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水手便在这附记下面签字。北巴斯克人签:“高台曾。”南巴斯克人签:“阿负玛利亚,小偷。”
随后博士叫道:“恰泼加罗泼。”
“有,”这个普罗旺斯人答道。
“你还有阿尔卡诺纳的葫芦吗?”
“有”
“把葫芦给我。”
恰泼加罗泼喝光了最后一口烧酒,把葫芦递给博士。
舱里的水越涨越高。船也愈沉愈深。
斜斜的船边上,已经有一圈细细的红色海水慢慢地往上爬。
大家都挤在甲板中心。
博士凑着火把的火焰,把签名的墨水烘干,把羊皮纸折得比葫芦的长颈还要细,然后放进葫芦。他大声说:
“木塞”
“我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恰泼加罗泼说道。
“这儿有一段绳子,”雅克·加套士说。
博士用那段绳子塞住葫芦,又说:
“柏油”
高台曾走到船头上,用麻絮灭灯器罩住已经熄灭了的火把,然后从木架上取下来,交给博士,里面还有一半滚烫的柏油。
博士把葫芦的长颈插在柏油里浸了一会再拿出来。
装着大家签名的羊皮纸的葫芦已经塞好,并且用柏油封好了。
“完成了。”博士说。
从大家的嘴里发出一个用各种语言说出来的短句,好像是从墓窖里发出来的悲鸣。
“但愿如此!”
“Mea culpa!①”
①拉丁文:我罪,我罪!(《悔罪经》中的一句。)
“Asi sea!①”
①西班牙文:但愿如此!
“Aro raI!①”
①巴斯克语;很好!
“阿门。”
使人好像听见了巴别塔在黑暗中发出来的上苍不愿意听的庄严的声音。
博士朝他这些落难的罪恶多端的伙伴转过背去,向船舷走去。到了那里,他望着天空用沉重的声音说道:
“你在我身边吗?”
他大概是对什么鬼魂说话吧。
船继续往下沉。
博士背后的人都在沉思。祈祷自有一种超人的力量。他们不是低着头,而是把身子弯作两截。其实他们的忏悔并不是很自然的。像没有风的船帆似的,他们不能不屈服。这一群脸容憔悴的人,双手合十,低着头,尽管各人的姿势不同,都慢慢地露出一副信仰上苍的痛苦绝望的神气。我们不知道是深渊里的什么样的光亮,在这些狰狞可怕的面庞上勾画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线条。
博士又向他们走回来。不管过去怎样,这老头儿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显得很伟大。“无限”不动声色的包围他,抓住他,可是他没有惊慌失措。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惊慌失措。他浑身都是宁静的恐怖。脸上甚至有天主的庄严。
用不着怀疑,这个善于思索的衰老的强盗身上,有点儿教皇的风采。
他说:
“请大家注意。”
他向茫茫大海注视了一会,又说:
“我们现在就要死了。”
接着从阿负玛利亚手里接过火把,摇了一下。
一朵火焰离开火把,飞到黑暗中去了。
博士把火把扔到海里。
火把熄了。火光消失了。只剩下了茫茫无边的未知的黑暗。一种好像坟墓似的东西把他们罩在底下。
在黑暗里,听见博士说:
“我们祈祷吧。”
大家都跪下。
他们不是跪在雪地里,而是跪在水里了。
他们只有几分钟的工夫了。
博士独自个儿站着。雪片落在他身上,好像洒满了一滴滴白色的泪珠。所以在漆黑的背景衬托下,他们还能够看见他。他好像黑暗之神的一个能说话的雕像。
当他感觉到脚底下开始了一种轻微的摆动,说明船快沉下去的时候,他划了个十字,念道: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oelis。”
普罗旺斯人用法文念道:
“在天我等父者。”
爱尔兰女人用威尔士话(那个巴斯克女人也听得懂)念道:
“Ar nathair ata ar neamh。”
博士接着念:
“Sanctificetur nomen tuum。”
“我等愿尔名见圣,”普罗旺斯人念道。
“Naomhthar hainm,”爱尔兰女人念。
“Adveniat regnum tuum,”博士接着念。
“尔国临格,”普罗旺斯人念。
“Tigeadh do rioghachd,”爱尔兰女人念。
水已经漫到跪着的人的肩膀。博士接着念:
“Fiat voluntas tua。”
“尔旨承行于地,”普罗旺斯人结结巴巴的念道。
爱尔兰女人和巴斯克女人大声叫道:
“Deuntar do thoil ar an Hhalamb!”
“Sicut in coelo,et in terra①,”博士念道。
①博士前后用拉丁文念的是:在天我等父者,我等愿尔名见圣,尔国临格,尔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这是《天主经》的一部分。
没有声音回答。
他往下一看,每一个头颅都浸在水里。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们是跪着淹死的。
博士右手拿起放在舱篷上的葫芦,举在头上。
船沉下去了。
博士在沉下去的当儿,嘴里还喃喃念着没念完的经文。
起先是上身露在水面上,不到一会儿,只剩下他的头,后来只剩下那只举着葫芦的胳膊,仿佛他要让无限之神看看他的葫芦似的。
胳膊也消失了。大海上除了一点油迹以外,连一丝皱纹也没有。雪还在不停地落着。
一个漂在水面上的东西,被波浪带进黑暗中去。这就是那个用柏油封口的葫芦,因为有柳条套子的关系而浮在水上。
第三卷 黑暗里的孩子
第一章 象棋墩
陆地上的风暴并不比海里差多少。
在这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周围肆虐的,是同样疯狂的风雪。盲目的力量恣意横行,无意之间把弱者与无辜当做出气筒;黑暗没有眼睛;没有生命的东西不像人类所想像的那样仁慈。
陆地上风很小,寒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停滞性。没有冰雹。落下来的密密丛丛的雪实在可怕。
冰雹能打人,折磨人,打伤人,打死人,或者打得你昏过去;雪还要厉害。柔软而无情的雪片悄悄地做自己的工作。一摸就融化了。它是纯洁的,就跟伪君子的诚实无欺一样。雪片变成雪崩,跟欺骗变成罪恶一样,都是纯洁的东西慢慢积累起来的结果。
孩子在雾中继续前进。雾是一种柔软的障碍物,危险就由此而起;它退一步,但还是坚持;它和雪一样无情无义。孩子,这个跟危险周旋的战士,终于到达斜坡底下,来到象棋墩。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地岬,两边都是海,在雾、雪和黑夜之中一走错路,不是跌在右边海湾的深渊里,就是跌在左边涨潮的怒涛里。他在这两个深渊中间懵懵懂懂地走着。
那时的波特兰地岬特别险峻崎岖。现在的地形已经跟过去的完全不一样了。自从人们想出开采波特兰的石头制造罗马水泥以来,悬崖都被开凿过,完全改变了原来的面貌。现在那儿还能看得见蓝石灰岩、粘板岩和火成岩从一层层的砾岩里突出来,好像牙齿从牙向里突出来一样。可是鹤嘴锄已经把那些突出来的嵯峨的尖端削平,那儿本来是可怕的秃鹰栖身之处。大鸥栖聚的尖峰已经没有了,它们跟那些野心家一样,专门喜欢在顶儿尖儿上撒泡尿。现在已经找不到那块叫作“古陶尔芬”的巍峨的独石了。“古陶尔芬”是威尔士话,意思是“白鹰”。夏天,现在还能在这些像海绵一样玲珑剔透的悬崖上,采到迷迭香,薄荷草,野生的牛膝草,浸在水里便成甘露的海茵香,和编席用的那种长在沙土里的多节草。可是再也找不到灰琥珀,黑锡,或者绿的、蓝的和灰绿的粘板石了。狐、獾、獭和貂也都离开了;从前在波特兰的悬崖上,比方说在康纳叶地岬,还有羚羊;现在也没有了。现在在某几个小湾里还能捕到比目鱼和鲱鱼,但是胆怯的鲑鱼再也不在米迦勒节①和圣诞节之间到威尔士来产卵了。像在伊丽莎白时代,有一种不知道名字的鸟,个儿和鹰差不多,能把苹果切成两爿,只吃里面的籽;这种鸟现在也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那种英文叫做“科尼士乔”、拉丁文叫做“卜罗考拉克斯”的黄嘴鸟了,这种鸟爱捣乱,专门把燃着的树枝扔在茅屋顶上。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海燕,现在也看不见了,这是一种从苏格兰群岛飞来的候鸟,岛上的居民用鸟嘴里流出来的油点灯。在傍晚时分退潮的潺潺声中,再也找不到古代传说的一种生着猪蹄、发出牛犊叫声的鸟了。潮水再也不把那种长着胡子、蜷耳朵、尖嘴巴,用没有爪甲的爪子拖曳着走路的海豹,冲上岸来了。在这现在很难认出来的波特兰,因为没有树林,从来没有人见过夜莺;可是现在连老鹰、天鹅和野鹅都逃光了。波特兰现在的绵羊,肉很肥,毛也很细。在两世纪以前,那些稀稀落落的母羊因为啃这种草的缘故,个儿很小,肉又硬,毛又粗,简直跟居尔特的牧羊人的羊群一样。居尔特的牧羊人好吃大蒜,寿很长,往往活到一百岁,可以用一米多长的箭从半英里之外射穿敌人的胸甲。荒地产的羊毛也是粗糙的。今天的象棋墩跟过去的象棋墩截然不同,不仅人类把这个地方掘得一塌糊涂,连希里群岛刮来的狂风也在破坏这里的石头。
①即米迦勒天神节,在九月二十九日。
现在这一条长长的陆地上铺了一条铁路,一直通到一簇棋盘似的美丽的新房子——歇细尔顿,那里还有一个波特兰车站。火车现在滚动的地方正是从前海豹爬行的地方。
可是在两百年以前,波特兰地岬是一个驴背似的沙岗,中间贯穿的岩石好像是一条脊椎骨。
孩子现在的危险已经跟刚才不同了。他刚才下坡的时候,害怕的是跌到悬崖底下;现在在地岬上,他害怕掉在窟窿里。同悬崖斗争以后,现在又要同陷阱作斗争了。海岸上到处都是陷阱。岩石滑溜溜的,海沙流动着。下脚的地方可能就是陷阱。简直可以说如履薄冰。脚底下的东西随时会突然塌下去。踏到一条裂缝,你就失踪了。海岸好像有好几层似的,跟一个布置得很好的舞台相仿。
长长的一条花岗石脊骨,两边是地岬的斜坡,走起来是困难的。用道具员的话来说,这儿很难找到“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人不应该从海洋上希望得到什么款待,对石头和浪头也是一样;海洋只对鸟和鱼是适宜的。地岬总是光秃嵯峨的。浪头从两边侵蚀它,所以它的样子很单调。到处都是棱角突起的石块,石脊,像锯齿,像撕得一条一条的难看的破布,象长着尖牙的鲨鱼的牙床,有的长满了潮湿的苔藓,一个不当心就能摔断脖子,陡坡好像滚滚的石流,一直滚到海沫里。任何人穿过地岬,每一步都会遇到大得像房子的奇形怪状的石块,像胫骨,像肩胛骨,像大腿骨,可怕的石头解剖标本。所以我们把这种沟埂交错的海岸地带叫作“肋骨”①,不是没有道理的。徒步的旅客必须尽可能避开这种乱七八糟的废墟。如果有人在巨大的骷髅上走路的话,这儿的情形就是如此。
①原文。cote有“海岸”“肋骨”两个解释。
让一个小孩子试试这个海古力斯①的工作。
①希腊神话里力大无穷的勇士。
要是在白天也许还好些,可是现在是在夜里。要是有个引路人也许好些,可是他只孤单单的一个人。即使是一个成人使出全身的力气也不容易应付,可是他只有一个孩子的那一点力量。没有引路人,要是有一条羊肠小道还可以帮他一下忙。可是又没有什么羊肠小道。
他本能地避开尖锐的石脊,尽量靠近海滨走。他在那儿碰到许多陷阱。他面前的陷阱有三种:水的陷阱,雪的陷阱和沙的陷阱。最后的一种最可怕。因为陷到流沙里人就沉下去了。
如果知道我们面临的危险,还能警惕,如果不知道那就更可怕。这孩子是在同他不知道的危险斗争着。他正在摸索的东西可能就是他的坟墓。
可是他毫不踌躇。他绕着石头,避开缺口,猜测着陷阱,宁愿绕着障碍物兜圈子,尽管如此,他还是前进。他虽然不可能直线前进,可是却在坚决前进。
必要时他耐心地折回来。他知道及时摆脱流沙的可怕的魔掌。他抖掉身上的雪。他不止一次蹚过齐膝深的水。一离开水,严寒就把他湿了的破衣服冻成了冰。他里在这种僵硬的衣服里急急忙忙地走着,可是他留心不把那件水手上衣靠胸口的地方弄湿,以便保持温暖。他还是觉得很饿。
深渊里的冒险是无穷的。在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连得救也有可能。深渊的门虽然看不见,但是可能找到。这个孩子迷失在一条两面都是看不见的深渊的高埂上,里在一件问人的螺旋形的衣服里,他究竟是怎样穿过地岬的,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爬,滚,摸索,走,坚持,如此而已。成功的秘密全都在这儿。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觉得地形越来越高,原来已经走到另外的海岸了。他离开了象棋墩,走上了坚硬的陆地。
现在的那座架在森福特堡和斯茅姆士桑之间的桥,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摸索着走到威克·莱吉士对过的地方,当时那里有一条沙带是穿过东弗利脱的天然道路。
现在孩子从地岬里逃出来了,但是他却面临着风暴、寒冷和黑夜。
在他面前又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色原野。
他看看地上,想找一条小路。
他突然弯下身子。
他发现雪地上好像有一个痕迹。
事实上确实是一个痕迹,那是一个脚印。白雪把脚印衬得非常清楚。他仔细看了一下。这是一只赤脚的脚印,比大人的脚小,比小孩的脚大。
可能是一个女人的脚印。
那边还有一个脚印,再过去又是一个;脚印一个接着一个,一步一步的向右走入平原。脚印还是新的,不过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有一个女人刚从这儿走过去。
这个女人所走的方向正是孩子看见烟的地方。
他两眼盯住脚印,跟着走下去。
第二章 雪的破坏力
这孩子跟着脚印走了一会儿。真不幸,脚印愈来愈模糊了。可怕的雪在密密层层地落下来。这正是单桅船在海里作垂死挣扎的时候所遇到的雪。
孩子跟船上的人一样遭殃,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横在面前的是重重叠叠的黑暗,除了雪地上的足迹以外,什么援助也没有,所以他把它当作引导他走出迷宫的线索,一点不敢放松。
脚印突然没有了,如果不是雪把它们盖起来,就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一切都是平坦,一色,光秃秃的,没有一个斑点,没有一点引人注意的东西。现在地上是一条白毯子,天上是一条黑毯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个走路的女人仿佛飞走了。
孩子弯着身子,绝望地找来找去。白费力气。
他站起来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但是他弄不清是不是真的听到声音。好像是一个声音,一个人呼吸的声音,黑暗的声音。不像畜生,而像人类,不像活人,而像鬼魂。这是一个声音,梦里的声音。
他仔细瞧了瞧,什么也瞧不到。
横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宽广、赤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