
昭成在一旁看得张大了嘴。
女孩子能当着这么一屋子的人对着母亲撒娇,男孩子能么?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同样的,会撒娇的孩子更招人喜欢。在这个上面,昭成算是吃了个哑巴亏。
郑氏一开始也没想着要把儿女怎么样,孩子们打架么,她也知道兄弟间打架斗殴的比比皆是。只是这兄妹打在一起,不管怎么说都是没体统的事情。
“阿娖,汝为女子,当自重些。”郑氏看着女儿那副强忍着不哭的模样,她端坐在上道。
昭娖低下头伏下*身,“阿娖知错。”
女子应当文静知礼。而不是像个男人一样。她知道这个。
好日子并没过多久,王翦大败楚军,楚将项燕自杀。楚国对战败的将领一向不留情,项燕若不想被秦人俘虏杀掉或者被楚王下令自杀,只能赶紧的自我了断。
楚国倾力与秦国一战,如今兵败,不得不让即将到来的新年蒙上一层阴影。
昭娖很敏感的感觉到从那位并不常见的阿父昭座身上一种浓浓的压抑,那双鹰隼里更是沉重的叫她不敢多看一眼。
往年新年的准备总是忙碌的,因为除了府邸里还有要到处祭祀。如今她看到的只是行道上卷起的竹帘随着萧瑟的寒风微微摆动。
而郑氏也是终日的满脸凝重。心情也格外的不好,大冬天的从她房里拖出去仗毙的奴婢比往日里都要多。
作为一个小孩昭娖接触不到外界多少信息,但是她多多少少能从昭座和郑氏的反应上看出些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楚国败了。
她当即翻遍了她自己房间,想找出值钱的东西。一圈翻下来有钱的东西不少,但是能带着跑的估计也只有那些玉环。
她年纪小,脑袋上还只是梳了总角,全身上下除了那些锦缎外便只有腰间的挂的玉佩了。
玉佩若是碎了便不值钱了。
话说回来,她真的有逃跑的机会么?在秦军的眼皮子底下。
想到这里昭娖满脸痛苦的倒在榻上打滚。
楚国的新年一向热闹:置厌胜避邪之物,饮椒酒,庆贺楚人先祖祝融诞辰。现在昭娖除了满眼的寒风和侍女们惴惴不安的脸以外,再也看不到什么。
新年将近,她却被乳母带进了昭座寝室下的地室。
因为楚地多雨,楚国的楚王和封君会在自己的寝室下建地室,放置钟器。当然也会在地室钟作乐。
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家里养的那些女伎们,女伎们水袖飞抛,腰肢被丝绦束得非常细紧。乐人们在竹帘后吹响乐器,讴者们伴着乐曲唱着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舞女们的一旁还有人甩动着长鞭,来控制这些舞女们的节奏。一般来说这种宴会不会让年幼的孩子们出席,最多的就是吃喝完毕由各自乳母领下去。歌舞什么的基本上看不到。
如今却让他们看,昭娖不由得心里打鼓。
席上的昭成看的眼都不眨,昭娖看着女伎们抛飞的长袖眼睛有些晕。女伎们水袖翩飞,眼眉含情。
弯下细细的柳腰,女伎们踩着音乐的节拍举起被细薄衣袖遮住的玉臂。
由于缺少艺术欣赏天赋,昭娖只能将注意力从女伎们的舞姿转移到她们的头发上。此时女伎们的发型没有以前看电视里的那样繁复。只是将一头长发梳在脑后扭了小小一个发鬟,其余的头发垂下。
简单的很。
女伎们统一的将水袖抛上空的,她的眼神由头发转移到了人家的腰上。女伎们的腰用丝绦勒得很细很细,加上女伎们个个年轻貌美苗条,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
一曲舞过,主座上的昭座挥了挥手让那些女伎和乐人退下。
就连那些奚隶也被退下。偌大的正居里只有他们四个人。
青铜烛奴上点着兰膏,空气里弥漫着香气。
昭娖藏于袖袍下的手不安的握在一处,她转过头看着昭座面前的那方漆案。眼睛死死的盯着上面的凤虎图案不放。
“阿成刚刚那场歌舞看清楚了?”昭座突然发问。
“嗯,孩儿方才看清楚了。”昭成见父亲问话,立刻挺起小胸脯。
昭座抬起手来指向位于宴后的那列青铜所制的钟。
“那么看到这些了吗?”
昭成昭娖两个立刻在礼仪允许内把脖子伸长,去望那一排排的钟。在楚国钟的地位十分重要,就连国之重器并非中原的鼎,而是大钟。
“孩儿看见了。”昭成跪坐的一丝不苟,神态礼仪上挑不出半点错误来。
“那么好好记住,这是我楚国之物,无论它将来被何人夺得。哪怕豁掉性命也要夺了回来。可懂?”
昭座保持着指着钟的动作,宽大的广云袖扫在黑底红纹的漆案上。脸上神情不似以往看见的那般,面上肃穆像是在交代什么一样。
“孩儿懂了。”昭成并不是太明白父亲这么说的用意,但还是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