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比看着木简上的数目,额头上都起了一层汗。
跪在门口的侍女被初夏的天气搞的昏昏欲睡。靠在拉门边一下一下小小啄着脑袋。昭娖牵着妹妹阿笌走来。阿笌人小,但是自小跟在郑氏身边,她皱了皱眉头,看向身后的乳母。乳母会意走过去一脚就踹在奴婢身上。
主人要打奴婢怎么可能亲自动手,那是掉份儿。
侍女挨了一下踹立刻惊醒,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昭娖低下头瞟了一眼身边依旧抬头挺胸的阿笌牵着她进了屋子。
阿笌见着母亲正在对比嫁妆名目,一下子笑开“阿母!”
郑氏正忙的焦头烂额听见小女儿软嫩的童音,头更加疼。
“阿笌,阿母忙矣——”她的身侧还堆着一堆的竹简木简之类等着她过目。实在是没时间来见女儿。
“哦——”阿笌失落的哦了一声。
郑氏见着阿笌身边的昭娖,赶紧向她招手,“阿娖也来看看。这都是你的滕人滕器。”
昭娖松开牵着阿笌的手走到离郑氏有些距离的地方跪坐下。
看着木简上记着的奴婢数,昭娖叹了口气“阿母这也多了点。”
“多?要是当年楚室还在,比这个还多呢。”郑氏不以为然,“这些是你的脸面,将来在夫家也要靠这些。”
昭娖沉默一下道“子……成信侯不看重这些。”
郑氏嗤笑一声“成信侯不看重他的族人会不看重?到时候族人会如何看待你这个带着微薄嫁资入门的夫人?”
对于女儿的话郑氏只觉得可笑,这世上多的是势利的人。
昭娖听了也不说话。眼下战乱这些东西能在手里留多久都难讲。
郑氏瞟了一眼昭娖,放缓了语气,“这些并不仅仅是阿娖你的脸面,也是大郎阿笌的脸面。到时候你也就明白了。”
昭娖笑笑:这么多东西恐怕一到跑路的时候都带不上了。当然,这话她没说出来。这种乱世谁又能保证以后。
现在荥阳城里为了项羽又是招募儿郎又是训练骑兵营。等到五月中旬的时候,项羽果然出动楚骑兵攻打汉军力量薄弱的京县和索城发动突袭,突袭是项羽的拿手好戏。章邯王离甚至刘邦都栽在这上面过。
对这么一场突袭,项羽胸有成竹。
楚军攻打京索,荥阳城里在夏季里空气更加凝固。此时韩信已经带着萧何在关中征发的秦兵与刘邦汇合。
韩信本人对手下秦兵的作战相当自信,秦兵耐苦战并不是简单一句话。秦人性情暴烈,战场上老少哪怕手持简陋兵器都能勇猛作战。更何况这次要攻打的是秦人恨之入骨的项羽。
刘邦将新训练出来的郎中骑兵营交给灌婴手里,又将实际上的作战指挥权交予韩信之手。令灌婴辅佐韩信镇守京索一带。
刘邦不得不承认,这个清瘦高大的年轻人在行军布阵上面要强出人许多。
“寡人就将京索二处尽数托付于你了。”刘邦看着韩信道。
韩信叉手垂下头,“臣定不负大王所托!”
在安排好京索战事的部署调动之后,刘邦将嫡子刘盈立为汉王太子,他自己动身返回攻打废丘将那个缠人的章邯彻底打趴。出兵之前刘邦让刘盈镇守荥阳。当然他没指望刘盈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他也将吴中诸侯的儿子们一起调到荥阳共同守卫。至于那些公子们的父亲心情如何,刘邦也懒的去管了。
章邯一直都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项羽用诈把这块骨头啃了下来,而刘邦在还定三秦的时候和章邯耗了五个月,一直到现在章邯依旧固守废丘。这么一个将领叫人赞赏也叫人心烦。如今东边项羽逼近,不能在关中大本营里留下章邯这么一个祸害了。
汉军幕府里,刘邦看着废丘的地图皱起眉头。
张良见他眉宇久久不开道“不知大王可曾听说过秦军攻魏国大梁之事?”
刘邦抬起头回想一下不禁觉得有些敛然,他没读过什么书,身为楚人楚国那些事情都搞不清楚,别说位于中原的魏国。
张良早就料到刘邦不知道这件事,微微一笑说道,“当年秦军攻魏国大梁,主将王贲引水以灌大梁,魏人惧之以降秦军。”
刘邦睁大双眼,“如此!”他看了看废丘地形。
“废丘之地形在于四周高而中间低洼。”张良伸手挽袖手指点在地图上为刘邦解说,“而附近通有水流,派人将水道掘通以达废丘……”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邦再怎么迟钝也明白张良的计策是怎样的了。
“且自项王坑杀二十万秦卒,章邯在三秦之地已经名声丧尽,秦人莫不痛恨。”张良道,“大王当年进咸阳之时,与父老约法三章,秦人莫不盼之。”
刘邦点了点头,立刻召来将领将废丘附近的水道挖通一路通向废丘城内,并派人向废丘城墙射去凡投降者一律不杀的布条。
本来刘邦在秦地的名声就相当好,秦人厌恶章邯,不少人就有些意动。等到水道挖通河水如同横冲直撞的野兽灌进废丘之后,那些已经厌战的将领开城门迎接汉军入城。
章邯一个人独坐在幕府中,外间闹哄哄,他平静的看着面前的长剑。回想他的一生:效忠于秦,被秦二世所厌弃。投靠与楚,也被当做了一颗弃子。
他伸手拿起那把长剑架在脖颈上,眼睛向骊山方向看去。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握剑的手一引刹那鲜血四溅。
废丘城破,刘邦将废丘改名为槐里,返回荥阳。
在路上刘邦得到一个好消息,韩信在京索两城大破楚军精锐。
136昏礼
捷报传来刘邦乐的立刻从坐席上跳起来;而战败的消息传到楚营项羽脸色唰的一下就变黑了。
汉军的主将以前是楚营里的一个持戟郎中,那个郎中项羽还有些印象,当年那个郎中频频向他进言。项羽看他出身不高,而且在家乡的时候竟然还有钻人裤裆的经历更叫他看韩信不起。没想到事到如今这个当年他瞧不上的郎中竟然甩了他一个耳光。
京索之战将楚兵阻拦在荥阳以东。双方各自开始修正。
眼下已经是七月了,荥阳城里听到楚军战败的消息欢声鼓舞。当那些参与与楚军一战的骑兵回城的时候,民人们都出来前看。待到汉王回城的时候来看的人更多了。
陈缺也是在跟随刘邦西打汉中大本营的将领的一员。眼下已经是七月份离昏礼已经十分近了。他在庆功宴上也顾不得尽情欢乐;只是多喝几杯就告辞归家。刘邦知道张良聘下他的继女;不但豪爽放他回去,还赐给他许多珠宝。
回到家郑氏一看刘邦赐予的那些宝物;二话没说一大部分都充作昭娖的嫁妆单子了。
自从京索之战后,楚汉双方都没有交战。荥阳城内也有了鲜活的气息。
一日日中,昭娖也迎来了她的婚期。
昏礼乃是在黄昏之后进行,白日里新妇要准备沐浴等事宜。
站在浴室中;侍女将昭娖身上的衣服除下请她入池沐浴。氤氲的水气中,昭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走入装满温水的池子里。
温水没过她的肩膀,侍女小步走过来伸手将她的长发撩起,立刻有另一个侍女手持盛满潘汁的长杓淋浇在被捧起的乌发上。
昭娖靠在池壁上,想着以往的一幕幕,从两人在吴中郡初见到下邳再见。那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张良也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如今十年过去了,其中发生的种种如同才是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一般浮现在眼前。
他送她一块玉璧,在他领兵开赴颍川的时候退还给他。他送她一支发簪,她却在逃亡中丢掉了。
她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办法再有任何纠缠的时候,张良却以一种近乎格外强势的态度迅速将他和她之间交缠扭合在一起。
或许就这么交缠一辈子了。
昭娖想道。
她闭上眼,一行泪流下。
沐浴完毕她走出浴室,侍女们捧来粗和细布巾为她擦拭身子。将亵衣单衣中单穿好披上一件罩衣返回室内。
寝室里新妇昏礼要用到的纯衣纁袡还有假发长发钗都已经准备完毕。
郑氏看着昭娖出浴归来,让侍女扶昭娖到她前。郑氏的不远处是一处镜台,镜台上一只穿钮铜镜,镜台边好几只漆妆奁都摆放着。
郑氏推过一只装着吃食的食盒,“趁着现在还没有上妆多用些,水要少喝。”
昭娖之前早被吩咐过,一旦上妆之后那些吃食便是不能碰了,水更是不能喝,因为礼服层层更衣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食盒里的吃食比较简单,肉羹有半碗,还有一些时令的蔬菜。鱼让侍女上前伺候昭娖用食,一顿饭食用的无声无息。
用完之后,侍女上前给昭娖擦拭清理唇角,将她扶到镜台前开始上妆。侍女将镜台下的好几次漆妆奁打开,其中又有好几只小漆盒。
周朝女子多以白粉为妆,到了春秋战国这种素妆渐渐不为女子所好,楚国有上白粉后在面颊上染以茜粉的妆容。只是在昏礼上,白妆还是礼仪所要求的。
侍女在打开一只长方形的小木盒拿出一把小剃刀就要给昭娖剃眉毛。昭娖伸手将侍女的手挡住。
“别剃了稍作长眉的样子修饰一下便可。”
侍女一愣,转头去看郑氏。
郑氏面露不悦“阿娖你这是要作甚。”
昭娖不紧不慢的说道“眉毛剃了,夜间晚上脸一洗,我怕成信侯看了会吓得不敢入寝室门。”
她此话一出郑氏一愣,那些侍女低下头想笑而不敢笑。
“这是说甚!”郑氏气的不轻,“哪个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你这是要作甚!”
昭娖不以为然,“我和他相识那么久,要是看不惯早说了。如今冒然改变摸样反而惹得不喜。”
郑氏见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便点了点头吩咐侍女只将双眉按照长眉的样子做修饰,并不将眉毛完全剃去。
身上泽衣的衣领被扯送露出肩膀,润肤用的脂膏从面颊上到脖颈一直到肩膀。侍女们去过装着铅华的小漆盒小心翼翼的将铅粉粘在粉扑上,轻轻在昭娖露出来的肌肤上拍打。妆粉一层不够要扑打好几层才够。
昭娖的眼睛不小心瞅到铜镜里映出的人影吓得赶紧把目光转开。妆粉一层扑一层,待到完成之后,侍女取过沾好青黛的眉笔在已经涂白的双眉上描出一双长眉。白粉敷的已经没有了色彩的唇上用燕脂点出一点殷红。
又有侍女将长发用木篦筚过再用木梳梳拢一次,马蹄形的木梳将长发梳理完毕,将兰膏涂抹在长发上增加青丝的光泽。侍女们手持各种梳理工具有人跪着有人站着,梳发的侍女将昭娖的长发绾盘上去,有侍女取来一只大盒子打开来是黑丝做成的假发,跪坐在昭娖最近的侍女将真发固定好后,转身接来盒子里头的假发和头上的真发交缠在一处。
昭娖的头皮被扯的厉害,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郑氏劝道“忍忍,就这么一回,明日也就没了。”
假发和真发交缠在一处再行盘绾加以珈固定,四支长珈将副牢牢固定住。昭娖觉得头皮都要被扯掉了。
这还没完,又将衡这种垂于假发之旁的垂玉戴好。最后那几只固定用的玉笄给插好。
昭娖想起现代结婚的凌晨爬起来化妆,和这古代的昏礼比起来真心不知道哪个更加折腾一点。
弄好之后,侍女们将熨烫好的礼服取来给昭娖换上。这种礼服层层绕绕。再加上现在是七月盛夏,昭娖只想撞墙。之前因为婚礼定在夏季郑氏到处买冰,但是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冰这种奢侈东西有钱也买不到,只好令人备下一些消暑的物什。
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那套玄色的礼服给换上。取来玉组悬于腰带之下。昭娖一动发现自己简直就是被层层布衾包围,多动一下都不太方便。
忙完装束,昭娖赶紧被扶到坐床上。好几名侍女手持葵蒲扇给她扇风消暑。
房里头忙活,外头也忙的很。
结婚这事情不管古今都是一件累人的事情。
夏日的黄昏来的特别晚,当西边的残阳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张良头戴爵弁冠,身着纁裳缁袘上了墨车。身后跟着两辆从车,跟随的从者身着玄端,手执火把走在马车之前。
陈缺在太阳下山之后就令大门敞开,当阍人望见前来的火把还有火把下逆女的墨车后。赶紧跑进里面同传。
陈缺已经在房屋以西相迎。
周礼极其繁杂,昏礼上也是简单不了。昭娖一身礼服站在屋子里的南边。身旁右边站着溃窍碌挠恪D切┡哟诱呓员闲愋{笄被溃胝驹谡褗粕砗蟆
张良朝陈缺而拜。他一拜之后,宾者持雁跟在他身后进入门户。
待到奠雁拜首完之后,昭娖所在的那间房间的门打开,请昭娖出来。
昭娖一动身上环佩叮当作响,虽然夏夜没有白日那么炎热,但到底还是不好受,最内里的泽衣已经湿透了。在屋内的时候时不时就有补妆。
昭娖走到陈缺和郑氏的面前。
陈缺对她说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郑氏将昭娖的衣小带系上之后说“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这是送女之前的告诫,昭娖双手拢在袖中抬起双手过额拜下来,“敬诺。”
拜完从西阶出屋,跟在阶上的张良下阶。昭娖微微抬起双眼,张良纁裳缁袘,融融火光将他面上照得十分明亮。昭娖跟着张良从西阶下堂。陈缺和郑氏望着昭娖跟在张良身后,并不相送。陪嫁的女子和保姆随着昭娖一起下来。
走到门口时,一个年轻女子走来在昭娖腰间结上小丝囊后说道“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
门外已经停着逆女张良所乘的墨车和从车,三辆车之后是盖有帷帐之车。那些盖有帷帐的车就是新妇所乘用的了。
张良带着昭娖和鱼走到一辆车前,将车上绶带拉下交给昭娖身侧的鱼。鱼连忙辞谢“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张良先上新妇所乘帷帐之车,鱼将手里的绶带交给昭娖,昭娖拉着绶带上车。鱼待到昭娖上车之后才拉这带子上车。
鱼将事先早已经准备好的景衣披在昭娖身上。张良持起马缰轻轻一打马匹,车轮吱呀转动。车轮转动三圈后,张良拉住马缰让马匹止步下车重新回到墨车上,御者走上来持起马缰驱动马匹。
车轮的吱呀声中,昭娖手拉住身上披着的景衣,马车前融融的火把照亮前路。
走出一段距离后,突然听见有人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诗是送嫁之诗,唱的人是谁,又是唱给谁听的,昭娖心里很明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车轮吱呀声中到了张良的府邸,张良从墨车上下来走到门前对着昭娖作揖。昭娖从车上下来,两人一同进入,待到走到寝室门前再次作揖从西阶走入寝室门。
屋内已经有滕将席子给铺好了。
昭娖和张良进去坐在铺好的席子上后,就到了‘共牢而食,合卺而饮’,鼎匕等食器被捧上来,赞者将肉酱从敦中取出设在席前。
张良和昭娖对坐在席上。烛火下盛装的女子眉目柔婉美丽,目光低垂间别有一番撩拨心间的风情。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昭娖垂着头只当时没看到。身前的案上食物的摆放位置格外讲究。两人面前的食具只有一份。
尝过黍后,赞者将猪肺递到昭娖面前。昭娖微微俯过身子将匕里的猪肺吃下。她抬眼间见到张良正笑意盈盈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