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铁链子上的那个庞然大物仿佛是一个刀鞘。好像一个里在~堆破布里的孩子,可是却有大人那样长。上边是一个圆圆的东西,束在链条的头上。刀鞘下边的部分撕破了,搭拉着一些瘦长的条子。
微风摆动着链条,吊在上面的那包东西也跟着摆来摆去。这个东西不由自主地在空间轻轻摆动着,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恐怖。恐怖往往使人不去想物体原来的体积,只留下它的轮廓。这是凝结成固体的黑暗。上面是黑夜,里面也是黑夜,给人一种鬼影憧憧的感觉。黄昏,月出,没落在悬崖后面的流星,像一条吃水线似的天空,云和四面八方刮来的风,久而久之,就都凝结在这个有形的虚无之中。这个挂在空中的东西也是弥漫在遥远的海洋和天空里的无生物的一部分,黑暗完成了它——这个曾经是人的东西——的人格的消失。
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这是一个遗体。人类的语言已经丧失了表达的能力。不存在,而又继续存在,跌入深渊,而又留在外面,出现在死亡的上空,好像永远沉不下去似的,在这现实的东西里,混杂着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简直无法形容。这个人,(他还是个人吗?)这个黑色的见证人是一个遗体,一个可怕的遗体。这是谁的遗体呢?应该说,首先是大自然的遗体,其次是社会的遗体。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
严寒的天气摆布着它。被人遗忘的荒野包围着它。在一个未知世界里,它听天由命。黑暗在它身上为所欲为,它无法自卫,它永远是被动的,只有忍受。飓风扑在它身上。这就是风的悲惨的作用。
这个幽灵只好任人宰割。它忍受着这种可怕的暴行,在露天里腐烂。它被剥夺了享受一口棺材的权利。它在走向虚无,但是得不到一刻的安宁。夏天变成灰,冬天变成泥。死亡应该有一幅帷幕,坟墓应该有一块遮羞布。这里既没有遮羞布,也没有帷幕。这样的腐烂是一种毫无顾忌的无耻行为。把死亡的工作暴露出来是不知羞耻。死亡在它的实验室——坟墓——外面工作,对黑暗的宁静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这个死人已经一无所有了。剥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多么残忍的行为呀!骨头里已经没有骨髓,肚子里已经没有五脏;喉咙里已经没有声音。尸体是一只被死亡翻过来并且倒空的口袋。要是它还有一个“我”的话,那个“我”哪儿去了呢?也许还在里面吧?想起来实在可怕。有些东西在围着这个被人束在链条上的东西徘徊,在黑夜里还能想像出比这更凄惨的景象么?
世界上存在的许多现实,好像是通向未知世界的门户,思想似乎可以从那里出入,种种揣测也就跟着来了。揣测有时候也“咄咄逼人”。我们有时候走过某一个地方,看见某一些东西,就不由自主地要站住深思,要让我们的心灵走进去探索一番。冥冥之中有许多黑暗的门半开半闭。无论谁遇到这个死者,都会陷入沉思。
物质的扩散作用悄悄地侵蚀着它。它的血被喝完了,它的皮被吃掉了,它的肉被偷去了。无论什么从这儿经过,都要从它身上拿走一点东西。腊月借走了它的寒气;午夜借走了它的恐怖;铁借走了它的腐化物;瘟疫借走了它的秽气;花借走了它的香味。尸首慢慢地风化,好像是在缴税。这是它向暴风、雨、露水、爬虫和飞鸟缴的税。黑夜所有的黑手,都要捞点油水。
它是一个言语难以形容的奇怪的居民。黑夜的居民。它住在原野上,住在小山上,可是又不在那里。你能触摸它,可是它已经消灭了。它是一个使黑暗更加黑暗的黑影。白天一过,它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黑暗里,阴凄凄的跟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它的存在使暴风雨更加悲哀,使星星更加寂静。它是荒野之谜的化身。这个听任未知的命运摆布的玩物,跟黑夜的一切奥秘混合在一起。所有的谜都反映在它的玄妙里。
你站在它附近的地方,就会感觉到已经沉到最深的深渊。它周围的坚强和自信已经越来越少。矮树丛和野草的战栗,令人忧郁的凄凉和仿佛从良心里发出来的焦躁不安,把周围的景色跟挂在链条上的那个黑东西的形象,悲惨地调和起来了。
它是一个幽灵。虽然风在上面不停地刮着,它依然坚强不屈。它不断地抖动着,显得很可怕。说起来也真吓人,它好像就是空间的中心,仿佛有一种无限的东西踞坐在它身上。谁知道呢?也许那是人类的正义之外的一种隐隐约约的被激恼了的正义之气吧。在它还留在坟墓外边的时候,它在向人类报仇,向它自己报仇。它是黄昏和旷野的见证。它是令人不安的物质的见证,因为这种使人惴惴不安的物质就是灵魂的毁灭。一种无生命的物质既然能使我们烦恼,就一定有一个灵魂曾经在那儿生活过。它在天上的法律面前控告人间的法律。它被人类放在那里,于是它就在那里等待天主。黑暗的无穷无尽的梦在它身上飘浮着,跟风和波浪一样,汹涌澎湃。
谁也不知道这个形象底下隐藏着什么不祥的神秘。这个死者的周围空荡荡的,没有树,没有房屋,没有过路的人,什么也没有。当永恒临到我们头上的时候,也就是说,当天、深渊、生命、坟墓和永恒都了若指掌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各处都走不通,各处都是禁地,各处都找不到门户了。但是等到无限开门的时候,就没有比再关上门更为可怕的了。
第六章 死亡和夜的搏斗
孩子惊奇地站在这个东西前面,两只眼睛呆瞪瞪的,一言不发。
在成人看起来,这是一个绞刑架,但是在孩子眼里却是一个妖怪。
成人看见这是一个死尸,可是孩子却看见了一个幽灵。
再说,他什么也不懂。
吸引人的秘密很多。在这个小山上就有一个。孩子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了两步。他虽然想下去,还是向上走,虽然想退回来,还是走近了那个东西。
他走到跟前,大着胆子,颤颤抖抖地打量那个妖怪。
这个妖怪浑身涂着柏油。这里那里,有好几个地方发亮。孩子看见了他的脸。脸上也涂着柏油。这个显得粘乎乎的面具在黑夜的反光里露出了轮廓。孩子看见他的嘴变成了洞,鼻子变成了洞,眼睛也变成了洞。他的身体好像用绳子捆在一块浸过石脑油的粗布里。布已经霉烂了。露出一只膝盖。粗布裂开的地方可以看见肋骨。有的地方还有肉,有的地方只剩下了骨头。脸是泥土的颜色,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些不很清楚的银色痕迹。布贴着骨头,露出骨骼的轮廓,仿佛是用布蒙起来的雕像。头盖骨已经裂了缝,好像一只烂水果。牙齿还跟平常人一样,保留着笑容。张开的嘴仿佛还在大声叫喊。腮颊上还有几根胡子。他搭拉着头,好像在倾听什么声音。
这个死尸在不久以前曾经修理过一回。脸上,从帆布底下露出来的膝盖和肋骨,都涂过一层柏油。两只脚挂在底下。
死尸下面的青草里有一双鞋子,已经给雨雪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这双鞋子是从死人脚上掉下来的。
赤脚的孩子对鞋子望了一眼。
风越刮越厉害,它有时停一会儿,那是它在替暴风雨铺路。现在风停了一会儿了。死尸也不动弹了。链条像铅垂线似的一动也不动。
像所有刚入世的人,像所有意识到自己的坎坷命运的人一样,这个孩子心里当然也会有童年时代的那种意识醒觉,仿佛一只啄开蛋壳的小鸟似的,想用脑子思索。不过这个小小的心灵里所想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恐怖。过分的激动往往跟过多的油一样,会阻碍思想。成年人会对自己提问题,孩子却不会;他只会看。
这个涂了柏油的脸有点湿漉漉的样子。几滴凝结在本来长着一双眼睛的地方的柏油,好像眼泪。很明显,靠柏油的作用,如果不能说死亡的破坏停止了,至少可以说放慢了,使破坏尽量地缩小。孩子面前的这个玩意儿是别人留心保存起来的东西。当然,这个死尸是一件宝贵的东西。虽然没有让这个人活下去,可是却留心保存他的尸体。
这个破绞刑架虽然生了蛀虫,可是还很坚固,已经用过好多年了。
英国人替走私犯徐柏油的习惯已经远不可考。他们把走私犯绞死在海边上,涂上柏油,就让他吊在那里。榜样必须放在野外,涂上了柏油能多保持一些时候。柏油是一样好东西。涂柏油可以少换几次尸首。那时候,他们沿着海岸离不了多远就安一个绞刑架,跟现在装信号灯似的。绞刑犯代替信号灯。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让他的同行们看见他。吃走私饭的人在离岸很远的海面上就看见绞刑架。你看,这儿有一个,第一次警告;另外又有一个,第二次警告。这样并没有杜绝走私;不过国家的秩序需要这种东西。直到本世纪初期,英国还保持着这种习惯。一八二二年在多维尔的城堡前面还看到吊着三个上了漆的人。再说,这种保存尸体的方法,不单单用在走私犯身上。英国对强盗、放火犯和杀人犯也用同样的办法。强·本脱放火烧了朴茨茅斯的海军仓库,在一七七六年被绞死后就涂上了柏油。
高耶神父管他叫“画家”强①,在一七七七年还看见过他吊在那里。强·本脱被捆好,吊在他所造成的废墟上,每隔一些时候,人家就重新给他涂一遍柏油。他的尸体差不多保存了(几乎可以说话了)十四年。一七八八年他还能支持。一直到了一七九○年才不得不换一个新的。埃及人把国王的木乃伊当做宝贝;看样子,老百姓的木乃伊倒也有用处。
①强·本脱(John Painter),因Painter读起来跟法文的peintre(画家)同音,故被高耶神父误作“画家”强。
山头上正当风,所以没有积雪。青草已经钻出来了,零零落落地长着一些蓟草。山上覆着短小细密的海滨草地,好像有人在悬崖顶上铺了一块绿毡。绞刑架下,在受刑人两脚底下的那块贫瘠的土地上,长着一片特别厚密的青草。几个世纪以来,尸体上掉下来的肉屑就是这片青草特别肥美的原因。土地也吃人肉啊。
这幅悲惨的景象勾住了孩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他觉得腿上好像有个小虫,低下头看看,原来是死者的一只脚趾刺着他的腿。紧接着,他又抬起头来望着这张俯首望着他的脸。尽管脸上没有眼睛,他还是在望着孩子。这是一种凝视,一种难以形容的凝视,又亮又黑暗,好像是从头盖骨里,从牙齿和空眼窝里射出来的。这个死人的整个头颅都在注视你,多么可怕啊。虽然没有眼球,我们还是觉得它在望着我们。可怕的恶鬼。
慢慢地,这个孩子也变成了可怕的东西。他一动也不动。觉得害怕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知觉,只知道浑身麻木,关节僵硬。冬天默默的把他出卖给黑暗,冬天原来也是个没有义气的家伙。孩子简直变成了一座雕像。石头的寒气透进了他的骨髓;黑暗也爬到他身上来了。雪里的睡魔像黑暗的潮水一样,漫上心头。孩子一动也不动,越来越像死尸。他就要睡着了。
睡魔手里有死亡的手指,孩子觉得这只手抓住了他。他快要倒在绞刑架底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站着。
结局就要到了,生与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界线,这个生命马上就要回到人类的洪炉,每一分钟都可能滑进这个天造地设的深渊。这就是人生的规律。
再过一会儿,这个孩子就要和这个死人一样,这个幼小的生命就要和这个已经毁灭的生命一样,同归于尽了。
看样子这个妖怪好像也懂得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愿意这样做。他突然动起来,简直可以说他在警告孩子。风又刮起来了。
没有比这个死人的动作更奇怪的了。
吊在链条末梢的尸体,被看不见的风推着,身子一歪,往左边升上去,退下来,接着往右升上去,又退下来,凄凉地缓缓升起,缓缓落下,好像一只钟锤,它疯狂地一摇一摆。你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了永恒之钟的钟摆。
这样继续了一会儿。孩子一看见死者乱动,就醒了过来,他觉得身上一凉,明白自己害怕了。链条每摆动一次,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它休息一会儿,接着又咯吱咯吱响起来。声音跟蝉鸣差不多。
狂风的来临带来了阵头风。微风顿时变成了疾风。尸体摆动得更可怕了。它不是在摆动,而是在震荡。链条不是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是在狂叫了。
好像已经有人听到了链条的狂叫。如果说它是在呼唤什么的话,已经有人听从了,因为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是翅膀扇动的声音。
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只有在坟地和荒野里才会发生的怪事:飞来了一大群乌鸦。
许多飞动的黑点刺进云层,穿过浓雾,黑压压的混在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呱呱地叫着,朝小山上疾飞。简直像开来了一支军队似的。黑暗之鸟直扑绞刑架。
孩子吓得往后退。
凡是成群结队的动物都服从命令。所有的乌鸦都挤在绞刑架上。死尸上一只也没有。他们似乎在交谈。乌鸦的叫声听起来真可怕。狼嗥、鸟叫、狮吼,都是生命的证据;乌鸦叫却是承认腐败的表示。使人仿佛听到了坟墓打破寂静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有黑夜的味道。孩子觉得浑身冰冷。
这不是寒冷,是害怕。
乌鸦不叫了,有一只跳在死者骷髅上。这是一个信号。所有的乌鸦都纷纷扑在上面。先只看见一堆翅膀,接着翅膀都合拢起来。这个吊着的人被隐盖在一堆不停抖动的灯泡似的黑东西底下看不见了。就在这个时候,死者突然动了起来。
是它自己动的呢,还是风吹的?它吓人地跳了一下。风越刮越厉害,暴风来帮他解围了。僵尸浑身都在颤动。一阵一阵的狂风抓住它,它向四面八方跳动。太可怕了。它发疯了。它好像是一个吓人的木偶,绞索就是细线。黑暗派了一个演木偶戏的抓住这根细线,让这个木乃伊耍起把戏来了。它转过来,跳过去,好像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似的。乌鸦害怕了,轰的一声飞了起来。一群不要脸的黑鸟,仿佛是从死者身上喷射出去的。过了一会儿,它们又飞回来。于是展开了一场搏斗。
死人好像有妖魔附身。风把它抛上去,打算把它带走;它呢,简直可以说在拼命挣扎,设法逃走;但是挣不开铁链子。乌鸦也随着它的动作团团转,退下来又扑上去,尽管害怕,可是不肯放松。这一方面拼命想逃跑,另一方面却紧紧的盯住一个拴在铁链上的人不肯撒手。死尸被一阵阵的北风推着,一会儿跳,一会儿撞,一会儿暴跳如雷,来来去去,跳上跳下,把一群乌鸦赶得四处乱飞。死尸好像是棍子,乌鸦好像是被棍子搅起来的尘土。这群凶猛的敌人不肯就此罢休,它们越斗越顽强。死者被乌鸦啄得发疯了,它在空中瞎打乱撞,简直像放在投石器上的石子。有的时候,乌鸦的爪子和翅膀都落在它身上,有的时候又放松了它;有的时候,这群乌合之众好像溃退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气势汹汹地飞回来。死后还要受这份儿罪,太可怕了。乌鸦简直发疯了。这种鸟大概是从地狱的通风窗里来的吧。爪子抓,嘴啄,呱呱乱叫,扯下来已经不成肉的肉条子,绞刑架嘎嘎的声音,骷髅的磨擦,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