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给母亲请安。”
贾瑚一进门,就对上了主座上周氏含笑望着他的双眼,瞬间便觉得这一日的奔波都算不得什么,心头一热,脸上也带出了晕红,麻利的请过安,就小跑到塌边,滚进了周氏怀里,搂住母亲的腰不停撒娇。
“瞧瞧咱们瑚哥儿,在外头多少人说老成稳重的,在奶奶这里,还是个孩子呢。可见哥儿跟奶奶亲近。”
荷香这时也捧了杯热茶来奉与贾瑚,看周氏眉开眼笑,也忍不住多说了句话凑趣。
荷香原本是周氏的陪嫁丫头,周氏怀了贾瑚后就给她开了脸,给贾赦做了通房,依旧在周氏屋里做些打帘子梳头的活儿。
方才荷香一听见小丫头子们报哥儿们回来了,就在门边候着,谁知还是慢了贾瑚一步,便抢了小丫头的活计,过来端茶递水描补一二。
贾瑚重活一会,对各房里这些只会掐尖要强无事生非的姨娘通房很是不喜,见荷香这个时辰还在母亲屋子里,少不得板着面孔离了母亲的怀抱,端端正正坐好。
知子莫若母。周氏虽然不明白贾瑚一个爷儿们怎么跟姨娘通房较上了劲,却也欢喜儿子能够体贴自己的心意,便含笑任由贾瑚施为。
荷香见周氏与贾瑚眼中压根儿没她这个人,大为尴尬,只得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贾瑚两辈子加起来也是能做祖父的人了,被母亲慈爱的眼神盯得有些赧然,眼神就有些游离,不好意思与母亲对视。
这一下,贾瑚却瞧出了不对:“母亲怎地换了衣裳?难道今日身上哪里不爽利?”
才进屋没多久,贾瑚之前一心只看母亲的气色,对别的都不曾留心,此时才发现母亲一身衣裳竟都换了。
他分明记得,早晨去舅舅家前给母亲请安时,母亲是一身水红色洒金万字不到头的袄裙,端的是富贵美艳,怎么晚间就换成了藕荷色金边儿小袄鹅黄六幅裙?
虽然也有大家妇人喜爱依照时辰一日换几次装扮的,周氏却没有这种习惯。一方面周氏素来不爱显摆排场,一方面也是她身子柔弱,一天几次的折腾反而不美。
贾瑚立时便疑心母亲身体不适又有意瞒着他:八成是母亲吃药时污了衣裳,这才不得已换过。
周氏听到贾瑚提起衣裳,脸上的笑容更是遮都遮不住,不理贾瑚嘟囔着什么“丫头婆子都在呢”,就把长子搂进怀里好一顿摩挲。
“知道咱们瑚哥儿心疼母亲,母亲没事儿,今日厨房熬的粥十分合脾胃,午间还多用了一碗。再说只要瑚哥儿跟弟弟好好的,母亲怎么样都欢喜。”
听母亲说身体并无不适,贾瑚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看着母亲有子万事足的笑颜又觉得鼻头有些酸。
肯定又是二婶王氏挑拨着让祖母给母亲没脸,让母亲受了气,可恨他这为人子的竟不能为母亲出气。
只盼着母亲长命百岁,等到他功成名就能够给母亲撑腰的那一天。
心头闷闷的,贾瑚装出一副被周氏鬓边垂下的珍珠流苏搔到了鼻尖的模样,低头揉了揉脸,重新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母亲等了我与琏儿许久了吧?我去叫琏儿过来陪母亲用饭可好?一会儿过了饭点,对母亲和琏儿身体不好。”
一席话直将周氏说得捂着帕子笑起来,一指头轻轻戳在了贾瑚额角:“又学你父亲那副惫懒模样。我与你弟弟的身体是身体,你自个儿的就是铁打的?少作怪!你弟弟肯定正让牛嬷嬷给他换衣裳呢,你也快些去吧。到时候做哥哥的反落在弟弟后头,看你弟弟怎么羞你。”
被周氏说得讪讪的,贾瑚暗骂自己怎么又把前世的蠢样儿带出来了,又不想与母亲分开,只好放赖道:“还求母亲可怜可怜儿子,就让人拿了儿子的衣裳来,在母亲这儿换了吧。”
周氏也不过想逗逗这个总是装大人的儿子,闻言稍稍装了一下,就笑着吩咐道:“平儿、安儿,还不快过来带你们瑚哥儿去抱厦里把这身大衣裳换了。”
平儿、安儿并留在贾瑚屋里看家不曾过来的喜儿、乐儿都是周氏赏给贾瑚的大丫鬟。贾瑚虽然不喜她们特别是平儿的名字重了王熙凤身边的四大陪嫁丫头,却不好跟周氏说。
后来一想平安喜乐四人年纪都大了,过不了几年就都放了出去,统共在他身边伺候不了多久,名字寓意也好,就熄了给丫鬟们改名儿的心思。
只是贾瑚心里到底有了疙瘩,又因为前世的记忆在,便不怎么亲近房里的丫头,甚至看都懒得看一眼,以至于平儿安儿两个大活人在旁边站了那么久,他竟然也没发觉,只当两人也是周氏房里的丫鬟。
看在平儿、安儿是周氏指过来伺候自己的份儿上,贾瑚一向颇给二人脸面,此时也笑着叫了两声姐姐,浑然不似之前对荷香那般黑着脸,看得周氏更觉熨帖。
一时贾瑚贾琏兄弟两个都换好了衣裳,母子三人便亲亲热热的用饭。
贾琏年纪尚小,母亲哥哥又都宠溺他,便不怎么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见母亲额前的嵌猫儿眼藕荷色抹额之前从未见过,且正中那颗猫儿眼颜色十分惹人爱,连忙咽下饭粒问道:“母亲怎么新作了抹额也不告诉琏儿?我屋里的康儿手真笨,新的还没得呢。”
说着,贾琏的声音都带了点儿委屈。母亲发话让人给他和哥哥做新的衣裳,哥哥屋里的乐儿绣活儿那般好,新抹额并荷包都得了三四个了,就他屋子里的康儿笨,哥哥还总拦着他亲近哥哥屋子里的姐姐们,害的他都不好跟乐儿要。
周氏与贾瑚心知不是康儿手笨,是贾琏虽然说不明白想要什么,眼界在这上头却高的很,寻常东西都不入眼,才耽误了。
贾瑚更晓得自己上辈子就有个爱亲近美貌丫头们的毛病,只笑着安慰贾琏几句,直接让平儿回去拿了乐儿新描的样子给康儿送去,只字不提借乐儿给贾琏用的事儿。
贾瑚心底暗暗盘算着,等贾琏年岁一到,就把他揪去周府让舅舅表哥好生教导,棍棒甜枣一起上,就不信拧不好贾琏的性子。
要是贾琏日日被严加管束着还有心思琢磨与哪个样貌拔尖儿的丫头多说几句话,贾瑚才真个儿佩服他。
周氏倒有心偏疼自幼体弱的次子,奈何这回的猫儿眼却不能拆下来给他。
“说起来,这抹额还是你们林大嫂子的手艺,用的还是周家的手艺,想必是你们大舅母教的。瑚哥儿今日看着你们舅母身子可还好?我病了这些日子,还连累瑚哥儿停了几天学,有日子没见着你们舅母了。”
抬手别了下耳边的碎发,周氏的指尖状似无意的碰了下抹额,问了贾瑚一句。
母亲哪里是想说舅母或者大表嫂?
贾瑚心里明镜似的,有心做个孝子,便乖巧回道:“舅母健朗着呢,带着林大嫂子掌家理事再清楚不过。我怕耽误舅母嫂子的正事,与二舅舅家的婕妹妹玩了半日。听说婕妹妹也进学了呢。”
“哥哥见到婕儿姐姐了?”
8母子(二)
听贾瑚提起表姐小周氏,贾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一脸期盼的望着贾瑚,显然十分想念见过几次面的表姐。
贾琏这副模样,倒叫周氏一时不好说起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话,只得另起话头,摸着贾琏圆圆的大脑袋含笑问道:“琏儿还记得舅舅家的小表姐?”
贾琏一向最喜欢跟母亲周氏撒娇,眯着眼睛就势在周氏手里蹭了蹭,才软软答道:“我想跟婕儿姐姐一起玩,婕儿姐姐比大姐姐好多了。”
周家表妹当然比元春强多了。
琏儿这个臭小子,果然从小就喜欢有灵性的温柔女子,自然不会喜欢脾性稳重端庄的元春了。
心底痛骂贾琏死性不改,贾瑚浑然不觉得这样骂把自己也绕了进去,想了想,又笑着拿话哄贾琏:“婕儿妹妹还提起琏儿了,说是等琏儿也进学了,就打个络子给琏儿呢。”
贾瑚含笑看着贾琏瞬间就有点精神萎顿的模样,打定主意下次见到舅舅就提议让琏儿早点启蒙。横竖两家长辈都知道琏儿性子跳脱不喜读书,早点拘着养养性子也好。
周氏面上倒是十分欢喜,似乎很是满意两个儿子都不怎么喜欢二房的姑娘,更亲近她娘家侄女,又见贾琏嘟着嘴巴耍脾气,便吩咐牛嬷嬷带贾琏下去消食玩耍。
也许是怕贾瑚再提起读书的事情,贾琏只说让贾瑚莫要忘记去他屋里看狗崽,就乖巧的出去了。
贾瑚心知这是母亲要与他提起小周氏了,便借口身上乏,赖在周氏怀里不肯起身,耳朵却支得老高,只等听母亲如何说。
周氏却也是满腹心事,细细摸索了贾瑚半晌,方才开口问道:“我的儿,你素来不愿意跟小女孩子玩耍,白日里与你婕妹妹一道作伴,可曾有什么不甚和睦的?”
“母亲哪里的话,我只是与大妹妹不太投契罢了,婕妹妹最是懂事的,怎么会有不和睦的地方。”
晓得母亲虽然已经跟舅舅舅母私下商议好了,到底担心自己到时候不欢喜,这才有此一问,贾瑚嘴上说得轻快,心里却沉甸甸的,坠得眼眶发酸。
他今年才七岁,投契也罢、打闹也罢,又算的了什么?等长大了,自然也就好了。
偏偏母亲竟真真来问个顽童的意思,可见在母亲心里,已经认定她自己见不到儿子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了。
“投契就好。你婕妹妹受了多少坎坷,若是你再欺负了她去,又怎么对得起你去了的二舅舅、二舅母。”
提起早亡的二哥嫂子,周氏也忍不住轻叹一声,心里更是愁苦。
哪日她若是去了,她的瑚儿琏儿怕是还不如婕丫头。好歹大哥一家是真心待婕丫头,用心教导、疼爱有加,瑚儿琏儿有父亲不如没有,又有那样的祖父祖母、叔父婶娘,在这府里怕是要被人踩到泥里去了。
物伤其类。贾瑚自然也听出了周氏的未竟之意,自怜身世之余,也更加疑惑。[小说网·。。]
“只可怜婕妹妹,不知以后会不会被人拿身世说嘴。”闷在周氏怀里,贾瑚状似无意的提起世俗言论。
毕竟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帮扶的孤女,除了惹人怜惜之外,更容易让人揪着命格一事挑刺儿,书上更有“丧妇长女不娶”一说。
不提以后祖母史氏会不会拿这一句堵了他与小周氏亲上做亲的路,母亲一向把他们兄弟看得眼珠子一般,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小周氏父母双亡的短处?
周氏抚着贾瑚后颈的手一顿,停顿片刻才轻轻的问:“瑚哥儿也如此想?”
感受到怀里贾瑚的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周氏叹道:“这世间事岂有定数?世人常说命,连你这小人儿都听过。若是真的如此简单,你与你弟弟抓周时都抓了书本纸笔的,难道以后都能做了状元?人自己个儿争气,才能有后福。”
周氏思量了一会儿,或许担心贾瑚真的为这个不喜小周氏,日后生了嫌隙反而不美,索性把话再说的明白些。
“再说你大舅舅如今已经是礼部侍郎,深得当今看重,你几个表哥也都是翰林清贵,日后说不定还有大前途,他们都那般疼爱婕丫头,婕丫头又是周氏嫡枝这一代唯一的姑娘,何等尊贵,怎么会被人瞧不起。”
贾瑚明白母亲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了,觉得小周氏既能操持内宅家务,又能对自己的仕途有助益才定下了这门亲事,面上仍然装作懵懂,心里已经暖得如入蚕室,更怕母亲在自己不在时受了委屈,忍不住旧事重提。
“母亲还未告诉孩儿,怎地就突然换了衣裳?早上晨起,父亲也夸母亲最衬大红色,最是明艳华贵。”说着,贾瑚就仰起脸,一瞬不瞬的盯着周氏瞧。
周氏没想到贾瑚的记性这样好,母子两个说了这许多话,还没忘记这茬,想了想方含糊道:“母亲年纪也大了,不比做姑娘时,红色太张扬,我自己觉得别扭得很。”
贾瑚一听,想起刚才在二房院门口立着的一身大红绣金牡丹衣裳的元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二婶有心给母亲添堵,在祖母那儿下了舌头,祖母见不得有人比她的宝贝大孙女出彩,才逼着母亲舍了红色。
那王氏也不想想,她将自己女儿训导的木头一样,小小年纪就只一味端方守礼,再花团锦簇的包裹着也无趣的很,哪里比得上自己母亲灵动招人喜?
贾瑚一心只为母亲不值,一面说些童言童语宽慰周氏,一面难免对二房母女更加苛求,心里将日后飞入帝王家的元春贬得一文不值。
母子两个又依偎着说了会儿话,便有丫头报说大爷来了,周氏忙起身整了整头发衣衫,领着贾瑚迎了出去,又使人去叫贾琏。
贾赦与周氏少年夫妻,周氏颜色娇俏、温柔娴淑又知情识趣,贾赦心里对周氏又爱又敬,并不像续娶了邢氏后那样日日与丫鬟姨娘鬼混,每晚都会来与周氏说说话,对两个儿子也很是慈爱。
贾瑚虽然心里觉得贾赦十分没用,却也记得贾赦上辈子落难后舍身护他的事情,加之这一生父子感情尚可,便有意讨贾赦喜欢,一旁的周氏与贾琏则一个贤惠温和一个调皮可爱,一家子和和美美的聚了会子才散了。
贾赦自然歇在周氏屋里,贾瑚则被贾琏拉去同住一晚。
9二房
大房那边周氏苦心为儿子筹划,二房这里王氏带着贾珠元春两个也是言笑晏晏。
“母亲总说疼我,可怜我陪着说了一车的闲话,又端茶倒水的,还不如哥哥过来露一面让母亲开怀,我不依。”
见王氏笑盈盈端详了贾珠片刻,看得贾珠很有几分难为情,元春也有心凑趣,抱着王氏的胳膊一阵摇晃,直晃得王氏掩口而笑,才对着贾珠作揖:“好哥哥,日后状元及第为官作宰的,可别与我一般计较。”
贾珠晓得母亲妹妹都是为他终于拜得名师而欢喜,心里也很是向往那番锦绣前程,从小受到的教导却让他说不出志得意满的话,只能假意谦虚:“妹妹莫要将此话挂在嘴边,我只做到尽心二字罢了,祖父今日亦有训诫。”
回忆起贾代善的谆谆教诲,贾珠面上忍不住带出了几分笑意,轻咳一声掩饰过去,把话又绕到了元春身上:“只是大妹妹也四岁了,岂可再做小儿形状撒娇?琏儿近日行事都规矩了许多,大妹妹原比琏儿年长,总不好让幼弟比下去了。”
贾珠此时不过六岁多,心中是真的信了父亲贾政每日挂在嘴边的那一套大道理,真真奉为圭臬,所以才成日去讨贾琏的嫌,管东管西,恨不得贾琏三岁就变成个八风不动的文雅儒士,对自己的亲妹妹元春也是殷殷期盼,只觉得元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堪为淑女典范才好。
王氏听完脸色就有些寡淡。
一来,她一直不喜珠儿真拿大房的两个小子当亲兄弟看,奈何珠儿还小,大家子内里那点儿污糟事谁也不敢真个儿掰开了给他说,只好就这么混着。
二来,婆母史氏不愿意养大房周氏所出的两个孩子,也就不好越过大房只抚养珠儿元春,珠儿是个小子自然有他祖父父亲教导,元春却是自落地起就没离过她的眼,珠儿今日指摘元春的教养,岂不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跟着没脸?
珠儿这个孩子,还是太过方正了。
不过王氏心里虽然不悦,倒是十分赞同贾珠的话。
在王氏看来,大家闺秀必须是端方稳重的,像嫁到林家的小姑贾敏和大房嫂子周氏,都有活泼太过的嫌疑,年纪一大把还撒娇弄痴,成日妖妖娆娆不成个体统。
她的元春原本生的就好,只有从小好生教导了,才不辜负了元春那样好的八字命格。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小时候把规矩记牢了,一言一行皆有定数,日后方能为闺阁表率,受得住大福气。
何况她只有珠儿一个命根子,自然要给他撑脸面。
“珠儿说的很是,元丫头忘形了。不过元丫头也是为珠儿拜师欢喜的,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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