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买车子。买那两匹马。买那两个吉卜赛女人。买……”
“谁?”
“附近的马戏团老板。”
“不错。”
于苏斯现在才想起来。
尼克莱斯老板转过脸来对承法吏说:
“大人,这笔交易今天就可以成功。附近有一个马戏团老板愿意买他的车子和那两匹马。”
“马戏团老板做得对,”承法吏说,“因为他需要这些东西。他用得着一辆车子和两匹马。他今天也得走。各教区的牧师都控诉泰林曹草地无尽无休的闹声。州长已经采取了措施。今天晚上这个广场上不许有一辆跑江湖的木头小屋。现在要结束这种丢脸的事情。这位屈尊到这儿来的可敬的绅士……”
承法吏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向巴基尔费德罗鞠了一躬,巴基尔费德罗向他点点头。
“……这位屈尊到这儿来的可敬的绅士就是从温莎来的。他带来了女王的命令。陛下说:‘应该把这个地方打扫干净。’”
于苏斯想了一整夜,自然对自己提出了几个问题。不管怎么说,他不过看见一口棺材。躺在棺材里的一定是格温普兰吗?除了格温普兰以外,世界上可能有别的死人。这口从他面前经过的棺材没有写着姓名。格温普兰被捕了,接着又埋了、个死人。这能说明什么呢?post hoc,non pfopter hoc①,等等。所以于苏斯又怀疑起来了。希望像水上漂着的一滴石脑油一样在那儿发光,燃烧。这种浮动的火头是永远漂浮在人类痛苦的水面上的。于苏斯未了对自己说:他们埋葬的可能是格温普兰,不过还不能确定。谁知道?说不定格温普兰还活着哪。
①拉丁文:连续发生的事情不见得彼此有关。
于苏斯在承法吏面前鞠了一躬。
“可敬的法官,我走,我们都走。坐‘伏格拉号’走。到鹿特丹去。我要卖掉‘绿箱子’、马、铜号、埃及女人。但是有一个同伴留在这儿,我不能撂下他不管。格温普兰……”
“格温普兰已经死了,”一个声音说。
于苏斯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仿佛碰到了一条爬虫。刚才说话的是巴基尔费德罗。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熄灭了。用不着怀疑。格温普兰死了。
这个大人物当然知道。太悲惨了。
于苏斯鞠了一躬。
除了怯懦以外,尼克莱斯老板实在是个好人。不过他一害怕心就硬起来了。恐惧产生残酷。
他咕噜了一句:
“这就简单了。”
他在于苏斯背后搓搓手,这个自私自利的人的手势好像在说:我又清静了!当年彭斯—比拉多①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①审判耶稣的罗马官吏。
于苏斯痛苦地低下头去。格温普兰的判决已经执行了:死刑。他呢,他的判决是流放。他只好服从命令。他陷入了沉思。
他觉得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肘弯。这是另外的一个大人物,承法吏的同伴。于苏斯吓了一跳。
那个对他说“格温普兰已经死了”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这是一个爱护你的人给你的十镑。”
巴基尔费德罗在于苏斯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小钱包。
读者大概还记得巴基尔费德罗带来的银箱吧。
从二千几内亚里面取出十个几内亚,这是巴基尔费德罗能够拿出来的最大的数目。从良心上说,这也足够了。如果他再多付一些,他就吃亏了。他好不容易挖掘了一位爵士,他开始经营这个金矿,这不过是他的第一笔收入。如果有人骂他卑鄙无耻,这是他们的权利,但是不应该大惊小怪。巴基尔费德罗爱钱,特别是偷来的钱。嫉妒鬼里面往往藏着个吝啬鬼。巴基尔费德罗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犯罪的人也免不了有恶习。老虎身上也生虱子。
再说,这也是培根派的作风。
巴基尔费德罗转过身来对承法吏说:
“先生,请快点结束吧。我很忙。女王陛下的驿站马车还在等我。我必须马不停蹄的在两点钟以前赶到那儿。我得向女王陛下禀报情况,并且听候新的命令。”
承法吏站起身来。
他走到关而未锁的店门那儿,打开门,一声不响地朝警察的队伍望了一眼,用食指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所有的警察都静悄悄地进来了,这么一来,看得出事态严重了。
尼克莱斯老板正因为这个纠纷得到这么一个急转直下的结局而暗自高兴,庆幸自己能摆脱这堆乱麻似的纠葛。他看见警察的阵势,担心他们在他店里逮捕于苏斯。在他店里接连拘捕两个人,格温普兰之后又是于苏斯,这对酒店的生意是有妨害的,因为喝酒的人不喜欢警察来扰乱他们。现在他应该用一个热诚的恳求来适当地干涉一下。于是尼克莱斯老板向承法吏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信任之中带着尊敬的笑脸:
“大人,我请大人注意,这几位警察先生用不着再劳驾了,因为这条犯罪的狼就要离开英国,而且这个于苏斯又不打算违抗,一定按照大人的命令办事。大人也会注意到,可敬的警察先生的行动虽然对国家的利益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它会给一家客店带来损失,何况我的客店是完全清白的。正如女王陛下说的把走江湖的‘打扫干净’以后,我看这儿就没有犯法的人了,因为我认为那个瞎眼的姑娘和那两个吉卜赛女人是不会触犯法律的,所以我请求大人不必再去调查,让这几位先生不要进来,因为他们到我店里来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如果大人允许我谦卑地提出一个问题,我马上就能证明我说的话都是实在的,并且能够证明这几位先生的在场是完全不必要的:既然这个于苏斯答应执行您的命令,准时离开英国,他们还进来逮捕谁呢?”
“你,”承法吏说。
一剑穿了两个透明的窟窿,你这时候就不能讨价还价了。尼克莱斯老板一下子垮下来了,他也不管身后是什么东西,不管是桌子也好,凳子也好,别的什么东西也好,一屁股坐下来。
承法吏提高了嗓门,如果广场上有人的话,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尼克莱斯·普伦特老板,酒店主人,这是最后的一点,你必须弄清楚。这个跑江湖的骗子和狼都是无业游民。他们要被驱逐出境。不过你是祸首。法律是在你的客店里,在你的同意之下受到侵犯的,你领有营业执照,理应替公家负责,可是你却让人家在你店里做出这种丢脸的事。尼克莱斯老板,现在取消你的执照。你必须付一笔罚金,并且还得坐牢。”
警察把酒店主人围在中心。
承法吏指着古维根说:
“这个伙计,你的帮凶,也被捕了。”
一个警察抓住古维根的领子,古维根好奇地望着这个警察。这个孩子并不怎么害怕,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已经看到许多怪事的缘故,他弄不清这是不是继续在演戏。
承法吏按了按头上的帽子,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自己肚子上,这个姿势特别庄严。他补充说:
“现在已经决定了,尼克莱斯老板,你们,你和你的伙计,要被送到监狱,关在大牢里。这个泰德克斯特客店从此停止营业,宣告关闭。这是给别的人作个榜样。现在,你们跟我们走。”
第七卷 泰坦女神
第一章 觉醒
“蒂!”当泰德克斯特客店里出事的时候,格温普兰在科尔尤行宫望着东方破晓,仿佛突然听见了这个叫声;其实这是他心里的叫声。
谁没有听见过自己心灵深处的呼声呢?
再说,现在天亮了。
黎明就是一种呼声。
太阳如果不去唤醒昏睡的良心,那它还有什么用处呢?
光明和美德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尽管天主叫基督①,或者爱情,他也有被人,甚至被十全十美的人忘在脑后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哪怕圣人,都需要一个声音来唤醒我们的回忆,所以黎明的任务是让我们心中至高无上的警钟发出声音。良心在责任面前发出叫声,正像公鸡天亮时打鸣一样。
①即救世者。
人类的心——这个混沌——也听见了Fiat lux①。
①拉丁文:发出光亮吧。
格温普兰——我们仍旧这样叫他,因为克朗查理是爵士,而格温普兰是人——好像复活了。
我们必须把来龙去脉联系起来。
因为他的正直现在有点动摇了。
“蒂!”他叫。
他觉得他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好像有一个对他很有益处的东西喧喧嚷嚷地向他扑来。善良的思想的侵袭,仿佛一个回家的人找不到钥匙,只好老老实实地撞自己的墙。越墙而入还是好的,破墙而入就不好了。
“蒂!蒂!蒂!”他不住口地叫。
他的心又坚强了。
他大声问:
“你在哪儿?”
他有点奇怪,怎么没有人回答。
他瞧着天花板和墙壁,仿佛一个一时神志清醒而精神错乱的人似的,又问:
“你在哪儿?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于是又在这间屋子里像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开始走来走去。
“我在什么地方?在温莎。你呢?你在萨斯瓦克。呵!这是我们第一次的离别。我在这儿?你在那儿!这是谁做出来的事呢?哼!不是这样。将来也不会这样。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他停了下来。
“谁对我说起女王来的?我怎么会认识女王?变了!我变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爵士。蒂,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是一位夫人了。发生的事实在令人吃惊。哈,是这样!我应该找到回去的路。他们让我迷路了吗?刚才有一个人带着一脸古怪的神气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我的爵爷,这扇门开了,那扇门就得关上。留在身后的事物必须统统消失。’换句话说,就是:‘你必须做一个懦夫!’这个家伙,这个坏蛋!他趁我还没有清醒的时候对我说这种话。他利用我一时的惊神未定。我简直是他手里的猎物。他到哪儿去了?让我来骂他一顿!他对我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的是一个跟做梦似的阴森森的微笑。啊!我现在变成原来的我了!很好。如果他们认为克朗查理爵士可以任他们摆布,那就错了!英国上议员,可以,不过得蒂做上议员夫人。条件!我难道会接受他们的条件?女王?女王管我屁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当爵士可不是为了做奴隶。我要身心自由地走进权力的圈子。难道他们是平白无故地把我解救出来的吗?他们打开了我的嘴套,就是这么回事。蒂!于苏斯!我们永远在一起。从前你们是什么人,我也是什么人。现在我是什么人,你们也是什么人。你们来吧!不。我到你们那儿去!我马上就去。马上!我等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他们看见我一直不回去,会怎么想呢?那笔钱!我记得我派人给他们送了一笔钱去,嗐!我应该自己去。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对我说我不能离开这儿。咱们走着瞧吧。喂,马车!马车!套车!我要去找他们。仆人都到哪儿去啦?既然有老爷,就应该有仆人。我是这儿的主人。这是我的家。我要扭弯门闩,砸坏门锁,踢开门。谁要是拦住我的去路,我就一剑穿他两个透明的窟窿,因为我现在有一把剑。我倒要看看谁敢抵抗。我有一个妻子,她叫蒂。我有一个父亲,他叫于苏斯。我的家是一座宫殿,我要把它送给于苏斯。我的姓就是一个王冠,我要把它送给蒂。赶快!马上!蒂,你看,我来了!呵!我恨不得一步就到他们那儿!”
他打开第一道门,匆匆离开那间屋子。
他走到一条走廊里。
他一直朝前走。
前面又出现了一道门。
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
他信步走着,穿过一间一间屋子,一条一条走廊,寻找出路。
第二章 宫殿好像树林
意大利式的宫殿门户很少。科尔尤行宫也是这样。到处是帷幕、门帘、挂毯。
在那个时代,每一个宫殿的内部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豪华的房间和走廊,多得数也数不清;镀金的装饰,大理石,木刻,东方的绸缎,琳琅满目;有的角落故意布置得昏暗如夜,有的角落却又充满了阳光。什么富丽轩敞的顶楼啦,砌了荷兰或者葡萄牙瓷砖的油漆过的小屋啦,顶端装着阁板的长窗啦,可以住人的灯塔啦等等,无不应有尽有。厚厚的墙壁如果挖空了可以躲人。这儿那儿,密室好像一个个小匣子。密室也叫做“小套房”。各种罪行都是在这儿干出来的。
如果想杀死吉斯公爵,拐诱西尔佛康美丽的女校长,或者以后想问住赖勃尔领来的孩子的哭声,这儿是最方便的地方。这儿的房屋构造复杂,对一个新来的人来说,简直找不到头绪。这儿是拐人的处所;你到了这种深不可测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出去了。亲王和老爷们就在这样优美的洞穴里窝藏他们抢来的东西;夏洛来伯爵藏参事的妻子古尚太太,德莫苏来先生藏圣兰佛罗十字架的农民胡德里的女儿,龚迪亲王藏亚当岛的两个美丽的面包房女工,白金汉公爵藏可怜的佩妮惠,等等,都是在这种地方。他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正像罗马法说的:yi,clam et precario(武力,秘密,转瞬即逝)。到了这里就得听从主人的摆布。这儿是金碧辉煌的地牢。这儿又像修道院,又像后宫。楼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旋转,几间螺旋形的屋子忽然把你引到你的起点。一条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演讲厅。忏悔室下面是一间卧室。贵族和皇家的这种“小套房”的建筑模型,大概是支脉丛生的珊瑚和洞穴垒垒的海绵吧。纷杂的支脉简直难分难解。画像转动了一下,面前又出现了出入的孔道。而且还是装了机关的。当然需要这些玩意儿,这里是做把戏的地方呀。从地窖到顶楼,仿佛是一个重重叠叠的蜂房。从凡尔赛宫算起,所有的宫殿都仿佛盘踞着石蚕,俨然是泰坦家里的侏儒的住房:走廊,休息室,小巢,蜂房,密室。各式各样的小洞,大人物的确是能屈能伸。
这种局限在墙壁中间的弯弯曲曲的地方,使人想起了游戏,想起了遮住眼睛,用手摸着走路,忍住笑声,玩“瞎子捉人”或者“捉迷藏”的游戏;同时也使人想起了阿特里德,普朗塔热乃,梅狄西,爱尔兹野蛮的骑士,利齐和或者摩纳代斯基追逐一个逃走的人,在一间一间屋里斗剑的情形。
古代也有这种神秘的建筑,那种豪华的气派简直达到了可怕的程度。现在在埃及古墓里还有这种建筑的地下样品,比方说,巴撒拉瓜发现的普萨麦地古王陵里就有这种东西。我们能够在古诗里看到对这种可疑的建筑的恐惧。Error circumflexus。Locus implicitus gyris①。
①拉丁文:曲折迷离。弯曲回旋之所。
格温普兰现在置身在科尔尤行宫的“小套房”里。
他急急忙忙地要从这里出去找蒂。走廊、小室、暗门和意想不到的通路组成的迷宫阻碍着他,使他无法快走。他心里恨不得奔跑,可是却不得不徘徊仿惶。他本来认为只要通过一道门就可以出去了,谁知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许多找不清头绪的通道。
他穿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接着又是一个交叉路口似的大厅。
他没有遇到一个活的生物。他听了听,一点动静也没有。
有时候,他好像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