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普兰遇到了一桩又一桩的奇事,已经达到了爆发的程度。他的理智好比一个容器,现在再加上这桩奇事,于是它就漫出来了。他觉得他好像在极度的恐怖中醒过来了。
他失掉了指南针。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个女人。这个无法形容的、不可挽救的幸福之门,在他面前半开半掩,简直跟翻船落水差不了多少。找不着方向。一股不可抗拒的激流和一个海礁。海礁不是一个岩石,而是一条美人鱼。磁石藏在深谷的谷底。格温普兰愿意避开这个吸力,可是怎么办呢?他找不到支点。人生好像无际的海洋。人有时候跟一条光杆船一样。良心是这条船的铁锚。可悲的是铁锚——一良心——的链条也可能挣断。
他甚至连“我的脸破了相,面貌可怕,她不会要我”这个救命符也没有了。因为这个女人写信给他说,她爱他。
人逢危难总有一个成败攸关的时刻。在我们向恶超过向善的时候,向恶的部分结果就会把向善的部分拉过去,我们就跌倒了。对格温普兰来说,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来了吗?
怎样逃走呢?
这么说,是她!是这个公爵小姐!是这个女人!睡在这间孤孤单单的屋子里,她就在他面前,一点防备也没有。她可以听他摆布,她已经在他手掌里了!
公爵小姐!
我们在辽阔的天空里看见一颗星。我们望着它。多么遥远!望望一颗没有知觉的星有什么可怕呢?有一天——有一个夜晚——我们看见它改变了位置。看见它周围有一圈闪动的光。这颗星,我们本来认为它是静止不动的,谁知它却在移动。这不是一颗普通的星,而是一颗扫帚星。这是天空里的一个巨大的火把。它在前进,越来越大,摆动着朱红色的头发,变成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天体。它是朝你这儿来的。真吓人,它是来找你的!扫帚星认识你,它想你。它要你。这个天体离你不远了,多么可怕!照在你身上的光太强烈了,所以你什么也看不见;过多的生命力等于死亡。你拒绝这个从天顶下来的客人。你抛开深渊献给你的爱情。你用两手捂住眼皮,躲起来,逃走,认为这样就能得救了……等到再睁开眼睛,这颗可怕的星还在那儿。它现在不是一颗星,而是一个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熔岩和火的世界。它破坏了天空的壮丽。它充满天空。除了它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无限的天空深处的一颗红宝石,远远望去好像一颗金刚钻,来到面前才看出是一团烈火。你已经被它包在火焰里了。
于是感觉到自己在天国的火里燃烧起来了。
第四章 撒旦
突然间,睡觉的人醒了。她猛的一侧身坐起来,姿势庄严而又和谐;她那微微散乱的,跟丝一样的金黄头发,柔和地披散在腰间;她那荡下来的衬衣,使人能够看见她一只肩膀下面很低的地方;她的一只美丽的手摸了一下她的玫瑰色的脚趾,她望了一眼她的一只露在外面的脚,这只脚值得伯里克利①崇拜,费底亚斯②也会拿它当模型;接着,她像旭日下的一只母老虎一样伸懒腰,打呵欠。
①古雅典政治家,奖励艺术和文学。
②古希腊伟大的雕刻家。
格温普兰的呼吸大概很困难,正像我们屏住呼吸的时候一样。
“这儿有人吗?”她说。
这句话是在她打呵欠的时候说的,那副神气动人极了。
格温普兰听着这个他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声音非常迷人;语气又高傲,又优雅;妩媚的声调减轻了习惯发号施令的口气。
随后她跪在床上,古代有这么一个里在千百个衣褶里跪着的雕像;她把睡衣拉过来,跳下床,赤裸裸地站着,只一转眼的工夫,她就穿上了她的绸睡衣。睡衣的袖子很长,遮住了她的手。只能看见她的脚趾,白色的脚趾甲很小,好像孩子的脚。
她把那波浪似的头发拉出来,披在睡衣外面,接着她跑到床后套间尽里头的地方,把耳朵贴在那个有图画的镜子上,镜子后面大概有一道门。
她弯起食指,用指弯敲敲玻璃。
“有人吗?大卫爵士!您已经来了吗?现在几点钟?是你吗,巴基尔费德罗?”
她转过身来。
“不对。不是这边。浴室里有人吗?回答呀!不,不,谁也不会从那边进来的。”
她走到银色帐幔那儿,用脚尖踢开它,侧身走进大理石房间。
格温普兰像要断气似的,浑身发冷。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逃走也太晚了。何况他又没有逃走的力量。他恨不得大地裂开一条缝,让他钻到地底下去。没有办法不让人家看见自己了。
她看见了他。
她望着他,虽然非常诧异,可是却没有大惊小怪,她又高兴又轻视地说:
“啊哈!格温普兰!”
接着,她猛地一跳,搂着他的脖子,因为这头母猫本来是一只母豹。
她用两只裸露的胳膊紧紧的搂着他的头,她刚才的动作很快,两只袖子已经缩了下来。
她一下子把他推开,两只兽爪子似的小手放在格温普兰的肩膀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站在她面前,她奇怪地望着他。
她那一双毕宿星似的眼睛死命地望着他。在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又卑鄙又纯洁的东西。格温普兰望着她的蓝眼珠和黑眼珠,他在这天国和地狱的注视下,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对男女互相向对方放射出一种不吉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他的畸形把她迷住了,她的美丽也把他迷住了,两个人都笼罩在恐怖里。
他问声不响,仿佛被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得抬不起头来。她大声说:
“你这个人很聪明。你来了。你知道我是被迫离开伦敦的。于是你就追我来了。做得很好。你到这儿来了,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互相占有的欲望好比闪电。格温普兰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种很难解释的正直而又强烈的恐惧,他开始向后退,但是放在肩膀上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他。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不可违拗的东西。他到这个“野兽”女人的洞穴里,自己也变成了野兽。
她接着说:
“安妮这个傻子——你知道?我指的是女王——不知道为什么召我到温莎来。等我到了这儿,她却同她的傻子大法官关在屋子里。可是,你是怎样到我这儿来的?这才是我所说的男子汉。困难!没有这回事!我一叫你,你就赶紧跑来了。你打听过吗?我的名字是约瑟安娜公爵小姐,我以为你早已知道了。是谁带你来的?一定是我那个侍童。他是个机灵鬼。我要赏他一百几内亚。你是怎样进来的?告诉我。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愿意知道。一解释就没有味儿了。我喜欢你是个让人吃惊的人,你丑得可怕,妙就妙在这儿。你是从天顶上掉下来的,再不然就是从第三层地狱门里钻上来的。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不是天花板裂了一条缝,就是地板开了一道口子。不是云端里降下来的,就是从硫磺的光焰里冒上来的。你一定是这样来的。你应该跟神仙一样走进来。咱们一言为定,你是我的情人。”
格温普兰晕头转向地听着,觉得自己的思想越来越动摇了。完啦。不可能怀疑了。前天夜里的那封信,这个女人已经证实了。他,格温普兰,做一个公爵小姐的情人!骄傲——这个长着一千个阴森森的脑袋的大怪物—一在这颗不幸的心里翻腾起来了。
虚荣心是一种藏在我们心里跟我们作对的巨大力量。
公爵小姐继续说下去:
“既然你已经来了,这是天意如此。我什么也不需要。天上或者地下有一个人把我们撮合在一起。这是冥河和曙光女神的姻缘。违反所有的规律的疯狂的姻缘!那天我一看见你就说:‘正是他。我认识他。这是我梦里的妖怪。他将来是属于我的。’应该帮命运的忙。所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格温普兰,这儿有一个问题,你相信宿缘吗?我相信,我看过西塞罗的《西皮翁之梦》以后就相信了。喷!喷!我还没有注意呢。一身绅士的衣服。你打扮得跟老爷一样。为什么不这样呢?你是跑江湖的骗子。那就更有理由了。一个戏子抵得上一个爵士。再说,爵士是什么东西?小丑。你的身段很美,很结实。你到这儿来,真是天下奇闻!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在这儿待了多大工夫了?你看见我的裸体了吗?很美,不是吗?我洗澡去。啊!我爱你。你看了我的信了!是你自己读的,还是别人读给你听的?你大概不识字吧。我问你,但是你不要回答。我不喜欢你的声音。它很温柔。像你这样一个无比的怪人不应该说话,应该咬牙切齿。你的歌声很悦耳。我讨厌这个。这是你使我讨厌的唯一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是了不起的,也就是说,其余的一切都很美妙。要是在印度,你一定是个活神仙。你脸上这个可怕的笑容是天生的吗?不是的,对不对?大概是刑罚的结果吧。我希望你犯过什么罪。到我怀里来吧。”
她跌坐在沙法上,拉他坐在旁边。他们不知怎么一来,就你挨我我挨你地坐在一起了。她的话像狂风一样刮在格温普兰身上。他差不多很难理解这些旋风似的疯话的意义。她的眼睛闪耀着钦佩的光芒。她用又疯狂又温柔的口气,激动癫狂地说着。她的话简直跟音乐一样,不过格温普兰听着这个音乐,仿佛听见了风暴的声音。
她第二次死命地望着他。
“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是我的堕落,多么幸福啊!高高在上实在乏味!没有比高贵尊严更讨厌的了。堕落才是休息。我得到的尊敬太多了,所以我需要轻蔑。从维纳斯,克娄巴特拉,舍弗娄夫人和龙克维尔夫人①起,一直到我为止,我们都有点反常。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公开表明我们的关系。哈,这件风流事将要给我的斯图亚特皇族一个沉重的打击。哈!我现在能喘一口气了!我找到了生路。我终于逃脱了皇族的束缚。摆脱了自己的阶级才是解放。粉碎一切,向一切挑战,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破坏,这才叫做生活。听好,我爱你。”
①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女王。舍弗娄和龙克维尔两夫人是十七世纪法国两贵妇。
她停了下来,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我爱你,不单单因为你是个畸形人,也因为你的卑贱。我爱上一个妖怪,爱上一个蹩脚戏子。一个人人轻视讥笑的、滑稽、丑陋、在一个叫做戏台的枷刑台上供人取笑的情人,特别有味儿。这等于吃深渊的果子。一个名誉扫地的情人很有趣。尝尝地狱的、不是天国的苹果;一直在诱引我的就是这个,我如饥似渴地想望这个苹果,我就是这个夏娃。深渊的夏娃。你不知道,说不定你就是一个魔鬼。我把我的童贞留给梦的面具。你是一个木偶人,牵线的是一个幽灵。你是地狱的、伟大的笑容的化身。你是我等待的主人。我需要的是美狄亚和伽妮娣那样的爱情。我老早就相信我会碰上黑夜的荒诞不经的奇遇。我需要的正是你。我对你说了一堆你听不懂的废话。格温普兰,谁也没有占有过我,我把跟炽烈的炭火一样纯洁的我献给你。当然,你不会相信,不过要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的话跟火山爆发一样。如果把艾特纳①山腰戳一个窟窿,就能对她喷出的火焰有一个概念。
①即西西里的艾特纳火山。
格温普兰结结巴巴地说:
“小姐……”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开口!让我来仔细端详你。我是一个落拓不羁的纯洁的女人。我是巴克科斯①的童贞女祭司。没有一个男子认识过我,我可以做代尔费的童身降神女巫,赤着脚站在青铜祭坛上,在那儿,祭司们肘弯靠在妖蛇皮上,跟看不见的神仙悄悄地谈话。我的心是一块顽石,但是它跟被海水冲到泰河口洪特里·纳勃礁底下的神秘的石子一样,这种石子砸开以后,里面有一条蛇。这条蛇就是我的爱情。无所不能的爱情!因为它把你召来了。我们中间的距离大得不得了。我以前在天狼星上,你以前在玉衡星上。你跨过这个遥远的距离,到这儿来了。很好。不要开口。占有我吧。”
①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她停了下来。他浑身直打哆嗦。她又笑了。
“你看,格温普兰,梦想就是创造。希望就是呼唤。制造幻想就是向现实挑战。无所不能的可怕的黑暗是不容许人向它挑战的。它满足了我们的心愿。喏,你在这儿。我敢丧失我的一切吗?敢,我敢做你的情人,你的姘妇,你的奴隶,你的东西吗?求之不得。格温普兰,我就是女人。女人是渴望变成污泥的粘土。我需要轻视自己。这样才能使骄傲更有味道。贵必须和贱混淆。没有比这个配合更好的了。你,受人轻视的人,轻视我吧。做贱人的残人是多么快乐啊!我采一朵特别大的卑贱之花!践踏我吧。这样才是真爱我。我知道这个。你知道我为什么崇拜你?因为我看不起你。因为你在我脚下最下层,所以我把你放在祭坛上。上和下放在一起,这是混沌,我喜欢的就是混沌,末日也是混沌。什么是混沌?一个大污泥坑。上帝用污泥坑创造光明,用阴沟创造世界。你不知道我的心多么坏。你用污泥造一颗星,这颗星就是我。”
这个可怕的女人一面如此这般地说着,一面松开睡衣,露出她的处女的身体。
她接着说:
“对所有的人来说,我是一头母狼,对你来说,我是一条母狗。他们要怎样惊奇呵!傻瓜的惊奇是甜蜜的。我,我了解自己。我是个女神吗?沧海女神把自己献给独眼的妖怪。我是个仙女吗?于尔姬委身给布格里斯,有翅膀的布格里斯长着八只有蹼的手。我是个公主吗?玛利·斯图亚特宠幸利齐和。三个美女,三个怪物。我比她们更伟大,因为你还不如那三个怪物。格温普兰,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外面是怪物,我心里是怪物。我的爱情就是这样产生的。任性?是的。飓风是什么?也是任性。我们的星宿有相互的吸引力。我们两人都是属于黑暗的,你的脸黑,我的心黑。现在轮到你来创造我了。你来了,喏,我的灵魂现出来了。我本来没有看见过它。它是惊人的。你的来临把我这个女神的妖蛇引出来了。你让我看见了我的本性。你使我发现了我自己。你看,我多么像你。你看我就跟照镜子一样。你的脸就是我的灵魂。我不知道它会可怕到这个程度。我呀,我也是个妖怪!啊!格温普兰,你解除了我的烦闷。”
她露出一个孩子般的古怪的笑容,凑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
“你愿意看一个疯婆子吗?喏,我就是。”
她的目光一直刺到格温普兰心里。一道目光好比一剂春药。她的敞开的睡衣使格温普兰的思想非常混乱。一种盲目的兽性的迷惘突然占据了格温普兰的心。又迷惘,又痛苦。
在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迸射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已经溶化了,无法补救了。他连说一个字的气力也没有。她打断了自己的话,仔细端详着他:“啊!妖怪!”她喃喃地说。她变成了野人。
突然,她抓住他的两只手。
“格温普兰,我是宝座,你是垫戏台的凳子。让我们的地位拉平吧。啊!我跌下来了,多么幸福啊!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卑贱到什么程度。他们要加倍地在你面前低头跪拜,因为他们越憎恨你,就越要匍匐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