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必须对质。格温普兰看看社会怎样对待他,大自然怎样对待他。大自然待他多么好啊!灵魂是怎样地救过他啊!一切都从他那里夺走了,连他的脸也包括在内。灵魂却把这一切都还给他。所有的一切,连他的脸也包括在内。因为尘世上有一个特别为他而生的天神似的瞎眼姑娘,看不见他的丑陋,只看见他的美丽。
他跟这一切都离开了!他离开了那个可爱的姑娘,他的伴侣,她的心,她的温柔,唯一能看见他的她那双失明的圣洁的眼睛!蒂是他的妹妹,因为他感觉到她对他有一种纯洁的兄妹之爱,这是充塞天地间的神秘。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蒂是他心目中的小童贞女;因为每个儿童都有他的小童贞女,一对纯洁的童男童女总是在生命刚起步的时候,就天真无邪地开始了灵魂的婚姻生活。蒂是他的妻子,因为他们的爱巢是筑在婚姻之神的大树最高的枝条上的。蒂不但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光明;因为缺了她,一切都变成空虚,毫无价值了;对他来说,她的头发好像是光线做的。没有蒂,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一个人怎么办呢?没有蒂,什么也都没有生气了。他怎能一刻不看见她呢?啊,不幸的人呀!他让自己和自己的星星中间留出一个空隙,由于那微妙的、可怕的宇宙引力关系,空隙马上就变成了殒落。他的星星在哪儿?蒂!蒂!蒂!蒂!哎呀!他已经失掉了自己的光明。没有天体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一团漆黑。可是为什么这一切都消失了呢?啊!他以前多么幸福啊!为了他,上天把世界变成了伊甸园;嗐!做得太地道了,甚至连蛇也引进来了!可是这次受诱惑的是男人。他被人引到外面一个可怕的陷阱里,突然坠入一个狞笑的混沌地狱里了!嗐!真不幸!蛊惑他的东西是多么可怕啊!那个约瑟安娜是个什么东西?可怕的妖精!半像野兽,半像女神的妖精!格温普兰正在下降,他看见了那些曾经使他眼花缭乱的事物的背面。真是一片凄凉。丑陋的贵族阶级,丑恶的皇冠,丧服似的紫色长袍,充满毒气的宫殿,不祥的战利品模型、雕像和纹章,你如果呼吸这种妨碍健康的害人的空气,就会变成疯子。啊!江湖艺人格温普兰的破衣服是多么光辉灿烂啊!唉!“绿箱子”、贫穷、快乐、像燕子似的一起流浪的甜蜜生活,都到哪里去了?那时节,他们从不分离,早上晚上,他每一分钟都看得见她。他们坐在桌子旁边,膝头碰着膝头,肘弯挨着肘弯,两人合用一只杯子,只有太阳从小窗照进来,蒂就是爱情。夜里,他们知道对方就在不远的地方睡觉,蒂的梦飞翔在格温普兰头上,格温普兰的梦在蒂头上开放了奇妙的花儿!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闹不清他们在梦中的蓝色云彩里是不是接过吻。蒂代表纯洁,于苏斯代表智慧。他们挨城挨镇地漫游着;他们路上用的粮食和提神剂是人民爽朗朴实的笑声。他们好像下凡的天神在人间流浪,因为缺少足够的翅膀,不能飞升天界。现在呢,这一切都不见了!到哪儿去了呢,难道被消灭了!坟墓里刮来的是什么风啊?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完啦!唉!那个听不见百姓呼声的无穷的力量沉重地压在穷人身上,它的全部阴影笼罩着他们,它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那些家伙是怎样对付于苏斯他们的?他没有在场保护他们,没有站在他们面前,以一个爵士的身分,使用他的姓氏、他的爵位和他的宝剑来保护他们,也没有以一个江湖艺人的身分,使用他的拳头和指甲来保护他们!想到这儿,他伤心了,这大概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啊,不,他不能保护他们、正是他害了他们。正是为了把他,克朗查理爵士,从他们那儿救出来,为了使他的尊严和他们隔绝起来,那万恶的万能社会才摧残了他们。保护他们的最好的办法是自己离开,那么社会就用不着再迫害他们了。没有了他,别人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他越想越凄凉。唉!他为什么让自己和蒂分开呢?他第一个责任不是应该保护蒂吗?为百姓服务,保护百姓?蒂就是百姓。蒂就是孤儿。蒂就是瞎子,就是人类!唉!那些家伙对他们做出了些什么呢?悔恨的煎熬是多么残酷啊!因为他不在场,灾祸就蔓延开了。他本来可以分担他们的命运。或者跟着他们一起被人带走,或者一起被人吞噬。现在没有他们,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格温普兰离开了蒂!这是可能的吗?没有蒂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唉!完了。他的亲人永远失踪了,无法挽救了、一切力量都用尽了。再说,像格温普兰这样一个被判了罪,受到大谴的人,再奋斗义有什么益处呢?不管是对人类也好,对老天也好,他都没有什么指望了。蒂!蒂!蒂在哪儿?失掉了!什么?失掉了!一个失掉了灵魂的人只有到死神那儿去把它找回来。
悲哀而又迷乱的格温普兰,一只手坚定地放在栏杆上,好像栏杆是他的答案似的。他怔怔地望着河水。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身上在发烧。他以为他的思想是清楚的,其实已经模糊了。他困得无法忍受。他就这样弯了身子望了一会儿河水。黑黝黝的河水好像一张安静的大床,一张无限黑暗的床。不祥的诱惑!
他脱下他的上衣,折好,放在栏杆上。接着又解开他的坎肩。在他想脱坎肩的时候,他的手触到了衣兜内的一件东西。这是上议院的执书官交给他的那本红册子。他从衣兜里取出来,在朦胧的夜色里瞅了一会儿,看见小册子里夹着一枝铅笔,于是他拿起铅笔,打开小册子,在第一张空页里写上了这样两句话:
我走了。希望我哥哥大卫接我的位子。祝他幸福!
签名是:英国上议员费尔曼·克朗查理。
他脱掉了坎肩,放在外衣上面。又摘下帽子,放在坎肩上面。他把那本红册子放在帽子里,摊开写了字的那一页。他瞧见地上有块石头,于是拾了起来,压在帽子里。
做好以后,他抬起头来,望着头上无限黑暗的天空。
随后他慢慢低下头去,好像深渊里的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正在往下拉他似的。
栏杆的基石上有一个洞。他一只脚踩着洞,另外一只膝头从栏杆上面跨了过去,现在只要一抬腿就行了。
他背着双手,弯着身子。
“就这样吧,”他说。
他的眼睛盯着深深的河水。
正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有一条舌头在舔他的手。
他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
背后是奥莫。
结局 海和夜
第一章 看家狗可以做守护神
格温普兰叫了一声:
“是你吗,狼!”
奥莫摇摇尾巴。它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它望着格温普兰。
接着,它又舐舐他的手。格温普兰好像喝醉了。突然又有希望了,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奥莫!多么神奇呀!四十八小时以来,他尝尽了各式各样的所谓雷击的滋味;只有快乐的雷除外。现在呢,打在他身上的却正是这个雷。这下子有着落了,或者至少有这样的希望,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突然的干涉,这种力量可能本来就是藏在命运里的。生活说:“喏,我在这儿!”如同在坟墓最黑暗的地方,在什么指望都没有的时刻,突然得到了救药,如同天塌地暗时,在最危急的当口,突然找到了一个支点。奥莫就意味着这一切。格温普兰仿佛看见这条狼浑身披着金光。
这当儿,奥莫掉转头去。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看格温普兰是不是跟着它。
格温普兰跟着奥莫。奥莫摇摇尾巴,继续朝前走。
这条狼走的是艾弗罗克石壁的下坡道。斜坡一直通到泰晤士河岸。格温普兰由奥莫带路,走了下去。
奥莫不时掉转头来,看看格温普兰是不是在它身后。
逢到某些重要关头,没有比一头忠实的畜生的自然本能更能洞悉一切的了。动物是头脑清醒的梦游者。
有的时候狗觉得应该跟着它的主人,有的时候它觉得应该走在主人前面。于是畜生便反过来领导自己的主人。在天色朦胧的时候,灵敏的嗅觉能够隐约地找到方向。对于狗来说,做向导似乎是它一种本能的需要。它知道现在碰到了危险,应该帮助主人度过难关吗?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无论如何,总有人替它知道。我们曾经讲过,在生活中常常会遇见意外的救星,我们以为这是从世界上来的,其实却是从天上来的。我们不知道上天借什么形象出现。这个动物是什么呢?天意。
到了河边,狼沿着泰晤士河岸狭长的地岬,向下游走去。
狼不嗥,不叫,默默地走着。奥莫随着自己的本能,尽自己的责任,可是它跟一个被剥夺公权的人一样谨慎,思虑重重。
又走了差不多五十步,它停了下来。右边出现了一排木栅。木栅尽头是一个立在木桩上的码头。能够看得出那儿有一个黑黝黝的东西,那是一只相当大的船。在靠近船头的甲板上,有一个微弱的亮光,好像一盏快要熄灭的风灯。
狼最后一次看清格温普兰在后面跟着,就跳上码头。这是一个长长的平台,上面装着木板,涂过柏油,由纵横交错的木桩支撑着,河水在平台下面流着。奥莫同格温普兰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
靠码头停着的是一只日本式的荷兰船,船头和船尾都装着平甲板,中间是一个很深的货舱,没有盖舱板,由一架壁立的梯子上下,货物就装在里面。因此船头和船尾各有一个舱房,像我们老式的内河船只一样,中间四进去的地方装了货物,还能起压舱作用。孩子们做的纸船就有几分像这种船。甲板下面的船舱门通中间的货舱,舱房里的亮光是从船舷上的玻璃窗透进来的。装货的时候,他们在货物中间留出一条条过道。这种船的两根桅杆分装在前后甲板上。前桅称为“保禄桅”,后桅称为“怕多禄桅”,船跟教堂一样,是依靠两位使徒领导的。在货舱上空,两甲板之间架着一座像中国桥似的旱桥。在天气恶劣的时候,左右两边的木板栏杆靠机械的作用放下来,遮住中央的货舱,把它严丝合缝地封起来,经得住狂风怒涛的袭击。这种船非常笨重,舵柄是一根大梁做的,舵的力量应该与船身的重量适应。三个人—一船主和两个水手——再加上一个孩子——实习水手——就足够驾驶这类笨重的海上工具了。我们已经讲过,前舱和后舱都没有舷墙。我们看见的这条船,船身很大,圆鼓鼓的,通体漆黑,虽然是在夜里,也能看见上面漆着白字:“伏格拉号”,鹿特丹。
当时海上正是多事之秋。像不久以前,波英特男爵的八条战船在卡尼洛角失事,就是一个例于。它们曾经逼得法国整个的舰队不得不折回直布罗陀,它们扫荡了英吉利海峡,驱除伦敦和鹿特丹之间的航路上所有的战船,使得商船可以自由来回行驶,不需要护航。
格温普兰走近了这条写着“伏格拉号”字样的船,它右舷靠岸,后甲板几乎与码头相平。只要走下一步就行了,于是奥莫跳了下去,格温普兰跟着跨了一步,人和狼就都到了后甲板上。甲板上空荡荡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如果有旅客的话,看起来似乎也都上船了,因为船已经做好了出航的准备,货舱里堆满一包包、一箱箱的货物,看样子货已经装齐了。不用说,旅客们躺在甲板下面的舱房里,可能已经睡熟了,因为今天夜里就要开船。在这种情况之下,旅客们要到翌晨醒来的时候,才会出现在甲板上。至于水手们,他们在等待快要来到的开船时间,也许现在正在当时所谓“水手的小屋”里喝汤呢。因此被旱桥连接起来的两个甲板上都静寂无声。
狼差不多是奔跑着从码头上走过来的;可是一上了船,它就放慢了步于,小心翼翼地走着。它仍旧摇着尾巴,不过这不是快乐的表示,而是忧虑不安、疲弱无力的摇摆。它仍旧走在格温普兰前面,穿过后甲板,走过旱桥。
格温普兰走上旱桥,瞥见前面有一个灯光。这就是他刚才在岸上看到的那个灯光。一盏风灯放在前桅下面的甲板上。在漆黑的夜色里,灯光映出一个有四只车轮的东西的轮廓。格温普兰认出那是于苏斯的旧篷车。
这个曾经载着他度过童年,又像车子又像小屋的简陋的木头建筑,是用粗大的绳索系在桅杆底下的,车轮上能够看见几个粗大的绳结。由于好久没有使用,车子已经坏得不像样子;人闲易老,物闲易坏;这辆小车也歪歪斜斜的,一副可怜相。它一直闲放在那儿,所以瘫痪了;此外,它还有个神医束手的瘤疾—一衰老。蛀蚀、脱形的车子侧影,仿佛在弯腰折背,眼看就要塌下来似的。全部的构造材料都坏了。铁件生了锈,皮件开了口子,木头已经朽烂。灯光从前面的窗子里透进来,玻璃也有了裂缝。车轮好像罗圈腿。车厢、地板和车轴都仿佛疲惫不堪,总而言之,它那副背弯腰折、摇尾乞怜的样儿,简直无法形容。车辕朝上跷着,像朝上伸出的两只胳膊。各处都脱了榫子。车子下面挂着奥莫的铁链。
一个人重新获得自己的生活、幸福和爱情,照一般的规律来说,似乎应该连奔带跑、疯狂地扑上去吧。是的,不过精神上受到深刻刺激的人应该例外。谁心迷神乱地经历过一连串背信弃义的灾难,哪怕是在快乐之中,也会变得机警慎重,他因为怕把自己悲惨的命运传染给自己的亲人,给他们带来不幸,虽然在幸福之中,也要小心翼翼地前进。天堂的门重新打开了;我们在走进去以前,先要仔细观察一番。
格温普兰心里非常激动,他摇摇晃晃地环顾了一下。
狼悄悄地爬过去,躺在它的铁链旁边。
第二章 巴基尔费德罗瞄准了鹰,打中了鸽子
脚踏板已经放下来,门半开半掩,里面空无一人。从前面窗格子里透进来的一点灯光,模模糊糊地映出篷车内部阴郁凄凉的景象。破木板上,于苏斯那篇颂扬爵士们的伟大的题词还清晰可辨。这些木板从外面看,好像墙壁,从里面看又好像护壁。格温普兰看见门边一枚铁钉上挂着他的皮披肩和上衣,仿佛陈尸所里死人的衣服。
这时他既没有坎肩,也没有上衣。
灯光底下靠近桅杆的地方,有一样东西摊在甲板上。这是一张床垫,他只能看见一个角儿。垫子上大概躺着一个人,因为他看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那儿动弹。
有人在说话。格温普兰躲在篷车后面偷听。
这是于苏斯的声音。
这个声音乍听上去非常严厉,仔细听听又非常温柔,从格温普兰的童年起,它一直很好地指导着他。现在呢,它已经丧失了它那爽快的,生气勃勃的色彩,变得模糊、低沉,每句话的尾音都化成了叹息。它跟于苏斯柔中带刚的声音只不过微微有点相像罢了。这是一个失去了幸福的人的声音。声音也能够变成幻影。
与其说他在跟别人说话,倒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再说,我们已经知道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被人看做一个怪人。
格温普兰屏住气息,免得漏掉于苏斯所说的话。他听到的是:
“这种船很危险。没有舷墙。如果人摔倒了,没有东西能阻止他掉到海里去。如果天气恶劣,就得把她搬到舱里去,那是很可怕的。一个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