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显露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这人影看来一直就立在那里,也不知立了多久。周雪儿认定了那人影的方位,手心暗暗扣上了一支梅花针。
就在这时,那人影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出了危险,突然转身就跑,看那轻功身法,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叶子听到这里,暗呼侥幸,那人影就是我呀,看来晚走一会儿就该挨上梅花针了。)周雪儿艺低人胆大,飞身形出了窗外,施展江湖排名第二的绝顶轻功,一溜烟追了下去。
可是,周雪儿才追到长风镖局,就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叶子暗笑:我的轻功要能被你这丫头追上,那我还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周雪儿的解释是,这不怪她的轻功不好,而是当时天色太暗,能见度极低。周雪儿失去了追踪目标,很是沮丧,就在长风镖局的墙根底下无奈地站了一会儿。这一站,本来是个无意识的举动,谁知却起了大作用,只见没多一会,那个人影又回来了,到了长风镖局墙外,毫不停留,一飞身就跃墙而入。(叶子暗道:那是我热身一圈回来了。)
周雪儿大喜过望,当即跟踪在后,只见那人好像轻车熟路一般就进了东跨院一间屋子。周雪儿表现出了江湖经验的欠缺,紧跟着人影就进去了,然后猛然闻到一阵恶臭,差点昏死过去。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身边极近的地方有两人交手的声音,看来是空手过招,兔起鹄落,一击即收。(叶子后来对周雪儿说:“多危险哪,我那一招本来是对付你的。”周雪儿不以为然:“本姑娘福大命大,哪能被你伤到!”)
到了关键时刻,周雪儿绝对是知轻知重的。就从刚才眨眼间一招的声音,她马上明白有两名高手就在这屋里,屋里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自己的举动稍有疏忽,便有性命危险。于是,周雪儿忍着呕,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过了许久,屋子里死寂无声,仿佛空无一人,周雪儿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产生幻觉了。但她还在坚持着,三个人就这么在漆黑恶臭的屋子里比冷静、比耐力。(叶子暗叹:早知道来人是周雪儿,两人联手定能取胜。可惜,在那样一种环境下,谁也不知道其他的人是敌是友。)
又有声音了,周雪儿终于听到了第二次声音,两声金属物体交击之声,极快,快得就好像是一声,随即又恢复了沉寂。
周雪儿知道,那两位又一次交手了,这次是动了兵器,但也听不出兵器交击之外的其他声音,不知道死没死人、伤没伤人。
周雪儿还是一动不动。
又过了好一阵,墙角里突然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咕噜噜”的,是肚子叫,原来有一人藏在那里。随即,墙角那人发狂一般向门口扑了过来,在寂静的黑暗里裹起一阵强劲的风声。周雪儿在发觉客栈窗外有人的时候,手心里就扣上了一支梅花针,这支梅花针一直到现在也还在手心里扣着,她进入停尸房的时候离门口很近,后来一直就在那里站着,没移过位置,此刻这个黑影先是出了怪声,让周雪儿判明了他的方位,而他往门口冲的时候又恰好经过周雪儿的身边,周雪儿手心里这支扣了多时的梅花针终于派上了用场,在极近的距离之内悄无声息地打进了这黑影的后背。
周雪儿同时发觉,这条黑影跑得虽快,但他身后有一道剑风追得也快,那剑风极其凌厉,周雪儿的梅花针是以逸待劳,近距离偷了个便宜,而那道剑风却是从后面尾随而至,几乎和梅花针一起命中目标,可见用剑之人功力之深。而冲出去的那个黑影身形快极,毫无滞留,所以周雪儿又有些怀疑在黑影身后追袭的那一剑到底有没有得手。(叶子苦笑:得手了一半。)
但那一剑的威力给了周雪儿极大的震撼,她那冰雪聪明的脑袋让她迅速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趁乱逃跑。(叶子赞道:“这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于是,周雪儿在那追袭之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片刻,再次施展她那江湖排名第二的绝顶轻功,逃之夭夭。(叶子后来一直盛赞周雪儿的这次逃之夭夭,盛赞她关键时刻知轻知重,要知道,那种时候里,互相不摸底细,却是你死我活的生死相搏,高手出招一击致命,如果脑子稍微慢一点儿,或是倔脾气稍微上来一点儿,那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周雪儿了。)
在黑暗中正常人都会感到恐惧,任你武功再高也不例外,而黑暗中的敌人是无形的敌人,无形的敌人让你完全摸不清底细,就更加增加了恐惧感,所以,人在此刻的出手都完全不会留有余地。周雪儿虽然及时逃走,也吓得花容失色,但没过多时,忽然想到那个黑影中了自己淬过麻药的梅花针,肯定跑不了多远,能抓一个活口,说不定就能从他身上找到这次案件的突破口。这个想法让她兴奋起来,又担心自己一个人乱转效率不高,便赶紧回客栈去找叶子和韩诤帮忙,后来的事情就是叶子中的梅花针到了麻药药力发作的时间,叶子“咕咚”一声昏倒在床。
周雪儿道:“我当时哪里想得到那个黑影居然是你,见你突然昏倒,可把我吓坏了,赶紧叫来韩诤,也看不出你是怎么了。后来我冷静下来,见你的症状好像就是中了梅花针的样子,脱下你的衣服一检查,才发现你身上中了两处剑伤,背后剑伤的旁边就插着我的梅花针。唉,发针时距离太近,梅花针又很细小,完全打进肉里去了,一点儿根都没露出来,我是用了磁铁才把针给吸出来的,难怪你没发觉。”
叶子道:“是啊,你这一针打得真有水平,和我后背的剑伤紧挨着,就算疼,我也以为是剑伤在疼。”
周雪儿道:“你大半夜的去镖局做什么啊?”
叶子道:“当然是暗中查案呀。”
周雪儿又疑惑道:“那你在我窗子底下是做什么呢,待了好半天?”
叶子一窘,道:“我,我是在窗子底下仰望。”
周雪儿奇道:“仰望什么?”
叶子突然神情一敛,深情而抒情地吟道:“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周雪儿莫名其妙,又问道:“我住的房间是个独院,院墙那么高,你怎么进来的?”
叶子继续抒情道:“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爱情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
周雪儿诧道:“我没告诉过你我住哪间房啊,你怎么会知道的?”
叶子深沉吟道:“爱情怂恿我探听出这一个地方;他替我出主意,我借给他眼睛。我不会操舟驾舵,可是倘使你在辽远辽远的海滨,我也会冒着风波寻访你这颗珍宝。”
周雪儿似乎是受到了叶子的感染,伸手抚摩着叶子的脸颊,柔声道:“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的’;我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可是也许你起的誓只是一个谎,人家说,对于恋人们的寒盟背信,天神是一笑置之的,”周雪儿双手捧起了叶子的脸颊,“温柔的罗密欧啊!你要是真的爱我——”周雪儿突然双手一松,语气一变,“就马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叶子带着伤,在大街上溜达,暗想:“什么‘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用语不当,现在分明是大白天。”回头看了看,韩诤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神情诡异。
叶子怒道:“你总跟在我后面做什么!”
韩诤委屈道:“我是为公子好啊,在公子后面挡着,不让过往行人看见公子屁股上的脚印。”
叶子更怒,一边伸手去掸一边道:“那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完了,让我掸掉不就完了!”
韩诤更是委屈:“我看公子心情不好,所以不敢和公子说话。”
叶子长叹一声:“唉,算了,算了,还是关心一下肚子吧,又是一个中午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还一顿饭都没吃上呢。”
韩诤答茬道:“是啊,要不是您昏迷了三个时辰,连觉都没睡过呢。”
叶子“哦”了一声,心说自己怎么混到这么惨,然后又问:“我昏迷这段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韩诤答道:“昨天送我们来这里的那位王镖头来过,说是莫老先生有请,还有一位捕快大哥,说张捕头请您去趟衙门,我说您忙了一夜,睡觉呢,等睡醒再去。”
叶子道:“好,答复得非常得体。”
韩诤嗫嚅道:“叶公子——”
“哦,”叶子应道,“什么事,快说。”
韩诤谄媚道:“您方才那番话,说得真够精彩,比西门庆说的话还要地道几分。有机会您可得教教我。”
“呸!”叶子淬道,“那可是罗密欧和朱丽叶阳台相会的经典对白,是莎士比亚的名剧呀,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都特别爱看的,哪像你,小市民一个,就知道个《金瓶梅》!算了,少废话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听您的,”韩诤道,“不瞒您说,我从昨天中午一直也没吃饭呢。和州本地最有名的是杏花庄的红烧小羊羔,虽然我也从没吃过,不过名声很大,还有望远楼的鱼子豆腐,还有合翠斋的翠风牛舌,还有——”
“你小资啊你!”叶子斥道,“现在正是中午饭点,咱们这就去长风镖局,得赶快,还能蹭上莫老先生的一顿家宴。”
韩诤忙点头道:“是,是。”心里暗想:我这不算跟错了人吧,《捉奸迷案实录》里的叶大侦探可是花钱如流水的风流公子哥啊。
长风镖局。
叶子和韩诤来得正是时候,莫老先生张罗着:“来来来,叶公子来得正是时候,老夫正要吃饭呢,来人,告诉厨房再拣拿手好菜多做几个,就说贵客来了。叶公子,来,这边请,这边请——您身边这位是——”
“哦,”叶子赶紧解释,“就是昨天闹诈尸那个韩诤,一场误会,现在他跟我做事了,莫老先生还要多多关照一下。”
“好事好事,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莫老先生忙道,“韩公子请。”
韩诤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叫做“韩公子”,感动得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了,他深刻地认识到,做人,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是多么的重要。说时迟,那时快,韩诤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胸也挺起来了,眼睛也有了神采了,抬手紧了紧领带,看看领带的下摆有没有盖住皮带扣,又看了看白衬衫的袖子有没有恰如其分地露在西服袖口的外边,又赶紧偷偷把西服袖口上的“大富豪”商标扯了下来,以一位五星级写字楼外企白领的姿态踏进了莫老先生的饭厅。
莫老先生还确实很关照韩诤:“韩公子能为叶公子做事,这是我们和州人的光荣啊。韩公子,现在具体做些什么啊?”
韩诤正色答道:“目前正在CEO叶的HeadOffice做HR,还做些BulkSale的大单,也做Buyer,所有DomesticTrade都是我负责的,I’mnotasmartman,butIknowwhatdutyis,以后还要请Mr。莫多多关照。”
莫老先生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连连点头道:“好,好,这样最好,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落座以后,叶子道:“莫老先生,咱们还是以案子为主,边谈案子边吃饭。”
“好,好,”莫老先生点头道,“边吃饭边谈案子。”
叶子道:“不不不,是边谈案子边吃饭,案子为主,吃饭是次要的。”
莫老先生道:“叶公子真是急人之难。”
叶子道:“三名死者,我已经听您讲了王魁和徐卫的死亡经过,赵大升的死亡经过还得麻烦您仔细讲来。”
莫老先生叹了口气,放下筷子,缓缓道:“赵镖头的死是这样……”
那真是极其惨烈的一战,可以惊天地,可以泣鬼神。
高手相争,出招如同闪电,气势压过惊雷。兔起鹄落之间,便已然尸横遍野;电光火石之际,竟落得血流成河。暴风狂卷残云,似蜀蛇之吞象;冷刃怒截强项,若海鱼之覆舟。周处遗风,斯人可除三害;子龙在世,一夫还当千军。那赵大升一身绝艺——
对不起,这段不是描写赵大升的死亡经过,而是描写叶子和韩诤的吃饭经过。
莫老先生把话讲完了,叶子和韩诤也把饭吃完了。莫老先生脸上未脱忧虑:“叶公子,依你看来——”
叶子这才接口道:“依我看来,这叫化鸡火候有点老,糖醋排骨里边醋放得多了,其他还好,其他还好。”
莫老先生道:“老夫是说这案子。”
叶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赵大升的死亡经过就是这些?”
“对,就是这些,”莫老先生道,“一点儿都没漏。”
叶子面色阴郁,迟疑了一下:“这样啊——”
莫老先生急道:“叶公子可听出什么疑点?”
“疑点嘛,倒没有,”叶子缓缓道,“只是刚才吃饭吃得太过专注,您说什么我都没听见,还得麻烦您老再说一遍。”
莫老先生被搞哭笑不得,那,也就只好再说一遍了。
还得说韩诤为人厚道,提醒莫老先生道:“您老一会儿再说不迟,刚才您一直在说,饭菜还都没吃呢,先吃点,吃完再说。”
“哎,”莫老先生答应一声,举起筷子,可一看这满桌的饭菜,盆干碗净,一个个盘子就像刚洗过似的,一点儿油星都不带沾的,便又放下筷子道,“人老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还是先说案子吧。”
徐卫离奇死亡之后,整个镖局立时炸开了锅,有几个胆小的镖师纷纷请假回家,可也有胆大的,赵大升就是胆子最大的一位。
赵大升在这几年间武功猛进,声望日隆,也着实办了几件漂亮事。莫老先生年事已高,膝下也无子女,便已经准备着让赵大升来接管镖局,自己也好享上几年清福。所以,镖局里的很多事情都是赵大升一个人就能做主的,他本领既高,做人也实在,很得镖局上下的人心。徐卫死时,赵大升仔细查看尸体,他自己当时说,他就是不信邪,徐卫的死一定是被人谋害,然后装神弄鬼混淆视听罢了。
赵大升的话很安定了一些人心。那一夜,前半夜是傻张带着一班捕快查了个遍,后半夜,赵大升就泡在账房里,也就是徐卫离奇惨死的那间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又查了个遍,然后又仔细验看徐卫的伤口,就这么一直折腾到凌晨。
莫老先生那一夜也没睡,先是陪着傻张,傻张走了又陪着赵大升,见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叹了口气,留下赵大升一个人在账房,自己回房休息去了。说是休息,其实哪里睡得着觉,只是一杯杯地喝茶,一回回地踱步,一趟趟地上厕所。到了凌晨,天色蒙蒙亮了,赵大升脸色沉重地来找莫老先生,说是要去找一趟傻张。莫老先生问他,他皱着眉也不说话。莫老先生那时候也没了主意,就由他去了。
谁知道,去的时候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这个从活人到尸体的过程并不很长
大概只一个时辰的光景,镖局的后院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莫老先生赶去的时候,几个镖师已经站在那里。那声惨叫是一个丫鬟发出来的,此刻,她颤抖的手指着地上,浑身打颤,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着。
莫老先生低头看去,只见一具无头尸身躺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