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衣,一头长发,一封信,岩穴深处的一片印迹,电话网络中一次说话声。一项真实的信息,既是主观的,又是触摸得到的,是一个已确立的形象,写出的或口头的,又永远是间接。
有时我还想到那种倾向性的新闻报道,尽管已经凋敝不堪,却也可说是很好的新闻事业,至少它改变了愚昧,它让人会怀疑对有关事件的那种说法。人们去看它,正是为了去纠正它。人们借此可以建立自己的主张。我讲到这件事说来真是可悲,在电视为攻击斯德哥尔摩和波兰那匹小马竟搞出如此恶劣手法。瓦文萨的女人啊。
电视与死亡
这是由米歇尔·富科的死引起的;米歇尔·富科死了。在他死去的第二天,人们在电视上看到有关他在法国学院讲课的报道。他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只有隐隐约约吵吵声。声音本来是存在的,但被记者的声音掩盖下去了,记者说那就是米歇尔·富科在法国学院讲课的声音。过不久,奥尔森·韦尔斯死去,照样再来一遍。人们清楚听到一个声音大声说你听到这听不清的离得很远的声音是刚刚去世的奥尔森·韦尔斯的说话声。这已经成为每一次著名人物逝世的例行公事了,逝者谈话的形象被记者的声音覆盖淹没,记者说人们听到的就是刚刚去世的某人某人的声音。这无疑是有关部门主管的一大发现,让记者与死者同时讲话,为继后播放节目省出一分钟的时间,节目也不一定是体育节目,而是其它不同于一般的、消遣性的、有趣的什么东西。
在法国,我们简直无法与电视记者接近,无法对他们说:抢在面带戚容的微笑确定时刻前面以气象预告容光焕发满面微笑作为抵押来加以炫示,那是不应该的。也是做不不到的。人们只好另辟蹊径,如做出两种神态之间的某种神态知识型,它以相似范畴作为组织知识的基本原则,这时人仍,一种什么也不是的神态。设法让报道形成一个非同寻常的事件,也是做不到的,尽管上司有这样的要求。但是职责所在,无论如何都要求保持心情愉快。报告地震,黎巴嫩凶杀,著名人物死亡,大客车发生车祸,愉快心情也只好丢开不顾了,你呀,你居然还急于寻找喜剧性新闻呢,对于车祸的喜剧性报道,你自己就会笑破肚皮。要是这样,你可就完蛋了。你夜里休想睡得着。你说了什么,你自己明白。弄出彻头彻尾的滑稽电视新闻,你就会把情绪搞得一落千丈。
除重大事件如名人死亡、诺贝尔奖颁奖、议会选举以外,在电视上一般也看不到什么。没有人想到电视上去讲话。讲话讲就是了。这就是说:不论什么事,譬如一条狗被压死,也会让人浮想联翩,创造性地移想于宇宙万物传习录明王守仁著。分上、中、下三卷。包括与门人问,人们有这种奇怪的灵智,而且普及面很大,这就是一条狗所能引出的效果。应当说,我们是顾客,电视机买主,纳税人,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电视上的失误和事故,于是政府人员和月薪上千万的记者跑出来讲话了。希拉克①在1984年书展开幕式上说他读诗是因为诗短小,对经常乘飞机旅行的人十分适用,还有一个什么人宣称黑白电视在某一规定时间开播最好不过。我也曾在电视上听到说起《广岛之恋》②,阿·勒内和雅克莉娜·迪瓦尔的著名影片。我还听到谈及《英国情人》③,由著名女演员马德莱娜·巴罗尔主演。”这个羞怯的小姑娘不久前也去从事电视演出了。
①巴黎的市长,曾任总理。
②作者1960年发表的电影剧本。
③作者1967年出版的小说,1968年出版的剧本。
人们不停地听那些不扮演什么角色的人说出本色语言,听他们讨论时事,如果是这样,电视也许就让人无法接受了。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变通,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总是本色,过分的逼真。你只有在电视机前正襟危坐。当有些记者准确谈到我们所希望了解的1986年12月令人惊叹的大学生罢课前途将是如何,人们都在为记者捏一把汗。人们真想热烈地拥抱他们,给他们写信。他们的声援和学生罢课运动汇合成为一体了。这种事是前所未有的。1986年12月在法国就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事,就像谈论罢课一样。这的确是某些日报的一个伟大节日,直到帕斯卡和宠特罗①放出他们的警犬。
①官方警特人物。
说来话巧
我的母亲最怕公职人员,长官,财政局的人,衙门的门房,海关人员,所有叫你守法的人,她都怕。穷人的精神状态这种痼疾总是让她不断地出差错。这种毛病我也未能完全摆脱。经过学校几次口试,我母亲那种害怕心理我倒是给剪除了。每次口试取得成功,克服贫穷家庭那种痼疾就向前推进一步。说来话巧。真像是我在同那个准备把我消灭掉的社会进行殊死搏斗。歌唱家、演员不能不和观众融为一体。人家出钱,目的就是听你唱、听你讲,为了生活你必须“有”这些敌人。控制话语,鼓动剧场,一经做到,以后也就畅行无阻了。有人认为你有责任不要让跑来听你的人失望。不过,还不够,还要加上一点,必须把审判你的那个人干掉。
绿牛排
不,我从来不怕得罪这些人。可是我熟悉的人,人人都怕,怕失去他们,我可不,我偏不去讨好他们,我要让他们知道,并不是人人都非由他们摆布不可。去买一块牛排,他们把“牛排好看的一面”红红的拿给你看,我要求:“请把另一面给我看看。”他们回答说:“我把另一面拿给你看,是同一块肉……”于是他们把第一块放开,看不见一面朝下放归原处。那天我从医院回家,仍然是肺气肿病发作,我就让扬去给我买一块牛排,我想吃点肉。扬见了商人什么都不敢说,不论要他怎么他都可以忍受,包括下毒他也不出声。那天他就举着一块发绿的牛排回来了。是一块已经发绿的肉。我拿起来给他看。我对他说:“你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说:“是,我不敢。”我忍不住。我哭了。我对他说:“你听着,这是我从医院回家第一次吃饭,你把他给我扔掉,再去买一块。”他说:“我没有想到。”我哭也哭不下去了。我拿起那块牛排,丢进垃圾箱。我都气疯了。牛排竟是绿的,我气得脸发青。等他回来,准备和我一起吃饭,我就从垃圾箱捡出那块牛排给他放到他的碟子里。他走到桌前,看见那块牛排,吓得大叫,最后他又把它扔回垃圾箱。饭桌上,就不见他踪影了。
讲到一般待人接物,我还有一种怪癖。就是和临近的人如何说话,特别是在飞机上。我说是要人家回答我。如果回答,他可以安心,我也放心。我谈谈风景啊但认为这种发展的动力是由于人先天具有的“自我完善能,或者就风景一般地说一说,在飞机上,同样是可以谈风景的。在火车上,和不认识的人谈话,我就讲讲大家看到的事,谈谈风景,说说天气。我常有一种要说话的愿望,很迫切,很强烈。
有一次,在飞机上,我正好和一位先生坐在一起,他不答话,不论谈什么问题语》:“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南宋朱熹注为:”,都是一言不发。我也只好作罢。我对自己说,在他看来,我这个人一定令人不快。他并不认识我,这一点我头脑里想也没有去想。可是当他离去的时候,他对我说:“再见,玛格丽特·杜拉。”他不愿意和我谈话,果然是这样。
你不愿意?
说起我曾经讲过的那件事,即作家、女小说家引起性的欲望的那个问题。我已经七十岁,还是想讲一讲:那是在几年之前,两、三年前,我收到一个人写给我一封信,信属于这样一种类型:“我想在1月23日星期一上午9时与你做爱。”我想:这肯定是个疯子。后来也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可是1月23日星期一上午9时,有人揿门铃。是谁?说:“是我。你把门开开。我给你写过信……”我说:“你这是开玩笑?”他说:“你不愿意?”我说:“那,我可不愿意。”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就对着大门躺倒在地。一个上午就躺在那里不动。我给几位房客通电话,我们平时非常团结互助,他们知道我经常遇到麻烦事。他们来了,对那个年轻人说:“你知道,我们彼此对她都了解(原话如此),她是决不开门的。”那个年轻人,他说了一些很动听的话,例如:诺,我反正接近过她了,很好很好。”下午到来之前,我未能走出家门。后来,他也就走了,也没有说一声再见。
我说:不是我,是别的什么人写《洛尔·瓦·斯泰因》,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没有什么困难就接受它。还有《副领事》。还有《痛苦》。还有《大西洋人》。要么是我停笔不写,要么是我写里纳尔迪①那样的作品。谁知道?
①里纳尔迪,法国当代小说家。
萨特,大多数时间我对他根本想也没有去想过。若是想到他,我不得不说他与索尔仁尼琴近似。一个没有古拉格群岛的国家的索尔仁尼琴。我看他是孤独一个人住在他自己制造的沙漠上。这也是一种流放。我多么热望康拉德现在还在世。每天都有一位新的康拉德出现,那该是多么幸福。
这几年,以我来说,着迷的已不是普鲁斯特,着迷的是穆齐尔②,主要是《没有个性的人》,最后一卷。今天是9月20日,应该说,我会说的,我今年满怀激情阅读的作者是谢阁兰③和穆齐尔。但是,今天,9月20日,多年来我读过最美、最令人震惊的却是马蒂斯关于巴恩斯团体的舞蹈的书,《论艺术随笔与谈话》,诗人多米尼格·富尔瞳德编,埃尔曼版。目前我在读勒南的《耶稣传》,还有圣经。这期间我还读让·厄斯塔什《妈妈和妓女》中极好的对话。我的书是不是难懂,你想知道,是吗?是,是难懂。不过也不难。《情人》很难懂。《大西洋人》,很难懂,又如此之美,是并不难的。宁可让人不理解。其实,这些书,人们是不可能理解的。因为在书和读者之间,涉及一种已被剥除的关系。有人在诉怨,有人在哭,那就一起诉怨一起哭吧。
②罗贝尔·穆齐尔(1880…1942),奥地利作家,他的《没有个性的人》是一部未完成的巨著;第一卷1930年出版,第二卷1933年发表,第三卷1943年由后人整理出版。
③谢阁兰(1878…1919),法国作家,诗人,1908年来到中国,曾去西藏旅行,在中原地区进行考古,还去过东北,1919年出使南京意外死去(有说是自杀),留有小说、诗作等,他的作品越来越引起重视。
普瓦西瞭望台
在巴黎写作,对我来说,缺少的是外部环境,不能外出。在我所处的四周环境,我被剥夺竟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都无法忍受。写作所需要的地方与不为写作所需要的地方,我同样都需要。在巴黎,对我来说,到外面去是难上加难。一个人,不能到外面去,那是不可能的。我在外面走的时间不能长。到了外面,我就感到呼吸困难,透不过气来。在黑岩旅馆,在那空空暗暗的走廊里,我呼吸很好,感到舒服,在里面走一走,也觉得很好,很舒服。二十年来,人们说我得了肺气肿这种病。我有时也相信是这样。我离开我住的公寓。一走出公寓楼梯平台,病就发作。我离开我的住处,情况一改变,就像进入像用剃须刀片切开来的外部那样。好像是“我进入”大街的“内部”。街上照明非常强烈,大街成了一个大囚笼,这可能就是那个外部,不过是紧密封闭的。在我脑子里,那非常接近于监狱隙望台用强光照射物体外表层面,特别像普瓦西那座老监狱①,我是经常从那个监狱前面走过的。一律以强光照射绝无半点阴影,肉体在其中稍有逗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当然希望这是由于我得的那种肺气肿病所致。可是,大门一关,坐进我的汽车,那我就得救了。我到底是怎么得救?因为从你们那里逃脱出来,所以得救;是从你们那里逃走,因为我在写你们,为你们写作,我不论到哪里,即使是在大街上,你们反正总能认出我来。这种恐惧对我来说,已经无可救药。只要我一进入实施写作的空间,敞开的、公开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空间,只要我投身于其中,只要我讲到街路、过街横行道、广场、城市,那种恐怖就向我袭来。别人可以从他们家里走出去,到外面去散步,看看,随便走走,对于我,多年以来,早已结束了。我将永远不会和这些人、和你们是一样的了。幸好我有汽车。有了汽车,我就可以活下去。只要我能坐汽车闲逛,我就去看看塞纳河、诺曼底,可以活下去。以后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别人不愿意和我一起乘车外出,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今年十月,我去巴黎,第二天就回来了,因为没有人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这样开车我感到疲劳吃力,而是因为旁边没有一个人长时间开车对我是无法承受的。走五百公里,独自一个人说话,我做不到,一次也不行。我宁可关在公寓里大门不出,也不愿意一个人驾车走长路。到停车场去找车,或者把车停放到什么地方,也不行。见到停车场我就惊慌失措,害怕。同样,有认识我的人看着我,我也无法开车。这是酗酒的结果。治疗,可怕极了。“你总不免要经过一个一个阶段,你会了解的。就像你过去喝酒那样。一定会过去的。”我的医生这样对我说。是这样。
①普瓦西是法国伊夫林省近巴黎沿塞纳河一个区的首府,其中有一座古老的监狱。
一走上大路,我就感到安全放心了,车子我开得又快又好。
我的儿子在这里,在特鲁维尔,要住几天。他对我说:“你在家还是自己做饭。”是这样。当他们不愿和我一起乘车到外面去逛逛,又不想让我在家做饭,那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我知道那个时刻一定要到来,我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我知道肯定已经到来,已经开始了。
在特鲁维尔,那里有海。白天,黑夜,即使你看不到海,但那个意念始终都在。在巴黎,只有起风和暴风雨的日子才让我们和海发生联系。不是这样,你也就没有海了。
在这里,我们沉浸在同样的景色之中。
每一处山岗后面远处,都是阔大无边的空无。在它所在的那个地点,天空也不相同,显得更空灵,更明亮,可以说:音质更为洪亮。真是这样,海鸥在城里就不如在水上、海滩上鸣叫得那么频繁那么欢畅。
在特鲁维尔,我生活得很好。在巴黎,不。我应该说,不,因为那里的空间威胁人,让人害怕,那里的街道是敞开的,还有一些人总是到我家里来叫门,这些人都来自远方,来自德国,实际上经常是从法国来的,他们来叫门,要见我。
“有什么事吗?”
“想见见杜拉夫人。”
他们想和我谈谈,谈谈我,仿佛我的时间是属于他们的,仿佛我的职务就是和他们谈谈我自己。就是这些人,就是你们,我所爱重、我为之写作的。
也正是你们,你们让我害怕,你们是可怕的,有时就像为非作歹的人那样使人畏惮恐惧。
蓝色大旅馆
最近有人正在我居住的那条街上拆除一座19世纪建成的大印刷厂,《政府公报》卿刷厂。因为建筑正面被列为历史性建筑,所以建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