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敕造荣国公府,迎两个无爵无职无功名的晚辈,侧门足以,礼数上半分错漏都没有,便是只开角门,林家也说不出什么。可黛玉所忧者,正是这份以礼相待。
——二人临行前,老父私下曾再三叮嘱,要她多与大舅舅家的两位表嫂一处,莫要太过亲近二舅舅一家。外祖家的仆妇们又说府里当家的乃是二舅母王氏,那这吩咐开偏门迎他们姐弟的自然也该是二舅母,这却叫人为难。
黛玉心中不安又有意遮掩,脂玉般的面容不免就绷得有些紧,落在随行贾家仆妇的眼里只当这位林家表姑娘局促,心里就有些瞧黛玉不上,大面儿上虽还算恭敬,彼此间却难免飞几个眼神。从垂花门外落轿步行至垂花门内的短短几步路,几个自恃有些身份的婆子就颇打了场眉眼官司。
不过她们也只能到此为止,再不敢放肆。
无他,如今当家的瑚大奶奶领着琏二奶奶并珠大奶奶一同迎了出来,直迎到垂花门内侧的穿堂里。
当家奶奶有心给林家表姑娘表少爷做脸,她们这些管事娘子要是再露出点不恭来,真是打死也不为过。
黛玉也有些怔。
她当然晓得这三名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就是外祖家的三位表嫂,论序齿,排在最前的定是大舅舅家的瑚大嫂子,看身形,外祖家有孕的也只瑚大嫂子一人,可来接她与弟弟的贾家老仆确确实实说府内当家的是二房舅母,怎地这瑚大嫂子却是一副当家奶奶的模样?
周婕心思细腻,自也瞧出了黛玉刹那间的怔愣。不论黛玉所为何事,单凭这份小小年纪转瞬间便能平复心神的本事,也由不得周婕不更疼她几分。
“这便是姑妈家的妹妹了吧?果然气质清雅。”含笑上前几步,周婕一手拉着黛玉摩挲片刻,又看向站在黛玉身侧的长生,眉眼间十分温和:“听二叔说,姑妈家的弟弟小名唤作长生?果然身子大好了,咱们看着也欢喜。”
赞完黛玉姐弟,周婕又为二人引见柳霞、李氏两个:“我是你瑚大嫂子,这是你琏二嫂子并珠大嫂子。”
黛玉携幼弟初入荣国府,正是最为忐忑之时,周婕面容温婉、神态和善,又有林海叮嘱在前,黛玉心里自然对周婕颇有好感,先与周婕见过礼,又依言与分立在周婕两侧的琏二嫂子柳氏、珠大嫂子李氏厮见。
柳霞生的秀丽,一双杏眼生的灵动,看人总带着三分笑影,十分可亲,李氏却显得有些木讷,多半是因着丈夫贾珠早逝的缘故。
黛玉将嫂子们的神态样貌一一记在心里,又看着弟弟长生一板一眼的与嫂子们行礼,见长生确实一丝儿错处也没有,一颗心才悄悄落回了肚里。
长生身子骨弱,如今长到三岁多还不如旁人家里二岁出头的孩子壮实,眉眼间的神情却极刚强,绝非寻常三岁小儿可比。
周婕也是做母亲的,瞧见长生真是又爱又怜,更叹果然是子肖其父,林家表弟还在稚龄便能看出日后的风骨,连忙一手拉住一个,带着黛玉姐弟往史老太太上房去,一面走,一面又与两人说话。
“今儿个本说要亲自迎你们的,都怨我,笨手笨脚,管事们飞马回府报的信儿,等我收拾妥当,还是比你们晚了一步,不能亲在垂花门那儿接你们。”
周婕这一回有孕,肚子大的骇人,贾瑚寻了几个妥当太医来看,都说定是双生子无疑。贾赦邢氏自然是欢喜子孙繁茂,贾瑚却忧心不已,比周婕生头胎时更紧张十分。周婕自己倒是欢喜多过焦虑,只是月份越大,她行动便越笨拙。这回也是如此,连李氏都不甘不愿的穿戴好了,她还出不了门。
黛玉听得抿嘴儿一笑,因为喜爱这位瑚大嫂子气质平和、清而不傲,神态间便流露出几分亲近,只是毕竟初次相识,话并不多。
周婕也是怕黛玉姐弟年纪小、头一回出远门又没有长辈相伴怯场,才故意说些话帮他们定心,见黛玉无事,更年幼的长生端着小脸也极有风范,便温言为他们说起老太太院中景致。等到了史老太太正房门口,周婕也止了话。
三位奶奶携了姑太太家的姑娘少爷一路行来,早就有机灵的飞跑到史老太太跟前报信儿,因此还不等周婕身边的嬷嬷上前传话,史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琥珀就从里面打了帘子,一脸喜气的迎了上来。
“可是来了,老太太可是念叨许久了。”一面又向内通传:“林姑娘、林大爷到了。”
黛玉姐弟是客,周婕便领着两个弟媳落后半步,请他二人先进。
黛玉领着长生一入正房,便见着两个丫鬟扶着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走来。晓得这便是母亲牵挂多年的外祖母,黛玉正欲同长生一起拜见,却被史老太太一把搂进怀里,心肝肉儿叫着大哭起来。
史老太太一哭,正房里自然是一片悲声,主子奴才都是抽噎不止,再不济也要拿帕子遮了面揉揉眼角,最终还是周婕柳霞两个一齐相劝,史老太太才渐渐止了泪,将余下诸人一一指与黛玉长生认识。
“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大舅舅家的姑娘,痴长你两岁,这是你二舅舅的二姑娘,比你小些。”
黛玉姐弟痛失慈母,如今又别父进京,能与外祖母说几句话也是个安慰,拜见了两位舅母,又与迎春、探春厮见过,便偎在史老太太怀里叙骨肉天伦,十分乖巧。
只是黛玉心细如发,在荣国府里又是处处留心,前面只见着三位表嫂并她们身边的丫头婆子还不觉得,如今见过外祖母、两位舅母并一众丫头婆子,黛玉心里真真有如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百般滋味在心头。
珠大嫂子寡居,衣裳头面自然是守节的样式,难为瑚大嫂子与琏二嫂子也顾念他们姐弟,并未穿红着绿,只捡着湖蓝烟青等色装扮,头上也是莹润珠玉,并无红宝赤金等物,底下的丫头婆子更是守礼,显是嫂子们提前叮嘱过的。
到了外祖母这儿,别的不说,那打帘子的丫头身上的红绫裙子就艳的刺人眼。外祖母是长辈,舅母们也早出了孝,身上打扮自可按着喜好来,万万没有她一个晚辈置喙的道理。可两位表嫂一样只有五个月的孝,还能约束着底下人不做鲜艳打扮,外祖母与二舅母身边的丫头们却是红裙红袄都穿得,鬓插红花的也很有几个,怎能叫她不多心。
黛玉尚年幼,心里难过面上难免就带了些出来,落在史老太太眼里,只当她思念亡母,忙拿话岔开,问起黛玉姐弟的身体,又问这一路上可顺遂。
提及此事,黛玉自然又夸赞了一番张神医医术了得,言称多亏有他随行,她与长生才能平安抵京。
史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经历的多些,此时已经《‘文。》瞧出一双外《‘人,》孙外孙女都《‘书!》似有不足之《‘屋·》症,正要相问,又被神医张友士勾起另一桩心事,便先将此事放下,问起张友士之事。
“张神医既是与你们同行,如今在何处歇息?可是回了玳瑁胡同的宅院?张神医与咱们有大恩,很该登门拜访,聊表心意。”
说着,史老太太便对周婕吩咐道:“虽说医者父母心,张神医未必稀罕这些,咱们也该知礼。取了那对紫檀雕锦纹三镶白玉如意,再从我私房里拿了鸡翅木六开光匣子装的那对老参添上,配上表礼,叫瑚儿拿了府里的帖子去拜访一二才是。”
周婕不论心里作何感想,面上也是连忙起身应下,正要再说几句凑趣儿,不防一直默然端坐的二太太王氏突然开了口。
“今儿早上我说的那几样宫纱可寻着了?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弟弟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屋里登时一静,史老太太只垂眼摩挲着怀里的黛玉姐弟,慈眉善目的并不开口,柳霞借吃茶的功夫偷瞄了眼长嫂,见周婕脸上的浅笑一丝儿都没变过,才放下心来。
说起来,二太太王氏此举虽然折了周婕的脸面,可这话也未免太露痕迹,算不得聪明,何况周婕可不是个任人搓圆揉扁的软柿子,真顶起来,王氏一个做婶娘的,总不能越过人家正经婆婆教训侄儿媳妇。
暗笑这大半年都教不会某人一个乖,周婕温婉一笑正待开口,就听得外头传来一声英气十足的笑声,又有小丫头子跑进来传话,说是东府珍大奶奶并小蓉大奶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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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跪地谢罪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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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章
王熙凤并秦氏两个在史老太太与邢王二夫人跟前都是晚辈;史老太太自然只管带着两个媳妇宽心坐着;周婕这一辈的妯娌却是要亲自去迎的。
不急于与二太太王氏争个长短,周婕敛衽起身;告罪一声便领着柳霞李氏迎了出去;脸上温婉的笑意让原本眉眼很有些凌厉的王熙凤都缓了缓。
“听说远客到了,我就惦记着带蓉哥儿媳妇也来凑个热闹,急忙忙赶了过来;瑚大奶奶好歹看在亲戚一场,赏咱们娘儿们一碗茶吃吃。”
未语人先笑;王熙凤眼中虽然没有多少喜意;笑声却极爽朗;话又俏皮,说得柳霞李氏都是抿嘴儿一乐。
周婕也是莞尔,只是心中依旧警惕的很。
不说王熙凤多舛的亲事,只凭她们各自夫婿、娘家在当今登基前选的主子并不相同一条,这位珍大奶奶就不可深交。
更不用说王熙凤进门后虽并未与大房为难,却也不见多少善意之事了。
至于宁荣二府女眷聚在一处说笑,明明不过是亲戚间随意走动,王熙凤却偏偏次次都要满头珠翠盛装而来,仿佛定要将旁人都比下去才干休等事,倒是末节了。
上前几步状似亲昵的挽过王熙凤,周婕浅笑回眸,未施脂粉的面容分外恬淡:“真真是个泼皮,惦记着咱们的好茶却连礼也不行一个。赏茶?赏一顿鸡毛掸子才是正理。”
周婕自己绷得住,一席话说得一本正经,柳霞等人却是撑不住笑了起来,连小蓉大奶奶秦氏立在婆婆身后都悄悄拿帕子沾了沾唇。
王熙凤挑眉一笑,作势就要福身,周婕忙虚扶一把,众人这才亲亲热热鱼贯而入。
领着媳妇秦氏给史老太太并邢王二夫人请过安,王熙凤那一双丹凤三角眼就落在了黛玉姐弟身上,互相厮见后仍是打量不止。
经历过母亲贾敏病逝、被迫携弟别父上京两事,黛玉之心性远非寻常七岁小童可比,加之她自幼聪慧,自然觉出王熙凤含笑美目中似是别有深意,也不说破,只管端出官家嫡长女的风姿端坐。
长生则是铭记老父教诲,任旁人如何说话行事,他只岿然不动,一张瘦弱的小脸上全无半点局促不安,硬要挑刺儿,也只能说长生小小年纪太过严肃。
瞧了片刻,王熙凤心中不由点头,暗道这林家果然不凡,儿女教养的都是极好,不枉她费一番心思结交,忙命大丫头喜儿取了备好的表礼来与黛玉姐弟,搂着两人好一顿摩挲,爱得不行。
史老太太便笑道:“了不得了,这哪里是个嫂子,竟混了个拐子进来!拉着咱们的小爷姑娘就不松手,还不快打了出去。”
王熙凤一听,索性搂得更紧了些,笑声越发响快:“既如此,便赏了我,这样好的孩子,我若是能得着,必是一天三炷香跪佛还愿的。”
史老太太笑得愈发慈爱,却不接话,还是周婕这个当家奶奶接了口:“真真是个泼皮破落户,但凡瞅见好的就要拨拉家去,自个儿的藏得倒严实。如今咱们家从姑娘到表姑娘都叫你瞧了个够,你们的琳大姑娘呢?怎地也不带来亲香亲香。”
说着,周婕还拿手指轻轻刮了刮脸颊,逗得众人又是一乐。
贾琳年幼,性子又孤,不爱过问家事也不爱四处走动,白天黑夜的窝在自己的院子里玩耍,因此与王熙凤这个大嫂子相处的倒是十分融洽。
兼之王熙凤有意显摆自己贤能,对这个聪慧知礼的恰到好处的小姑子十分的好,宁府上下都晓得在大奶奶面前,大爷都比不得大姑娘的那份体面。
可今儿提起贾琳,王熙凤面上却有丝冷意一闪即逝,若非周婕心思一直放在王熙凤身上,压根儿瞧不出来。
“琳儿前几日夜里叫风吹得着了凉,这会子还静养着呢,等她太好了,我再带她出门与姐妹们玩耍。”
王熙凤对小姑的关怀忧虑溢于言表,史老太太等人听说贾琳病了,也纷纷询问一二,无非是请的哪位太医,又用了何方等语。
周婕旁观半晌,并未觉出王熙凤对贾琳有何不满,反倒是一向与王熙凤亲若姐妹的小蓉大奶奶似乎与婆母生分了些。
说起请医延药,话不免又兜回了黛玉姐弟身上,史老太太为显慈爱,特特再三嘱咐周婕,务必不能简薄了张神医,等周婕应了,又问起院落铺陈。
这事儿是柳霞帮衬着长嫂周婕布置的,因此回话的也是柳霞。
“回老太太,林表妹林表弟的院子是二太太一早布置妥当的,大嫂子与我想着表妹表弟正在长身子的时候,又自小长在江南,怕是不习惯京中水土,便估摸着身量裁了些衣裳备下,又留了些厚料子备用。”
孙子媳妇宝贝她的外孙外孙女,史老太太自然开怀,将周婕柳霞赞了又赞。二人忙道不敢当,周婕更是浅笑自谦:“林表妹林表弟来外家小住本就是贵客,又是来老太太膝下承欢尽孝,怎能薄待?我与弟妹不过是以礼相待罢了。老太太再夸,咱们愈发没了站的地儿了。”
此话一出,二太太王氏脸上本就寡淡的笑意就是一僵。
史老太太含笑听着,许是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便传了林家随侍黛玉姐弟上京的丫头婆子进来问话。
黛玉与长生两个,一个是林家嫡长女,一个是林家嫡长子,长生更是林家四代单传的独苗,身边的使唤下人真是数以十计,单单是这回带到京中的大丫头并教养嬷嬷就有九个,另有两个总角小厮陪长生读书玩耍。
史老太太仔细问了会儿话,叹一句林家果然家规严整,厚赏了随行的下人,又指了自己身边的两个二等丫头,一名鹦哥、一名画眉的给他们姐弟使唤。
一时处置妥当,史老太太心中怜惜外孙外孙女舟车劳顿殊为不易,便吩咐邢王二夫人带他们去见过贾赦、贾政,好早些回自个儿院子休憩一番,晚上再来上房用饭。
谁知大太太邢氏立时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应声,半晌才憋出一句,道是贾赦外出访友,迄今未归。
贾赦后头那句“为免伤心,外甥外甥女不必特来拜见”,邢氏觑着史老太太的脸色连提都没敢提。
宁府王熙凤婆媳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荣府这边儿诸人的神色就真的是一言难尽了。
周婕这个知道其中缘由的,既困惑于贾瑚为何要诱使大老爷犯这个浑,又感叹于大老爷与姑太太之间的兄妹情谊果真淡薄如纸,带着一丝羞惭立在了婆婆身后。
毕竟若非贾瑚撺掇,邢氏如何会接到这么个烫手的事体?只管带了人回去,见与不见全在贾赦,总不至于当面吃了老太太的排头,大大没脸。
柳霞则是不明所以,只是婆母告罪,她也只能垂首陪着,还要分神照料怀着双胎的大嫂子周婕。
大房婆媳没脸,林家小儿受了慢待,这两桩乐事连在一处着实让二太太王氏心底欢喜。可惜乐极生悲,史老太太许是有意想要叫人觉得二老爷贾政强于大老爷贾赦,特特问了二老爷一句,直接将王氏堵在那儿不上不下,比大太太邢氏方才更尴尬了十分。
——与胞妹贾敏兄妹情深的贾政,今儿也叫心怀鬼胎的王氏拿事儿引着支出门去了,并不在家,同那个牛心左性的大老爷也没甚区别。
只是史老太太哪一日都要念叨好几回贾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