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把“玛都蒂娜号”刮走了。卡斯盖很快就跟一堆无用的东西似的隐在天边。没有比这一溜儿海礁现在的表情更不痛快的了。有时在神妙莫测的自然界里有一种看得见的跟看不见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的模模糊糊的形象,一种怒气冲冲僵硬的影子,使人觉得它因为放走了一个猎物而正在发脾气。
在“玛都蒂娜号”逃走的时候,卡斯盖海礁就是这副神气。
灯塔向后退着,变得苍白、暗淡,终于消失。
灯塔消失的时候似乎使人怪伤心似的。一层一层的雾笼罩着这个朦胧的火光。光线伸展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上。火光浮动着、挣扎着,沉到水里,终于看不见了。好像一个沉没在海水里的人一样。炭火变成了烛花,只剩下一点苍白模糊的颤动的光亮。周围出现了一圈微弱的亮光。像深夜熄灯似的一下子灭了。
威胁人的钟声不响了;威胁人的灯塔也消失了。但是这两种威胁消失以后,反而变得更可怕了。钟声是声音,灯塔是火光。多少还有点人味儿。现在它们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了无底深渊。
第十三章 面对着黑夜
单桅船又在不可捉摸的黑夜里漂流了。
“玛都蒂娜号”从卡斯盖灯塔那儿逃出来以后,从这个浪头漂上另一个浪头。有时候也在紊乱中停一会儿。它随着风旋转,随着浪的动作摇摇摆摆,反映着海的每一个振荡。它差不多从来不前后颠簸。前后颠簸是沉船的记号。一个顺水漂流的东西只会左右摇摆。颠簸是挣扎的痉挛。没有船舵,船头就不能迎风前进。
在风暴之中,特别是暴风雪之中,海和夜溶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烟雾似的东西。雾、旋风和暴风向各方面转动,没有一点固定的东西,没有一个容易辨认的标记,没有休止的时刻,永远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新的黑洞,水平线一点也看不见,远远望去一片乌黑。这条单桅船就在这一片黑暗当中飘荡着。
逃过了卡斯盖,避开了礁石,这对失事船上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种胜利。可是这个胜利弄得他们茫然若失。他们没有叫“乌拉”。在海上,这种冒失的举动是不会再演一次的。在这种不能测量深度的海洋上,如果还要冒失,那就太严重了。
推开礁石是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他们吓呆了。可是他们渐渐又有了希望。这些都是人类心灵里的磨灭不掉的海市蜃楼。在任何灾难之中,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会不莫名其妙的看见一线希望的。这些可怜虫巴不得能够说他们已经得救了。这句话差不多已经到了口边。
但是在一片乌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可怕的东西。左舷有一个高高的、直立的、四四方方的、透明的东西,好像是深渊的方塔。
他们张大了嘴巴注视着它。
风暴把他们推到那边去。
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渥太赫海礁。
第十四章 渥太赫
礁石又逼近了。在卡斯盖之后又遇到了渥太赫。风暴不是艺术家,它是个有无限威力的粗人,不会变换手段。
黑暗是无穷无尽的。它有的是陷阱和奸计。人的智谋很快就用完了。人的力量越用越少,而深渊却有无穷的力量。
遭难的人转过脸来望着他们的头目,他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他耸耸肩膀;这是人在毫无办法时的忧郁轻蔑的表情。
渥太赫是大洋中的一块铺街石。这个矗立在相互激荡的浪头当中的礁石,大概有八丈高。波浪和船只一碰到它就化为齑粉。这是一个屹立不动的立方体,它的平直的平面直插在大海的弯弯曲曲的弧线里。
在夜里看起来,好像这是放在一幅弄皱的黑被单上的一个很大的方木块。在暴风雨里,它好像在等待着劈木头的斧头,也就是说等待着雷击。
可是,在暴风雪里从来没有雷。的确,这条船已经被人蒙上了眼睛,一片乌黑。它在准备受刑。一声霹雳倒也死得爽快,但是那是希望不到的。
“玛都蒂娜号”现在已经同水上的一段木头差不多,像它刚才遇见礁石一样,朝着这块岩石飘来了。这些可怜虫不久以前还认为已经得救了,谁知现在又临到绝境。他们撇在身后的覆灭的危险,又在他们面前出现了。暗礁又打海底钻出来。真是前功尽弃。
卡斯盖好像一个有许多格的烘点心的模子;渥太赫却是一道墙。在卡斯盖遇险会撞得四分五裂,碰上渥太赫就要粉身碎骨了。
幸而还有一个机会。
像渥太赫面前那样的平面,不论波浪也好,炮弹也好,撞上去总是要退回来的。所以很简单。涨潮之后接着就是落潮。波浪冲进来,接着就退回去。
在这种情况下,生死的问题是这样的:如果波浪把船冲到石头上,它就会在上面碰碎,那就完了;要是波浪在船碰着石头以前退回来、回浪就会把船带走,他们就得救了。
这是惊心动魄的焦灼。船上的人在黑暗中瞥见一个巨浪冲过来。浪头能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是浪头到了船边就散开来的话,那末他们就会被推到石头上,撞个粉碎。如果浪头在船底下过去……
浪头是从船底下过去的。
他们松了一口气。
但是波浪是怎样退回来的呢?回浪拿他们怎样办呢?
回浪把他们带走了。
不到几分钟的工夫,“玛都蒂娜号”就离开了礁石。渥太赫也像卡斯盖一样,从他们的视野中消逝了。
这是第二次胜利。单桅船第二次濒于覆灭,又及时地退回来了。
第十五章 PORTENTOSUM MARE①
①拉丁文:可怕的海。
那时浓雾笼罩着那些飘浮在海上的可怜虫。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只能看见周围几百公尺的地方。尽管疯狂的冰雹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妇女却坚决不肯到船舱里去。遇上大难的人没有不希望在露天之下沉到海里去的。死亡既然离得那么近,头上的天花板便好像有点棺材味儿了。
波浪越来越高,越来越急。肿胀似的波浪表示它受到的压力很大。浓雾中的一条条隆起的水带,说明那是一个海峡。事实上,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沿着奥里尼海岸走呢。西面是卡斯盖和渥太赫,东面是奥里尼,中间的海水受到了压力和束缚。海水这种受到抑压的状态,局部地决定了风暴的性质。海也跟别的东西一样,哪里感觉痛苦,哪里就急躁不安。所以海峡很可伯。
“玛都蒂娜号”现在就在这个海峡里。
请设想一下,海底有一个龟壳像海德公园或者香榭丽舍那么大,壳上的每一条沟痕就是一处浅滩,每一个隆起的地方就是暗礁。这就是奥里尼西岸的地形。海把这些破坏船只的工具掩盖起来。波浪在这个海底的龟壳上面跳呀跳的,四分五裂,变成了泡沫。平静的时候,波浪拍岸有声,遇到了狂风暴雨就变成了一片浑沌。
这种复杂的情况,船上的人虽然看到了,可是弄不懂其中的道理。突然他们懂得了。天顶上微微有一线光亮,海面上显得朦胧苍白;东面,在青灰色的光亮里,看见左舷外边露出一条好像一道栅栏的东西,狂风暴跳如雷,正把船向那里刮去。那道栅栏就是奥里尼海岸。
那是什么东西呢?他们吓得发抖。如果他们听见一个声音回答说“奥里尼”的话,他们抖得还要厉害呢。
没有比奥里尼更不欢迎客人的小岛了。海上和海底是一队无情的禁卫,渥太赫不过是一个步哨。西面有薄和,苏多利胡,盎弗洛克,尼盎格尔,方杜克洛克,莱汝梅勒,拉葛洛斯,拉克郎克,莱爱奎龙,勒勿辣克,拉福斯一梅力埃;东面有苏开,翁茂·弗洛罗,拉勃林培堆,拉开士林葛,克洛克利和,拉福虚,勒苏,黑底脱,古庇,渥比。这是些什么怪物呢?是七头妖蛇吗?是的,是七个头的礁蛇。
其中一个暗礁叫做目的地,好像暗示说:航海的人到了这里,航行就结束了。
在夜和海的遮掩下,这一群礁石组成的障碍物在遇难者的眼里显得很简单,好像一条黑蒙蒙的带子,好像谁在天边上抹了一笔。
船泊失事是无能为力的象征。陆地近在咫尺,可是却远若千里。飘浮而不能航行,脚底下的东西好像很结实,其实却是脆弱的,好像充满了生命,其实却充满了死亡,被囚在天空和海洋这两堵墙中间的这个广阔的地带里,“无限”像地牢一样压在头上,周围是风和浪的无穷无尽的袭击,它们抓住你,捆住你,使你浑身麻木,这份罪真叫你又惊奇,又生气。我们好像瞥见这个不可捉摸的对手正在旁边冷笑。这个抓住你的人也就是让鸟和鱼获得自由的人。他好像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我们依靠空气,他却用嘴巴吹动空气;我们依靠水,而水却掌握在他手里。从暴风雨里汲取一杯水来,只是一杯苦水。喝了一杯就作呕;一个波浪就能消灭你。沙漠里的一粒沙和大海里的一个泡沫,都是可怕的征象。全能的敌人用不着掩饰自己的原子;他把柔弱变成力量,将他所有的一切充满虚无,这个无限伟大的敌人用一个微乎其微的东西就能压死你。海洋只消几滴水就把你解决了。你感到自己好像是个玩具。
玩具,多可怕的字眼啊!
“玛都蒂娜号”是在奥里尼的上首,还算幸运;可是它正在向北飘,这也是命该如此。西北风好比是一张拉紧的弓,它像射箭似的把船射到北边的地角。在地角旁边,离开哥培莱海港不远,有一个被诺曼底群岛的海员们称做“猴子”的东西。
“猴子”是一股疯狂的海流。浅浅的海底有许多连成串的深潭,波浪也跟着产生一个个漩涡。你逃过了这个漩涡,又跌进另外的一个。船被“猴子”咬住以后,就随着一个个漩涡转呀转的,直到船壳被锐利的石头戳破为止。这时这条破船就停下来,船头浸在海浪里,船尾打浪头里翘起来,这时候深渊就出来收场,等到船尾沉下去,就一切全完了。泡沫的圆圈扩大了,慢慢地飘着,波浪上面,这里那里出现了一些水泡,这是水底下被窒息的呼吸,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整个英吉利海峡里有三处顶危险的海流。一处在著名的哥特罗森茨附近,一处在毕隆乃和诺埃蒙海岬之间的杰尔赛,第三处在奥里尼。
如果有一个当地的领港在“玛都蒂娜号”上,他就会把这个新的危险告诉他们。他们虽然没有这个领港的警告,倒有自己的本能。人在危险的时候有另外一种视觉。在狂风的袭击下,一堆堆螺旋形的泡沫沿着海岸飞舞。这是“猴子”在吐唾沫。在这个陷阱里曾经沉过很多的船。他们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一走近那个地点就害怕起来。
他们怎么能绕过这个地角呢?没有办法。
正如他们看见卡斯盖和渥太赫出现一样,现在又看到了奥里尼海岬全是高耸入云的石头。它们好像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巨人。这是可怕的接力肉搏。
夏理第和西那①不过是两个;而卡斯盖、渥太赫和奥里尼却是三个。
①墨西拿海峡的巨礁夏理第和的那漩涡是从前航海者的绝地。
礁石侵犯水平线的现象,依然是那样壮阔、单调。海洋的战斗跟荷马描写的战争一样不怕重复。
他们越离越近了,每一个浪头,都使他们离地角近二十肘,地角在海雾笼罩下显得越来越大了。距离愈缩愈短,看样子是无法避免的了。他们已经到了离“猴子”不远的地方。下一个浪头就会抓住他们,把他们拖过去。如果再来一个波浪,他们就完了。
船突然被冲退了,仿佛被巨人的拳头打回来似的。波浪在船底下往上涌起,接着又退下来,把这条随浪飘荡的船扔到泡沫飞溅的大海里。这样一来,“玛都蒂娜号’粳离开了奥里尼。
于是这个奄奄一息的玩具又回到大洋里去了。
这个救星是从哪儿来的?是从风里来的。
原来暴风突然转变了方向。
波浪把他们玩弄够了,现在轮到风了。在卡斯盖,他们是自己想办法脱险的。在渥太赫,波浪帮了他们的忙。在奥里尼是北风救了他们。风源突然从北边跳到南边去了。
西南风替代了西北风。
海流是水里的风,风是空气中的气流。这两种力量起了冲突,任性的风把它的战利品从海流手中夺了回来。
海洋的粗暴是无法理解的。这可能是永生的体现。谁受到它的摆布,既不能有所希望,也不能完全绝望。它反复无常。这是海洋的游戏。所有野兽的凶残都在广阔险恶的大海里表现出来了,让·巴尔把它叫作“巨兽”。它用爪子抓你,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也会用柔软的掌心来抚摸你。风暴有时粗暴地打翻一条船,有时又小心翼翼地照顾它,简直可以说在抚摸它。海有的是充裕的时间。遇难的人在垂死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点。
我们得承认,往往痛苦稍微缓和了一点,我们就觉得得救了。这些情况是少有的。不管怎样,处在极端危险中的人是很容易相信自己得救的,只要风暴的威胁稍稍停一下就够了,他们马上就会说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既然刚才认为就要葬身鱼腹了;他们现在当然会宣布说他们又复活了。像拥抱没有到手的东西似的,他们热情的相信厄运已经过去了,很明显,他们很满意,他们得救了,再也用不着天主了。不应该这么性急的把收条交给未知之神。
西南风带着旋风来了。这些遭难的人遇到的救星都是性情怪僻的。风扯着“玛都蒂娜号”的残帆断索,急急忙忙拖进海里,船活像一个被拉着头发拖走的女尸。宛如被铁培廖斯奸后释放的妇女。风对它救出来的人是残酷的。它是在忿怒中替他们服务的。这是一种没有怜悯心的援助。
这条破船被这个救命恩人摧残得差不多四分五裂了。
冰雹又硬又大,跟短铣枪子弹一样,射击着这条船。波浪一起一伏,使冰雹像石子那样在甲板上滚来滚去。单桅船的甲板在波浪和泡沫夹攻之下,简直不成样子了。船上每一个人只能自己顾自己了。
他们使劲地抓住船上的附着物。每一次浪头冲过以后,奇怪,大家都还在船上。大部分的人都被木片剐破了脸。
所幸失望会产生力量。一个受惊的孩子的手也有巨人的力量。痛苦时,女人的手指也像老虎钳一般。在恐怖之中,一个女孩子的玫瑰色的手指甲能陷进铁片。他们勾着,抓着,抱着不放。每一个冲上来的波浪都给他们带来怕被冲掉的恐怖。
他们突然松了一口气。
第十六章 谜样的平静
飓风突然停了。
西南风和西北风都没有了。天空里疯狂的军号似的声音也没有了。打天上挂下来的水柱,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没有一点变动的迹象,好像垂直地滑到深渊里去了。谁也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雪片代替了冰雹。雪慢慢地往下落。
浪平。海静。
这种突然停止是暴风雪特有的现象。电力消失了,一切也就都停止了,连海浪也是如此。本来波浪在暴风雨之后还要骚动很久的。在这儿就不同了。海浪里没有那种持久的骚动。像一个疲乏的工人一样,波浪立刻昏昏欲睡了,这未免有点违背静力学的规律,但是老领港员却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知道海是变幻莫测的。
同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