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进去了,月儿在里面点上了灯火,底下衬作装饰的是闪闪的星星,一片寂静!生活沿着道路走向远方,经过这井时,灵魂却逃进了它那最深的地方。穿过它,甚至可以看得见黄昏的另一边。在它的口里,好像会升起一个夜的巨人,世界上的全部的隐秘都被它掌管着。奇幻而宁静的迷宫,幽暗而芬芳的花园,具有磁力的奇妙的大厅!)
“小银啊,假如有一天,我跳进了这个井里,那不是为了自杀,请你相信,而只是为了能更快地拿到闪烁的星星。”
小银叫着,渴望着饮水。从井里惊慌地飞出一只寂寞的燕子。
53、杏子
经过狭长的萨尔小巷,走到尽头就是矗立着的钟楼。这曲折狭窄小巷的粉刷,在蓝天和太阳的辉映下泛着紫罗兰般的色彩。它的向南的墙面,由于海风不断的吹蚀而发黑剥落了。有个孩子和一头毛驴在慢慢地走过来。那孩子的轮廓是个矮小的人,比他挂着的宽边帽子还要小。他低声地唱着,他那山民的心沉浸在民歌的想象之中:
……带着极度的疲劳
我向她要求……
驴子被放开了;它一点一点地啃着巷中少许的脏草,背上驮着一些轻微的东西泄气地低垂下头。有时,孩子好像突然醒悟已经来到了街镇,于是马上刹住脚,叉开并且紧蹬着他的带泥的小腿,好像要从地上获取力量,用手拢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声音,艰辛地叫着,但在一些字的发音上仍然脱不掉孩子的稚气:
“杏……子……啊!”
后来,这买卖似乎对他是无所谓的事——就像狄亚兹神父说的那样——他又回到深沉的吉卜赛歌谣的低声吟唱中去了:
……我不责备你……
将来也不责备。
一边随手用棍子敲打着石头……
传来热面包和松枝的香味,一阵轻缓的微风淡淡地掠过小巷,突然,顶上的大钟连带着作为装饰的小钟,敲起了三点报时的钟声,接着用有节奏的不断的鸣响,预告节日的来临。喇叭的喧嚣,班车离镇时的小铃,以及午睡中的寂静,全部淹没在这钟响的洪流之中了。空气从屋顶的上面在一种芳香里带来一个晶莹、光辉、颤动着的海洋,一个没有任何人的海洋,反复的波涛在厌倦和寂寞中闪着光亮。
孩子又醒悟过来,重新刹住脚步,喊道:
“杏……子……啊!”
小银不想走了,一再地注视着那孩子,并嗅触他的驴子。两头驴子不知用什么样相同的脑袋的动作,互相认识了,那样子有点使我想起了那些白熊……
“好了,小银,我去告诉那孩子,叫他把他的驴给我,你呢,就跟他一起去卖杏子……嗯!”
54、踢
我们要到蒙特马约农场给小牛烙印的地方去。下午,万里无云的蓝天十分炎热,而下面院子里的石头地面,倒是很阴凉。那些快乐而茁壮的群马的嘶叫在震响,还有女人们清新的笑声和那些狗的锐声的吠叫。小银在角落里忍耐不住了。
“唉,伙计,”我对它说,“你不能跟着我们去,你还太小。”
它一下变得那么焦急,以致要求傻子骑在它的背上,好跟着我们同去。
……骑在马上穿过明媚的田野,多么愉快!那些沼泽带着笑容,片片水洼犹如破碎镜片映出的太阳,黄金般地闪光,关闭了的磨坊在水中也改变了模样。在那些马匹的有力而整齐的步伐之间,小银紧张地迈着它急速的碎步,为了不至和傻子一起孤单地留在路上。它努力坚持着,像里奥廷托的火车轮子在作着小小的急转。忽然一声响,像一下手枪的射击。小银的嘴碰上了一匹美丽的小花马的屁股,那马用一个快速的后踢作为回答。没人理会这件事,可是我看到小银的一条前腿在流血。我翻身下马,拿一根刺和一根鬃毛将破裂的静脉缝好,然后叫傻子带它回家。
他俩走了,疲惫而迟缓,经过村镇下面干涸的小河,还回过头来看我们这群电光般飞奔疾驰的人马……
从农场回来时,我去看小银,看见它痛苦而悲伤。
“看,”我叹息着说,“你不能跟着人们什么地方都去吧,是不是?”
55、“驴”字
我在一本字典里读到:“驴”字,其转义为:对驴的描写,是一种讽刺。
可怜的驴!你是这么好,这么高贵,这么聪慧!讽刺……为什么?你没有得到认真的描写,对你的认真描写难道不是一个春天的故事?好的人应该叫他作“驴”!坏的驴应该叫它作“人”!讽刺……就你来说,你有这样高的智力,是老人和孩子,小河和蝴蝶,太阳和狗,月亮和花的朋友。你耐劳,深思,忧郁而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尔柯·奥略利奥①……
小银毫无疑问是懂得的。它那双温柔,坚实,闪闪发光的大眼凝视着我;这双眼睛是一对小小的发着亮光的凸起的墨绿色苍穹。
唉!如果它那带有诗情的毛茸茸的大脑袋知道我是在为它主持公道,它就会懂得我比那些编字典的人要好,好得差不多和它一样!
于是我在书头的空白上写道:“驴”字,其转义为:应该说是,讽刺地,当然啦!描写那些愚昧的编字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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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尔柯·奥略利奥(121…180):罗马帝国皇帝。
56、耶稣圣体节
从花果园回来,刚走进富恩特街,又响起了钟声;在小河那儿,我们已经听到过三次了。那最高处的青铜的呼号,震撼着白色的村应。它那转辗波动的音响,在白日的辉照,爆竹纷乱飞升的黑烟和闪光,以及铜管乐的狂呼乱叫之间回荡。
街道新刷了白灰,画上赭红的边框,白杨和灯芯草全部穿上了绿装。窗口悬挂的床单在飘动闪光:有紫色花缎的,有黄色细棉布的,还有天蓝色绸缎的。在戴孝的人家,就再加上一条全毛的黑色丧带。街角最后那家的廊檐下,出现了缓缓行进的十宇架,上面的许多碎镜片在西方落日的余晖和烛泪淋漓的红烛之间闪闪发光。节日游行的队伍慢慢地走来:西洋红的旗帜下,是面包师的守护神圣罗克,满抬着软软的面包圈;浅绿色的旗帜下,是水手的守护神圣特尔莫,手里拿着他的银质的船;黄色的旗帜下,是农民的守护神圣伊西德罗,带着一对公牛;然后是更多的旗帜,更多的色彩,更多的圣人。这以后是圣安娜在教导着孩提时代的圣母马利亚,另外还有棕色的约瑟和蓝色的无原罪圣母像……最后由警察维护着的,是香云缭绕中一座装饰着紫色禾穗和翡翠般的生葡萄的精工雕镂、异常肃穆的金银圣龛。
在即将逝去的下午,升起了一片清晰的带着安达露西亚口音的拉丁文的祈祷声。太阳已经变成了玫瑰色,她的残光低斜地射进里奥街,淡淡地照在陈旧的镶金白袍和无袖罩衫的上面。在这卵石般光洁安静的六月,在红色的钟楼周围,高高的鸽群在飞窜,编织洁白发光的花冠……
小银乘着那寂静的空隙,也叫了起来。它那温柔的叫声,加进了钟声、爆竹、拉丁文和莫德斯多的音乐之中,使这个神秘的日子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它的叫声使傲慢变为和顺,使神圣化作平凡……
57、散步
夏天低洼的路旁,满饰着娇柔的金银花。我们走得多么舒畅!我念着,唱着或者向天吟诗。小银咬一点土坎阴影处的疏草,蒙着尘土的紫色锦葵和黄色酸模花。它停的时间比走的时间还长,我由着它……
湛蓝、湛蓝的蓝天,越过果实累累的杏树的顶冠,抬眼向上仰望,不由得不心怡神旷。明亮的田野寂寞而炎热,一片白帆倒映在无风的河面上,缓缓地滑行。去往山的那边,一场火灾的浓烟像团团的黑云正在升腾。
我们走得并不太远。然而,就像重复的生活之中平静而安详的一天,不必去理会什么神圣的苍天,什么海外的仙山,也不必去管什么悲剧的火焰!
当我们闻到桔树的芳香时,也听见了水车铁戽的清凉的欢笑。小银叫着,高兴地雀跃起来。多么容易消遣的时日!我已经走到了水塘,将杯子装满,喝着那白雪化成的清液。小银把嘴伸进阴影下的水面,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地在干净的地方贪心地不断畅饮……
58、斗鸡
我不知道用什么来比拟那些不愉快,小银……一种刺眼的紫红和金黄,无法象蓝天上和海洋上的国旗那样使人着迷……是的,假如一面国旗在斗牛场的蓝天上……摩尔式的建筑上……象到塞维利亚去的韦尔瓦车站。一种不舒适的红、黄颜色,就像官商广告上的加尔多斯①的书籍,描绘另一次非洲战争的低劣的图片……总会给我带来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见到一副精美纸牌上印的金色的牡畜身上的烙印,香烟和葡萄干盒子里的画片,酒瓶上的商标贴纸,港口学校的奖状,巧克力的花纹一样……
我去那儿干什么?是谁带我去的?我记得是一个暖和的冬天中午的旋律,像莫德斯多乐队的短号……闻到新酒的香气、烟气和弯弯的腊肠的气昧……有议员、市长和李特里,韦尔瓦有名的粗壮的斗牛士……小小的斗鸡场是绿颜色的,木制的围栏挡住了蜂拥狂挤的充血的人脸,象双轮大车上拖着的乳牛的内脏或是刚剖杀出来的猪肉。这些脸瞪着眼睛,射出炽热、醉意和那肥胖而卑劣的内心的冲动。这些眼睛在喊叫……热得不堪,全都挤紧着——这么小小的一个斗鸡的世界!高高普照的阳光,不断地穿过像被青烟满布密画的一块模糊的玻璃。可怜的英国公鸡,两只恶魔般的令人不愉快的西洋红眼睛,向对方刺进人们的仇恨,用完全黄色的距爪相互撕裂……尘土……那儿什么也没有……既不作声,也不看什么,好象并不是在那里……
可是我,为什么要呆在那里,而且心情那么忧郁?我不知道……有时望着一块厚厚的破布在空中颤动,觉得那是里贝拉的一片船帆,是一棵健壮的桔子树,满树白花在阳光下散发着阵阵沁人胸脾的香气……多好啊!——我的灵魂也变得芳香了——这开花的桔树,这亲切的和风,这高照的太阳!
……可是我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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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佩雷斯·加尔多斯(1843-1920):西班牙小说家。
59、黄昏
倦怠的夕阳斜照着这寂静而幽隐的村庄,纷乱的回忆之中,那些陌生而难以捉摸的远逝了的一切,是多么富有诗意!一种迷人的蛊惑弥漫在全村,就像笼罩着十字架的悠久的哀思。
明净的星星下,发着香气的干净而饱满的谷粒,堆在打谷场上,形成一些柔软的变化不定的黄色小山——啊!所罗门!——工人们用低沉的声音在欲睡的倦意之中低声唱着。那些寡妇坐在门旁或门槛上,想念着死去的亲人;他们睡得这么近,就在那些畜栏的后面。孩子们跑着,从这个阴影跑向那个阴影,就像小鸟从这一棵树飞上另一棵树一样……
穷人的白灰墙前面,开始变暗的煤油街灯的光影之间,走过一些模糊不清的蒙着尘土的痛苦地沉默着的侧影——新来的乞丐。一个偶尔也会偷偷摸摸的葡萄牙人,正要去耕作——温和的夕阳放射出缓慢而神秘的紫红光芒,照着眼前熟悉的事物,和他们黑色胆怯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孩子们都走了,在那些没有灯光的幽秘的门洞里,有人在谈论一些男人,说他们要把孩子们的油拿去给国王的女儿治痨病……
60、印章
那玩意儿像表一样,小银。将小银盒一打开就出现了,紧对着那边紫色印墨的布,像一只鸟蹲在窠里。真是有意思,只要往白色的掌心印一下,我手上就出现了他这印章的细细紫色字样:
佛朗西斯科·鲁伊斯,摩格尔
我多么梦想卡洛斯学校里我朋友的这颗印章啊!有一次,我在一只旧写字桌上找到了一小块铅版,试着来组成我自己的名字。但是拼不成,总印得不好。不象他的那个,无论在书上,墙上,肉上,都可以印上他名字:
佛朗西斯科·鲁伊斯,摩格尔
有一天,那个塞维利亚的银匠阿里亚斯,跟一个卖文具的货郎一起来到了我的家。他有多么迷人的尺子呀,圆规呀,各种颜色的墨水呀,还有印章!各种大小,各种式样的全有!我打破我的小扑满,找到了我积下的一个小银币,委托他做一个有我的名字和村名的印章。那一个星期显得多么地长啊!当邮车到达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当邮差的脚步又在雨声中离去的时候,汗水浸流着我的悲哀!终于,有一天晚上,邮差把它给我带来了。那是一个小小的复杂的器械:有铅笔、钢笔、封火漆用的大写字母……我哪里知道!按下一个按钮,就出现了一颗崭新的印章。
家里还剩下什么东西没有盖印呢?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归我所有呢?如果别人要我盖印——要小心!那会弄坏的!——我心里多么不快啊!第二天一早,我多么匆忙而高兴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带到了学校里去:书本、衬衫、帽子、靴子和手,所有的东西全都印上了: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摩格尔
61、狗妈妈
我对你说过的这个狗妈妈,小银,就是射手洛巴托的那只母狗。你很熟悉它,因为在去雅诺斯的路上碰见过很多次了……你记得吗?它那身金黄杂着白色的毛简直像五月里的一片晚霞……她生了四只小狗,卖牛奶的莎鲁德把它们都带到马德雷斯的小房子里去了,因为她的儿子正在病危,路易斯先生对她说需要喝乳狗汤。你要知道,从洛巴托的家到马德雷斯桥有多远,中间还要经过塔布拉斯岔路口………
小银啊,有人说,那一天它整天都像疯了似地跑进跑出,到路上,还爬上围坎,各处去找寻,在人们的身上嗅着闻着……晚祷的时候,还看见它在看守奥尔诺斯小屋旁的一些煤炭包上朝着落日呜呜哀鸣。
你知道得很清楚,从恩梅迪奥街到塔布拉斯岔路口有多远……狗妈妈在黑夜里来回跑了四次,每一次嘴里都叼着一只小狗。小银啊,第二天早晨,当洛巴托一打开门,就看见狗妈妈躺在门槛那儿温驯地望着他,所有的小狗都在蠕蠕钻钻地吮吸着它那饱满的玫瑰色的乳房……
62、她和我们
小银啊,也许她是走了——到哪儿去了?——坐在那太阳下的黑色火车里,沿着高高路基上的铁轨,剪开密布的白云,向北方疾驰而去。
我和你正在金黄的麦浪之中,那里遍洒着七月里已布满灰色花蕊的血滴般的红罂粟。天上是片片水汽般的薄云——你记得不?——淡淡的哀愁在太阳和花上掠过,转瞬飘去消失在虚无的太空……
娇小头颅的金发上,系着黑色的丧带……镶在飞驶而去的小小的窗框之中,仿佛一幅幻想中的画像。
或许她在想:“是谁呀,那个穿丧服的人和那头银色的小驴?”
我们会是谁呢?我们……不是吗,小银?
63、麻雀
圣地亚哥的早晨,笼罩着白色和灰色的云雾,像包裹在棉絮之中。人们全都望弥撒去了,花园中只留下了麻雀、小银和我。
在偶然洒下点滴细雨的团团云层下面,有多少麻雀呀!看它们怎样在藤蔓之间钻进钻出,相互啄弄着小嘴,吱吱喳喳地吵闹!这一只落在树枝上又飞走了,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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