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舜怔住,想喊什么却如鲠在喉。
场景一变,到了沙场,血滴飞溅,嘶喊声不绝。
两军交锋,不时有人倒下,本应指挥全军的那少年,却寻不见了。
陆舜记得,那是最后的一场大战,敌方夜半突袭,全军措手不及,狼狈对抗。
陆舜记得,那是他和秦楚喻柏冷战后的两天,原因却记不清楚,只是记得他难得生气,朝那少年负气的背影厉声道:“秦楚喻柏!不要任性,我陆秦两家永不会和解,永远!”
厮杀良久,陆舜已是气力不济,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数张狰狞的面孔搜寻少年的脸庞。
血倏地泼上盔甲,表弟,少时的发小,军中好友,一个个艰难倒下,他绝望地朝天空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冲向敌方。
意识的最后,是少年在远处惊惶失措的面庞。
陆舜惊醒,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怔了一会儿,疲惫地叹口气。
最后声嘶力竭的呐喊还残留在脑海,他觉得有些口渴,扶着床沿坐起来,却看到意想不到的身影。
透过青纱帐,一袭月白色身影正坐在茶桌前捧着茶杯。
他喃喃道“喻柏。”
那道身影忽然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陆舜忽地醒了,高声道:“秦楚喻柏!”说着三两步追上那道身影,扳着那人的肩膀转过头。
是他。
少年面容沉静,眨了眨眼道:“陆舜。”
陆舜思绪有些混乱,他涩声道:“秦楚喻柏,你害死我陆家军二十万条人命,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么?”
少年道:“陆舜,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害死他们的。”
陆舜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却说不出话了,他当然记得。
“你当然记得!”少年忽的沉下脸“因为你收到截获的信件,是我皇兄写给沈文苍的,信上说要借这次消灭陆家军,打/压陆家!”
陆舜的目光变得晦涩难懂,他微微偏头道:“是。”
少年怒极反笑,甩开他的手,喝道:“陆舜!你当真不信他?”
陆舜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片刻后挑眉厉声道:“你是谁?!”
少年的面容变得模糊,继而变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皱眉看着他。
“秦森。”陆舜眯了下眼,嗓音低哑。
眼前这鬼一袭黑袍龙纹,分明是秦森。
秦森缓缓道:“陆舜,这就是事实?”
陆舜反讽地笑了一声:“难道不是?”
天已经亮了,却不够明媚,有些阴冷,半开的木门里冷风灌了进来,气氛肃杀。
秦森忽地消失,然后又出现,一扬手,厚厚的账本向陆舜砸了过去。
陆舜抬手接下,翻开,一页页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地点。隐约有几个熟悉的字眼,他抬眼问道:“这是什么?”
秦森沉声道:“你陆家军二十万人此时的去处均在此,陆舜,我以为你在地牢这一千多年应该明白,死亡算不上什么,轮回之后,多大的痛苦也会烟消云散。”
陆舜怔然,缓慢道:“我知道。”
秦森叹了口气,看他一眼往外走:“跟我来。”
场景几番变化,有的是樵夫背着捆柴枝走在山路上,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坐在藤椅上看新婚夫妻喜结连理,有的是书生高中榜眼,于朝堂上侃侃而谈。
陆舜始终看着,秦森静静地站在一旁。
许久后,秦森一甩手,众多画面消失,四周变得苍白,仿佛虚空。
陆舜垂眸沉默。
秦森轻声道:“他们现在过得很好。”
他听到陆舜一向平缓的嗓音起了波澜,微微发颤:“只有我执着到现在,是么?”
秦森看着他,不答。
陆舜低低地笑了一声,单腿利落跪地,一手扶在右膝,道:“陛下。”
☆、第六章,坦诚
夜晚,书房内。
黄毛狗趴在地毯上发困,秦森对着半开的窗子吹了会儿冷风,提笔写了些什么,忽然偏头道:“你几日没去先生那儿了?”
秦小柏暗道不好,呆滞地支起头“汪?”
秦森看他一眼,道:“明日我叫陆舜同你一起。”
黄毛狗倏地跳起来,惊恐地叫了一声,搞什么?
秦森不理,抬眼看了下天色,放下笔走出门,秦小柏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哀怨地叫着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进门的时候床上空无一人,秦森蹙眉往里间走,却突然停下脚步。秦小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沈文苍正坐着轮椅在书桌前。
秦森看得很清楚,书桌上铺着很大的一张宣纸,宣纸中央是身姿曼妙的女子,几笔简单的勾勒,却画出了神韵。
沈文苍对着画上的人久久出神,甚至没有听到明显的脚步声,
秦森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薄唇紧抿,隐隐的怒气渐渐转淡,变成浓重的悲哀。
黄毛狗的哀叫声也低了,静了下来。
许久,秦森蓦地转身,径直出了门,屋内的烛/光随之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沈文苍好像才察觉似的,缓慢地眨了眨眼,向后靠去,疲惫地闭上双目。
白日里本就不热闹的鬼城,夜晚更是寂寥,隐约能够听到几声苍老的啜泣。秦森独自坐在酒馆里,满堂木桌,空无一人,他坐在角落,桌上摆了几坛还没开封的酒,他拿着个酒碗,倒酒,举杯,一饮而尽,酒不时洒出,泼了满身,醉至天亮。
天明时分,一袭黑影沿着街道缓慢地走,浑身散发着酒的浓香,在晨风中被吹淡了些,他提着一壶酒回到府中,极度冷静清醒地推开沈文苍的房门,将酒摔在桌上。
沈文苍在书桌前坐了一晚,有些僵硬,头也被冷风吹得痛了起来,看秦森进来勉强笑道:“秦森兄。”
秦森的头发披散开来,有些凌/乱,表情隐在垂下来的发丝里,看不清楚。
他右手突然出现了一把长剑,偏头直指沈文苍。
他缓缓道:“沈文苍,你算什么?!”
剑尖离沈文苍还有很远,他却觉得周/身都冷了下来。
秦森笑了一声,偏头看他,狭长的凤目透出些醉意:“你要这江山?是么?”
沈文苍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无故觉得有些黯然,垂眸道:“我没有。”
秦森的笑意扩大,带着些森然:“没有?你杀我胞弟!篡我皇权!你恨我,不是么?”
沈文苍极度惊讶地睁大眼睛,喃喃道:“这就是你留我在这儿的原因?”似是自问自答。
哐当一声,长剑直直掉落在地,秦森双手撑桌,喉咙里溢出沙哑的笑声。
沈文苍脑袋里思绪一片混乱,他,是为了报仇?既然是为了报仇,又为何救他?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沈文苍觉得自己要被漫天无头的思绪淹没。
终于,秦森撑着桌子站直,一手按了按眉心,嗓音低哑道:“抱歉,酒后失态了。”
沈文苍知道他没醉,只是现在更清醒了,他蹙眉道:“秦森,我前世,是你的仇人?”
秦森疲惫道:“没有的事。”
沈文苍浅笑:“你说过了。”
秦森抬眼看他,道:“你能不能别笑。”
沈文苍下意识敛起表情,道:“怎的?”
秦森低低地笑了声:“背后发冷。”
沈文苍逐渐沉下脸,有些厉声道:“秦森,有用么?”
秦森偏头看他:“知道么,你只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情。”语毕看着地面嗤笑一声道:“笑面虎。”
沈文苍眉心紧蹙,话却是再说不出口,摇动轮椅对着书桌,一言不发。
秦森随着他的动作将目光移到书桌上,看到书桌上那张画满思念的宣纸上,许久,嘴角勾起道:“至于么?”
沈文苍眉心紧了紧,不说话。
“知道么,你每一世都有个这样的情人”
沈文苍蓦地僵住了。
“每一世,不论怎样,都会遇到一个这样的女人,温柔大方,知书达理,每一世,都爱得死去活来,算来也有十几个女人了,至于么?”
沈文苍动了动唇,没说话,抬手用指尖描摹画上那女子的身影。
这样的语气,有些熟悉,似乎有谁曾经也对他这样说话。
他闭了闭眼道:“别说了。”
秦森眉眼淡淡,也不说了。
沈文苍凝视着画纸道:“你的世界我明白不了,但对我来说,这一世便是一辈子,是我的永远。”
秦森闭着眼,微微笑了笑,透露出一丝的悲哀。
天亮,一个身着月白色袍子的少年毫无形象地趴在草丛上,突然跳了起来,身上全沾着杂草。
秦小柏一想到今天要去那个老头子那儿就无比手痛。他夹着一摞书一路跑到门口,看到倚着门的身影时下意识地想躲开,这是他变成人形后第一次面对这个人,铺天盖地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真的怕他,怕见到那张曾经带血的面庞。
陆舜已经看到他了,径自走出门外,秦小柏深吸口气追上去。
等到两人终于走到同一水平线的时候,陆舜开口:“秦小柏?”
秦小柏战战兢兢答道:“是我。”
陆舜的语调没有一点波澜:“多大了?”
秦小柏道:“一千零一十三。”
陆舜安静地走着。
秦小柏有些忐忑地问:“秦森,鬼帝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陆舜平静道:“他说你是他弟。”
秦小柏“啊?”了一声“他弟,不是秦楚喻柏么?”
陆舜继续平静道:“他说他养你是为了怀念他弟。”
秦小柏“哦“了一声,心里暗道:哥你真的是太强了。
☆、牌位
屋内静寂了很久,沈文苍闭目道:“秦森,你为什么留我在这儿?”
秦森道:“想回去?”
沈文苍摇头道:“无所谓了,回去之后也无甚亲人。”
秦森道:“你不是还念着谁?”
沈文苍道:“回去了,她就能死而复生么?”
秦森看着他不说话。
沈文苍沉默一会儿,又道:“秦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秦森道:“看你可怜。”
沈文苍偏头看他:“我可怜么?”
秦森看着他淡淡道:“可怜至极。”
沈文苍笑了笑:“没你可怜。”
秦森“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文苍摇着轮椅到桌边,向秦森道:“给我一杯。”
秦森抬手,酒坛悬空倾泻,落了满杯。
沈文苍捧着酒杯慢慢地嘬,酒如愁肠,话便多了起来,他向来温润的声音有些模糊:“秦森,你为什么要救我,不救我多好。”
秦森道:“让你们做一对鬼鸳鸯?”
沈文苍模糊地笑:“你不懂。”
秦森仰头喝下一杯酒。
沈文苍又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多半是怀念爱人之辞。
秦森还清醒,冷眼看着沈文苍这副样子,只觉荒唐,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自己救了他又是为了什么?抱那灭顶之仇?也许。
沈文苍已完全醉了,窝在轮椅里嘟哝着什么,秦森推着他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为了醒醒酒。
不远处的一座茶舍燃起了小簇的火,青烟直上,不过片刻,那火自顾自地熄灭了,一个身着麻布衣裳的老妇人挪着步子过来,手里提着扫帚,掀了帘子进去。
出来的时候,麻布的前襟兜了好些东西。
沈文苍歪头看着,问道:“她在干什么?”
秦森道:“收拾遗物。”
沈文苍继续歪着头疑惑。
秦森道:“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或是信物,或是什么,当他决心抛弃往昔,去往轮回新生的时候,那些东西自然得留下。”
沈文苍凝视着那座空寂的茶舍,轻声道:“我想进去坐坐。”
简单的摆设,几张方桌,几张木椅,屋内没有任何被火损坏的痕迹,好像从来都没有人住过一样。
沈文苍摇着轮椅到窗边,掀开布帘向外看。
秦森道:“在看什么?”
沈文苍回头模糊地笑:“看看这里的景色有什么不同。”
秦森静静走到里屋,里面架着窄窄的木台,上面陈列着几十个木牌。
沈文苍已到了门口,问道:“这是什么?”
秦森拂袖扫了扫上面累积的灰尘道:“牌位”
沈文苍也静了。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隐约号啕的声音,听不清晰却能感受得到他的悲痛,其中一个牌位前忽然出现了一叠纸币,一身新衣,几杯酒。
秦森看了眼沈文苍道:“有人在祭奠。”
沈文苍顿了顿道:“他不是已去轮回了?”
秦森道:“总会有鬼住进来的,供新鬼饱餐一顿罢了。”
沈文苍忽然说不出话了,原来死了之后所有都没有意义了么,连祭奠都是对着陌生人,死人再也收不到在世的人的怀念,何其悲哀。
秦森推着他出去,沈文苍忽然向后抓住了秦森扶着轮椅的手腕,他道:“秦森,能不能,让我再见我妻子一眼。”
秦森淡淡道:“她不在我这儿。”
沈文苍的手劲松了松,却不放开,执着道:“我想见她。”
秦森道:“地府只有死人能进。”
沈文苍无奈笑道:“我这样死不死的有什么区别?”
天色一路阴沉,沈文苍跟着秦森走着,感到周围闷热难当,秦森道:“感觉如何?”
沈文苍低头看看自己行动自如的双腿,道:“好久不走,感觉,很奇怪。“
秦森道:“你身体虽伤,魂魄却完好,自然可以行走。”
天色越发深沉,雷声隆隆,却没有下雨的感觉,黑云聚拢,沈文苍如入地狱。
隐约能够听到哀嚎声从地底传来,混合着怒吼,沈文苍不禁看向远处,一排高耸的铁栏,里面的东西不得而知。
昏黑逐渐变为纯黑,不时有小鬼溜过,或是几对黑白成双的鬼面无表情地用铁链牵着一人走过。
秦森抓住沈文苍的手腕,低声道:“噤声。”
来往的鬼魂似乎都看不见他们,目不斜视地飘过。
几只庞大的青黑色大鸟展翅从低空掠过,发出凄厉的鸣叫。
一片石地过后,是一段木桥,桥大概两三人宽,脚下的桥板却不是很稳当,摇摇晃晃,桥的尽头是一个女鬼,身姿妖娆,轻纱飘舞,她浓妆艳抹地站在一人高的细口瓶旁,黑白无常接过她手里的小碗,给牵着的魂魄强灌下去。
秦森带着沈文苍从木桥上快速走过,前面是一个石洞,石洞顶上的缝隙不断滴着冰凉的水,石洞中央,是一方矮案,矮案前坐着一鬼,面色惨白,极度消瘦的脸面无表情,一身虎袍,彰显霸气,他面前放着一本很长的册子,从案上一直铺到地面,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他们一到石洞口,那鬼便开口道:“秦森,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