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靖这次真的变了脸色。沈墨白跟他,他自己知道,至少有一半算是被自己强迫的。不说他当年并不愿离开常州,就是在吴城他要了他,也算是有些乘人之危。沈墨白几次表示过要回常州,都被他强留了下来,直到他出走又回来,却又就此持斋断荤,这其中种种,现在想来,皆因他并不情愿之故。倘若碧泉方才说沈墨白是嫉妒,那他大可以置之一笑,因沈墨白对他,虽然来者不拒,却也并不特意逢迎;然而碧泉说他是不情愿,这却正中靶心。
碧泉眼看罗靖露出犹豫之色,续道:“我看他对爷纵然有所不满,却也未必敢下手,可是若使个什么镇魇法儿来对付夫人,在他却是易如反掌。”
罗靖心头烦乱,匆匆道:“我去营里,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一扬鞭子,从碧泉身边走开,只听碧泉幽幽道:“爷还是把人送走的好,否则夫人肚里的孩子若有个好歹,怕爷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罗靖不愿再听,打马飞驰,跑出老远,犹自觉得碧泉的声音总在耳边缭绕不去。他一口气飞马到城防营,才觉得心里稍稍松快了些。今天他来得晚,营里的早训已经散了,军士们正吃早餐,三五成堆地聚在一处,有一堆人格外的多,也不知在嘀咕什么,连罗靖从旁边走过都没有看见。只听人群中一人道:“……王尚书这些年妾室娶了四房,至今不见烟火气。连太医去看,都说他难有子女,这四姨娘突然怀上,若说是他的种,那倒奇了。”
人群中一阵哄笑,有人道:“老来得子,这也是有的。”
先头那人故作神秘道:“这你就呆了。听说了么,前些日子王尚书府上闹鬼呢,请了几拨道士和尚都驱不了,最后那一次,和尚念了一夜的经,天亮就发现四姨娘倒在自己院子门口,旁边还有些散落的符纸,上面画的符谁都看不懂。尚书府上这才知道,原来这闹鬼,都是这四姨娘搞的。你们想,若说她肚子里那个没鬼,谁信?”
又是一阵哄笑,有人道:“说不定就是鬼交呢。”接着是一阵低声亵语,虽然压低了,也是不堪入耳。只听有人道:“那王尚书怎么办?”
先头那人嗤笑道:“还能怎么办?换了你怎么办?难道留她在家里闹鬼?她会画符,还不知能干出什么来?你们可知道,今上就曾险些被那郑王镇魇了,这镇魇法儿,不懂的人那是防不胜防。”
又一人道:“若是我,抓到了奸夫一起沉塘。”
先头那人笑道:“奸夫大约是抓不到了,据说这四姨娘死也不肯说一个字,大约这沉塘是差不多了。”
另一人道:“王尚书怎么也是书香大家,真要将姨娘公开沉塘,岂不有些……”
先头人道:“这种事王尚书怎会闹出来,绿头巾的名声好听么?要沉塘又何必到别处去,难道家里没有水井么?”
罗靖只听到镇魇两个字就再没听见后面的话。他牵着马向主将营帐走去,心里却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皇帝被郑王那个蛟妾镇魇的样子他已经看过,无缘无故地发病,太医根本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丁惠夜来异梦,晨起就无故腹疼,确实也……
这一整天,罗靖都是心绪烦乱。好在晚上回家,丁惠并没什么异样,他才稍稍放下心来。这些日子他时常宿在丁惠房里,芳云芳雨早就给他准备了面水青盐,铺好了床。罗靖也就宿了下来。朦胧到半夜,他忽然被丁惠痛苦的呻吟惊醒,只见丁惠双目紧闭,两手按着腹部蜷成一团,口中断续地呻吟着,似乎做着什么噩梦一般。罗靖摇晃了她几下,她才勉强睁开眼睛,低声道:“爷,我肚子痛。”
罗靖抱着她坐起身来,高声喊道:“芳云,芳雨!快去请郎中!”
碧泉赶着马车很快接来了吴郎中,老头子诊了半天脉,淡白的眉毛紧拧在一起,终于还是道:“将军,老朽确实诊不出什么,夫人脉相正佳,可是这腹中胎儿……”
丁惠伏在枕上啜泣起来。罗靖烦躁地走了两步,突然停步沉声道:“碧泉去把张太医请来。”
丁惠一震,从眼角瞥了罗靖一眼。碧泉就候在门外,闻言略一迟疑,应了一声转身走了。罗靖进了帷帐坐到床边,搂着丁惠柔声道:“别怕,张太医医术是好的,让他来诊诊脉再说。”
碧泉回来得还是很快,张太医胡乱套了件外袍就跟着过来。罗靖起身兜头一揖:“烦劳张大人半夜过来了。”
张太医看一眼碧泉,又看一眼外屋的吴郎中,摇手道:“将军不必客气,待下官先为夫人诊一诊脉。”
屋中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盯在张太医的两根手指上。良久,张太医收回手,沉吟道:“夫人的脉相无恙。”
罗靖心里微微一凉,道:“那腹中的胎儿?”
张太医摸了摸下巴,目光悄悄向碧泉看了一眼,缓缓道:“胎儿么……恐怕未必能顺利产下。”
罗靖只觉心不知落到了哪里,空空荡荡。碧泉送两位郎中出去,他竟然没有发觉。丁惠侧身向内躺着,嘤嘤啜泣,哭声像针似的扎在罗靖心上,他站了良久,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沈墨白还没睡下。这些天他心里总是在想丁惠有孕的事。罗靖的手相明明是无后,为什么丁惠却能有孕?不知不觉地,他又从箱底翻出了那个布人,可人偶握在手里,他又迟疑了——为什么还要执着呢?明明连师傅留下的砚台都扔了,又何必还要执着?不如浑浑噩噩过这一生,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深深叹口气,他把布人扔进火盆。烧了吧,烧了,就一了百了。
布人扔进火中,边缘很快燎焦了,开始窜起小小的火苗。沈墨白正出神地看着,门突然被踢开,紧接着,一个人旋风般卷到他面前,一手捞起了火盆中那烧了一半的布人:“这是什么!”
沈墨白怔了一下,罗靖暴怒的脸已经出现在眼前:“这,是,什,么!”几乎是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冰棱子一样尖硬而冷。
罗靖此时只觉心中冰冷。他看过沈墨白画扫晴娘,只是寥寥几笔,人形就跃然如生。手中这个布偶,虽然已经烧了一半,可墨色的眉眼尚在,分分明明的便是丁惠。他怀着希望和疑惑而来,却只看见这个燃烧着的布偶。他紧紧握着那冒火的东西,掌心灼热疼痛,心里的煎熬却更甚。他把手中布偶一直送到沈墨白脸前,哑声道:“说话!这是什么?你跟惠儿有什么仇,要这样害她?”
沈墨白心里微微一凉,或者是该来的终于来了,他反而平静:“我没有害谁。这是我做来占卜用的。”
罗靖冷笑:“你想卜算什么?”
沈墨白淡淡道:“卜算她腹中的胎儿是——”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说什么?说罗靖无后?说丁惠腹中胎儿不会是罗靖的?
罗靖手一直伸着,布偶上的火苗已经被他攥熄在掌心里,可是仍然灼烫:“卜算胎儿如何?卜算是男是女?还是卜算几时下生?或者,根本就不让她生下来?”
沈墨白微微有些急了:“不!我只是——”
罗靖怒吼:“只是什么!”
沈墨白不得不说:“你,你掌纹有无后之兆,我只是不解她为何还能有孕……”
罗靖哈哈大笑,笑声冰冷:“不错,有你在,让我无后确实易如反掌。”
沈墨白像被戳了一刀似地缩了缩。他知道罗靖误会了,但,那道截断掌纹的伤痕却正是因他而生,罗靖这番话,其实也并没有错。
罗靖胸头怒火翻腾,可是内心深处似乎还抱着一丝希望,连他自己也不曾觉察。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说话。一片静寂之中,突然传来芳云的喊声:“爷,爷!夫人,夫人——”尖利的叫声在静夜中让人不寒而栗。接着碧泉的脚步声飞奔到门外:“爷,夫人——小产了!”
罗靖还没清醒过来,手掌已经挥了出去:“你这个妖孽!”
沈墨白被这一记耳光掴得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都麻木了。口中微咸,他用手指抹抹唇角,带出一缕鲜红,扎得眼睛酸疼。用力眨眨眼睛,眨去眼前乱飞的金星,沈墨白慢慢抬头看着面容扭曲的罗靖,突然笑了。
罗靖被他的笑容刺得阵阵作痛:“你还笑什么!”
沈墨白轻笑出声:“罗靖,你为何不信我?自我见你至今,我可曾骗过你一次?你扪心自问,我为你做过什么?从常州、钱塘、吴城直到京城,难道就抵不上这小小的布偶?”
罗靖微微怔了怔。记忆中沈墨白的目光永远是清澈见底,偶尔带些茫然,从来未如今晚一般尖锐讥讽,还带些高高在上的睥睨。罗靖觉得被什么刺痛了,痛的是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几乎是不假思索,他脱口而出:“没有你,难道我就打不了胜仗?”
沈墨白的心一直冷到了底,疲惫和着愤怒,像火一样烧遍了他全身:“好。你不就是要个孩子么?我给你!”
罗靖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你给我?”他能生得出?
沈墨白笑得森冷:“不错,我给你!给你一个像你一样的孩子!你是什么样子,他就会是什么样子!等这孩子给了你,我和你,也就两清了。”
罗靖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这耸人听闻的说法,就被那句两清激怒了:“两清?你想怎么个清法?”
沈墨白一字字声如金石:“我还你一个孩子,你让我走!”
罗靖此时的怒气尤胜方才:“走?你想走到哪里去!告诉你,你想走,除非是死!”他突然退出房外,砰一声关门落
决裂 。。。
锁,“碧泉!把门窗都给我钉起来!”
碧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转身去找木板和钉锤。沈墨白扑在窗上:“罗靖!我给你一个孩子,只是,你不要后悔!”
罗靖握紧了拳,看着碧泉将木板一块块钉在门窗上,随着最后一块木板被钉牢,沈墨白的声音也骤然中断,整间房子像坟墓一般无声无息。罗靖狠狠咬了咬牙,厉声向碧泉道:“每天给他送饭,若是跑了,你提头来见我!”
31
怪胎 。。。
时已隆冬,冷风刀子一般吹过,像能把人割成一片片的。罗靖远远望着“将军府”三个大字,只是不想进去。
把沈墨白钉在房中已经五天,有时他从高墙外听一听,却听不到半点动静。碧泉每日按时送去三餐,可是上一餐的剩饭剩菜拿回来,却也不见少多少。罗靖极力装做没有看见。他要操心的事很多:碧烟还是时痴时颠,丁惠虽然以操持家事来打发时间,脸上却总是带着郁郁之色,且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有时还要呕吐。罗靖自觉对她有所亏欠,今早特意叫碧泉再去请张太医来给她诊脉,也不知究竟请来了没有。一念及此,罗靖终于打起点精神,跨进了大门。
丁惠坐在房中发呆,连罗靖进来都没发现,直到罗靖轻轻叫了她一声,才如大梦初醒:“爷回来了?”
罗靖轻轻按着她肩头不让她起来:“今天太医来过了么?”
丁惠微微哆嗦了一下,强笑道:“张太医不在,还是请吴郎中过来诊的脉。”
“郎中怎么说?”
“也没有什么,就说妾身小产之后身子虚弱,胃气不好。”
罗靖仔细看着她:“当真无事?”丁惠神情不定,总觉得还是有所隐瞒。
丁惠强笑道:“当真无妨。妾身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胃气是旧时的老病了,如今身子一虚弱就出来作怪。爷劳累了一天,用过晚饭早些休息是正理。”
罗靖点点头,站起身来:“既是胃气不好,让厨房作些清淡的粥饭才好。”
丁惠温柔地一笑:“是。妾身今晚就用药粥,爷不必担心。”说着,芳云芳雨已经进来摆上碗筷。从前是在堂屋中用饭,如今只剩他们夫妻二人,就在丁惠房中用了。
晚饭用得倒也安静,丁惠也没有再吐,罗靖这才放下心来。芳云芳雨将残席撤去,芳云抿嘴笑道:“爷,奴婢给您铺床吧?”
罗靖看看丁惠满脸羞怯的笑意,想到她这些日子受的苦,也就点了点头。芳云抿着嘴铺开被褥,又点了一支香,就拉着芳雨退了出去。罗靖知道他们点的是合欢香,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按说丁惠刚刚小产,实在不宜房事的。心里想着,走过去掐灭了香头。回头见丁惠面露失望之色,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放到床上,挨着她坐了下来,将手覆在她小腹上,柔声道,“你身子还虚着呢,等你好了,自然还能再——”最后一个“生”字尚未出口,他忽然觉得掌心一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丁惠腹中撞了他一下,讶然抬头,却见丁惠一脸惊骇,只这刹那,两瓣柔唇已全无血色。
罗靖呼地站了起来:“什么东西?”那一撞其实极轻,但他感觉敏锐,手掌又是触感极其灵敏之处,因此绝不会错认。加以丁惠面色异常,显然这腹中的轻轻一撞,她也感觉到了。
丁惠双唇微有些发抖,强笑道:“爷说什么?”
罗靖伸手去掀她衣裙:“你,你——身上是什么东西?”他本想说是腹中,但转念又觉太过诡异,话到嘴边又改了回去。
丁惠道:“爷说的到底是什么?妾身,身上什么也没有啊。”
罗靖手上已经解开她的衣裙,果然里面除了亵衣,并未有什么异物,只是或许这几日躺坐太久又吃了补品,腰肢比之从前粗了不少,小腹也微微隆起。他再将手掌覆上去,半晌却也再没有什么动静。心中疑惑缭绕不去,终于还是道:“方才我觉得你腹中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了我一下。”
丁惠此时已经镇定下来,笑道:“爷说得好不吓人,妾身肚里能有什么?”神色转为黯然,“本来有的,现在……”
罗靖心中也是一阵难过,轻轻拥住了她柔声道:“不要想了,以后我们还会有,早些休息吧。”
丁惠柔顺地应了一声,两人解衣就寝,虽然无云无雨,却也温柔缱绻。
清早,罗靖是从梦中惊醒的。十年戎马,风吹草动都能令他警觉,何况是被人推了一下。眼睛猛然睁开,屋中却并没有别人,只有丁惠紧贴在胸前,似乎也是刚刚睡醒,张开的眼睛里还有几分惺松茫然。罗靖皱了皱眉,想或许是自己做了梦,一面起身着衣,随口道:“你身上觉得怎么样?”
丁惠也起身服侍他穿衣,一边柔声道:“妾身没有什么,爷不用太担心了。”
她身上只着亵衣,罗靖一眼看过去,忽觉她腰肢似比昨夜又粗重了,腹部隆起,竟然亵衣都有些遮挡不住,不由惊道:“你——”
丁惠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一眼自己小腹,脸色立刻变了,连忙披上外衣,道:“这些日子补药用得太多,再吃下去,妾身怕不要变成肉球?都是芳云,整天价地不是粥就是汤,吃得妾身看见药粥就想吐了。”
罗靖还想说话,可是已经到了营里出早操的时候,他也只得匆匆着衣用饭出门。街上还没有几个人,风也极冷。罗靖被冷风一激,突然想到一件事。早上他惊醒过来的那一下感觉极为清晰,绝不似梦,分明确实有人或物在他身上碰了一下。然而碰触之处是他腹部,而他与丁惠相拥而眠,醒来时仍紧紧贴在一起,房中又无别人,绝不可能有他物在二人身体之间来碰他。而他腹部紧贴的,正是丁惠小腹,亦即是昨晚他觉得有异物在内动弹的部位!
一阵冷汗从罗靖背后直冒出来。他忽然想起了沈墨白掷地有声的话:“我给你一个孩子!”丁惠前三日时常呕吐,正与前些日子碧烟有孕时的孕吐相似,而腰肢日重腹部隆起——然而他虽不曾见过女人生产,却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