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不解道:“用这么一根柱子怎么杀人?”
莫老先生道:“这柱子旁边,本来还有两排很长的阶梯,一排在刑柱东边,一排在刑柱西边,都通到刑柱的顶端。刑柱很高,所以阶梯自然也很长,所以这片场地才如此之大。这阶梯据说是木制的,早已毁于兵火,如今便只剩下这空场和这刑柱了。”
叶子心道:莫老先生真是老了,说了半天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叶子追问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两排梯子加一根柱子怎么杀人啊?”
莫老先生颔首道:“符生在此地杀人的时候,让兵士把犯人押到刑柱的顶端处,用一条缎带的两头分别结成两个绳套,一头套在犯人的腰上,另一头就套在刑柱的顶端。你也看到,刑柱最上面那三四尺的部分是个锥形,套在那上面的绳套略一下滑就收紧不动了。而缎带又不很结实,勉强吊着一个人,这个人若是稍一挣扎就会扯裂缎带,从十几丈高的空中摔落下来。可是,在这柱顶上吊着,恐惧万分,任谁也忍不住会手脚挣扎,可又明知道一挣扎就会扯裂缎带,所以就又是挣扎又是不敢挣扎。此时,那个残忍好杀的符生就由卫队扈拥着在下面观看,据说他会一边喝酒,一边大笑,间或指着上面已经吓得半死的犯人破口大骂……哦,叶公子,站在这里是不是很热?”
叶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不热,没什么。”心里万分庆幸:还好自己没生活在那个时代,真是,自己以前还总对社会发牢骚呢,实在太不应该!比比前朝,才知道本朝的好啊!
莫老先生接着道:“符生觉得这样的刑罚还不够有趣,所以,他有时还会先在刑柱顶端挂上一条缎带,然后让两名犯人分别从两侧的阶梯跑上去,谁能先抢到缎带,把对方套在刑柱上,谁就可以得到赦免。真是人间惨剧啊,两个人本来可能同朝为官,甚至还是朋友,最后为了活命,便在这里殊死搏斗。据说,有的人真就把对方套在了刑柱上,而更多的,却是两人在撕打中一起从上面跌落下来。十几丈高啊,掉下来的没有人能够活命。”
听到这里,叶子突然心念一动,问道:“您带我到这里来,莫非,张大升他们三个人就是从这里摔下来死的?”
莫老先生把头一摇:“他们三人的伤口叶公子不是看到了吗?”
莫老先生这句话一出口,叶子真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自己怎么问了这么个蠢问题!莫老先生要是因此而对自己的办案能力产生怀疑那可就糟糕透顶了,还有,如果他要另请高明,那五百两订金该不该退给他呢?
叶子心里正在做着激烈的人天交战,不知不觉地已经被莫老先生带到了刑柱之下。莫老先生道:“他们三人中的一人就是死在这里的。就在半个多月前,那人的头颅被插在这刑柱的顶端!”
叶子就站在刑柱底下,仰头望去,把脖子快折断了才勉强望到柱顶。叶子一边绕着刑柱,一边伸手摸着那极其光滑的柱身,喃喃道:“且不说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单是这个高度,人是怎么上去的呢?这明明不可能啊!”
莫老先生点头道:“再高明的轻功也不可能纵跃十几丈高,周围一片空场,根本没有可以借脚的地方,柱子又这么光滑,壁虎游墙之类的功夫也根本使不上。全镖局的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怎么做到的。”
叶子道:“莫老先生,还得请您详细讲讲整个事情的经过。”
莫老先生道:“好,我们这就折回镖局,边走边说。”
听着莫老先生的讲话,叶子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原来事情竟然如此的离奇。半个多月前的一天早上,镖师王魁、韩玉、关月三个人结伴去王老实的小店吃早点。王老实一辈子都生活在和州,到了晚年,就在刑柱广场的北面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还算不错,尤其是早点豆浆堪称和州一绝。长风镖局坐落在刑柱广场的南边,去王老实的小店要先经过一些曲折的街巷(也就是方才莫老先生带着叶子走过的地方),然后再穿过刑柱广场才到。这三位镖师素来要好,常常一早先到镖局点个卯,再结伴去吃早点,吃罢早点才回镖局做事,这已经成了习惯。这一天,和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三人吃罢早点,说说笑笑地穿过刑柱广场往镖局走着。韩玉、关月都是和州本地人,典型的矮个子,而王魁却是个山东大汉,身量极高,人又有些憨,便显得傻大黑粗的,常常被韩玉、关月两人打趣。三人走过刑柱的时候,韩玉笑道:“王大哥这个子要再高点,都能赶上刑柱了,回头人家传说开来,王大哥和刑柱定是齐名的和州两大奇观。”王魁早被打趣惯了,听后只是笑,也不反驳什么,关月却笑得前仰后合,和韩玉你一言、我一语地生发开来。两人正说笑着,却发现王魁没有跟上,韩玉回过头去,见王魁愣呆呆地站在后面五六步的地方,也不知是怎么了。韩玉笑道:“王大哥这个子,我这一回身,把头仰高了也只能看见脖子。”关月听了又笑,正要接口,突然,两人的笑声仿佛被利刀切断一般齐刷刷地停住了,关月更是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王魁。再看王魁,的确像韩玉说的那样“把头仰高了也只能看见脖子”,一颗头颅却不在颈上,脖腔正汩汩地往外淌血。而偌大的广场上寂静无人。
叶子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声:“这怎么可能?世上哪有人有这样高明的身手?那人头也不会凭空消失了呀?”
莫老先生叹了一声:“还有更离奇的呢。韩玉和关月两人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见王魁的无头尸身还立在那里,脖腔里的血越流越多,两人都禁不住浑身打颤,一动都动不得。过了不久,又有人经过这广场,连番惊吓之后终于有人通知了镖局。我带着几十名镖师匆忙赶来,亲眼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大家冷静下来之后,都在疑惑那王魁的头颅怎么就会凭空消失?突然,有眼力好的人指着刑柱的顶端,高声尖叫,大家才看到王魁的头颅却被插在那里,角度还有些歪,好像是那颗人头还在低头看着我们似的,着实恐怖。”
叶子惊道:“这更奇了,天下哪能有这般的轻功身法,转眼之间能取人首级又飞身柱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身而退,无人察觉?”
莫老先生停了下来,使劲顿了顿足:“是啊,当真是匪夷所思。”
叶子也停下脚步,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发毛。这个时候,两人恰恰走到刑柱广场的边上,叶子想着那根高耸的刑柱,实在奇诡莫名,不由得回头望去,谁知这一望,只惊得目瞪口呆——那刑柱的顶端,此刻竟然悬着一颗人头,正低头看着自己,和方才莫老先生的形容一模一样!不,不是幻觉,那当真是一颗人头!
叶子目力极强,当下收摄心神,运起内功心法,极目看去,见那一颗人头正悬在刑柱顶端,细看之下竟觉得有些面熟。莫老先生也被这一景像惊呆了,颤声道:“难道又是我镖局中人?”
这时,奇事更奇,叶子只觉得那颗人头居然在向自己摇头眨眼,这一瞬间,虽是响晴白日,叶子也吓了个魂飞魄散。那颗人头仿佛觉得吓人还不够似的,居然开口喊话了:“喂,那边的,是不是莫老先生啊?”话音才落,便从刑柱顶端滚落下来。
叶子惊骇地看着这离奇场景,觉得心跳都停止了,只见那颗人头很快便落到了地上,随即身子一翻——没错,是“身子”一翻,叶子这才看清,那人头下边是还连着身子的,再一定睛,叶子便高叫一声:“这不是傻张么!闹了半天,原来是你在这儿吓人!”
傻张走了过来,叶子和莫老先生也迎了上去,两人这时才注意到,在刑柱的底下还站着六七个公门差役,地下倒放着一把十几丈高的梯子。看来,就是在方才叶子和莫老先生说话的时候,傻张这些人带来了这把特制的梯子,傻张从梯子爬到了刑柱的顶上。
叶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傻张啊,你很有演恐怖片的天赋。”
傻张瞪了他一眼,却没答腔,径直对莫老先生沉声道:“您老是不相信我张六斤么?”
莫老先生神色尴尬,支吾了两声道:“哪里,哪里,老夫只是觉得,多个人多个帮手。”
傻张冷哼一声:“莫老先生,难道您老这把岁数了还偷腥不成?要不就是对老伴儿不放心了?不对呀,您老伴儿不是早几年就过世了么?”
莫老先生直听得脸色发青:“张捕头,您,您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傻张拿眼角溜了一下叶子,对莫老先生道:“要不是这样,您老请来叶大媒干吗?”
莫老先生一愣,一时间无言以对,叶子却满心不是滋味。原来,叶子早年还没成名的时候,因为客户不多,既撑不起门面,又花不起开销,便接了不少不大体面的活儿,不是给富家公子调查人家想要下手的姑娘,就是给富家太太调查丈夫的外遇,为此,叶子得了两个难听的外号,一个就是叶大媒,就是傻张刚才称呼的那个,另一个更是阴损,叫叶捉奸。叶子的第一笔单,对象是礼部侍郎家的大公子,名叫何大非,是京城里的一位名角,读圣贤书之余,常做些刨绝户坟、踢寡妇门之类的事儿,在京城人称小衙内,无人敢惹。小衙内何大非那次是看上了一名女戏子,委托叶子去做摸底工作,叶子成功地赚到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桶金,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要说叶子也确实有两下子,不到十个月的工夫,江湖上提起叶大媒或是叶捉奸,不说尽人皆知,也算小有了一点名气。小衙内何大非后来是这么夸叶子的:“你小子行啊,搞大你的侦探事务所比本公子搞大女人肚子的速度还快,佩服!佩服!”这到底是一段不光彩的往事,名侦探叶子后来没少为此受人挖苦。
这不,傻张偏偏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叶子只好先是尴尬地一笑,后是解嘲地一笑,说道:“多谢张捕头,到底叶大媒也比叶捉奸好听些,您总算给我留了点面子。”
按说叶子都说到这份上了,任谁也不好再赶尽杀绝了,可傻张却不,他依旧不接叶子的茬儿,直勾勾地瞪着莫老先生:“本地出了人命案子,当然是我这个做捕头的负责,旁人根本就无权插手,您找来这厮是什么意思?”
叶子在旁边一听,暗道:“我还是别说话了,‘叶大媒’是不叫了,管我叫‘这厮’了,我要再多嘴,不知道后边还跟着什么话呢。”
莫大先生迟疑了一下:“这……您说的在理,可毕竟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个头绪出来,老夫这不是着急么!”
没等莫老先生着急,傻张先着急了:“莫老先生,您这是小看我张六斤。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三天之内,我张六斤必破此案!”
叶子一惊,莫老先生却喜形于色:“那好那好,那太好了,就全仗张捕头了!”
傻张脸色又是一沉:“可是,如果有闲杂人等干扰破案,那就怪不得我了。”
叶子头都大了,暗道:“就这么一会工夫,我就从‘叶大媒’变成‘这厮’,又变成‘闲杂人等’了。”
傻张话一说完,扭头就走,差役们拿着家伙急匆匆地跟上,只留下莫老先生和叶子空荡荡地站着。
莫老先生苦笑了一下:“叶公子,您多多包涵,张捕头他……”
叶子笑得更苦:“没关系,我多多包涵就是。”
莫老先生突然又道:“对了,叶公子,你和张捕头是旧识?”
叶子点了点头:“以前打过些交道的……唉,不提也罢。对了,您还是接着谈谈案情吧。”
莫老先生“哦”了一声,好像这才缓过神来,正要开口,突然又停住了。
叶子道:“您老不会真相信傻张的话吧?”
莫老先生迟疑道:“可,可他到底是朝廷的官员……”
叶子的心猛然往上一提,但还是故作微笑道:“那您给我的订金可就打了水漂了。”
莫老先生尴尬道:“那倒不妨,不妨。”
叶子吁了口气,笑道:“这我就放心了。莫老先生,我看这样,您还是给我讲讲案情的经过。您呢,就当是讲故事,我呢,就当是满足一下好奇心。我听过之后,如果听出了什么,就跟您随便说说,就当是闲聊天,您看这样可好?”
莫老先生一点就透,当下大喜道:“好,好,这样最好!”
叶子笑道:“呵呵,心照不宣。”
莫老先生连连点头:“对,对,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叶子接着道:“那您就先说说镖师王魁死后又发生了什么?”
莫老先生“哦”了一声,却又欲说还休,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地说:“叶公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叶子头皮一咋,随即镇定下来:“鬼么,不好说,应该是没有吧?”
莫老先生沉声道:“可是,我却真的看见过鬼。这第二位镖师的死,其中就是有鬼。”
莫老先生叹了口气,慢慢讲道:“这位镖师是个关外大汉,可是,他样子虽然粗豪,心思却很细致。所以老夫镖局里的一些简单账目都是交给他来处理的。王魁死后的第二天晚上,老夫虽然心神不宁,却还是想起来因为白天都忙着王魁的事,又是处理遗体又是报案的,有些该马上处理的账目还没有处理,就到账房。虽然很晚了,可账房点着灯,这位管账的镖师正好还在,只见他呆呆地坐着,左手举着油灯,账簿就摊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右手正抚在账簿上面。老夫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好背对着老夫。老夫便叫了他一声,却没有反应,再叫他,只见他……对了,老夫要先说明一下,这位镖师是关外人,所以不像我们中原人那样束着发,而是披散着头发。所以,老夫再叫他的时候,只见他身体不动,原本在身前抚着账簿的右手却慢慢转到身后来了,然后,又慢慢地撩开了头发……你想一下,一个人把手扭到背后,然后撩起脑后披散着的头发,这怎么可能呢?可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的!然后,脑后披散着的头发被撩起来了,露出来的是……是他的脸!”
莫老先生说到这里,嘴唇都发白了,不但发白,还直哆嗦。叶子也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莫老先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接着道:“这个时候,他左手里握着的油灯还亮着,灯火不是很亮,老夫看着他的脸,吓得呆了。那张脸上好像没有什么表情,又好像在笑,这可能是灯光闹的,反正,老夫是吓得呆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这镖师的头一下子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可身子还在那里稳稳地坐着,脖腔里的血喷出来老高!”
叶子又打了个冷战,咬咬牙,故作镇定地问道:“然后您老怎么做了?”
莫老先生道:“哪里还能做什么,定了半天神,才想起来叫人。进来的人也都吓坏了,有人还以为是老夫杀了人呢。后来,进来的人多了,老夫才冷静下来,到底老夫也是经过风见过雨的,冷静下来以后,就叫人先别动尸体,老夫去检查了一下尸体的右臂,奇怪了,竟然和平常人没什么不同,也没有硬生生掰到身后的迹象,这时只是在身子上垂着。再看身子,也确确实实是坐在椅子上背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