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腿上的力道松开了，那只狗也站在原地，与死鬼四目相接。
他们一鬼一狗之间似乎窜流着奇怪的电光火花，我挡在中间，登时觉得自己像是阻碍牛郎织女相会的银河。
他们眼神交会了许久，这时死鬼突然伸出手来，我便自然地认为他要好心地拉我一把，没想到却抓了个空。
死鬼伸着手开口了：「007，你怎么在这？」
然后，就如慢动作重播一样，那只狗跳起来朝死鬼冲了过去。
边跑身上的皮像衣服般随风飞扬，五官这时清晰可见，脸上似乎是满满的喜悦，就像是见到一堆肉骨头一样。不停流的口水也在空中画下一道银色的轨迹，真是闪闪发光、炫丽无比啊……还甩到我身上。
死鬼张开双臂，脸上是见到恋人般、前所未有的温柔表情。那只狗飞扑到死鬼身上，然后……穿了过去。
死鬼愣了一下，那只狗又回头扑过去，还是扑了个空。那只狗在死鬼脚边徘徊，看来它也很疑惑，不断发出可怜的哀嚎。
死鬼蹲了下去，作势抚摸它的头道：「很抱歉，我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的陪你玩了。」
我在一旁直看得鸡皮疙瘩掉满地，彷佛活生生的「第六感生死恋」在眼前上映。
过了好一会，我的语言功能才恢复正常，「你……你们认识？」
死鬼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废话」，然后转过去看着那只狗道：「它是我生前养的狗，我本来以为它应该在我母亲那里的，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这段时间辛苦你了，007。」
我实在不想再看他们两个情话绵绵，问道：「它……它是你养的狗？」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死鬼实在不像会养狗的人，而就算要养，这只丑狗也不像他会养的东西。
「正确来说，它是我的伙伴。007是它的编号。」死鬼百般爱怜地看着那只狗。
「编号？」三小编号？我只知道屠宰场里面的猪也都会有编号。
「它是已退休的缉毒犬，007是它服役时的编号。」
啥！？这只脸皱得像酸梅的狗是缉毒犬！？竟然还叫007……詹姆士庞德要是知道了一定也要嚷着退休。
看着那只狗一反刚刚的嚣张态度，对着死鬼摇尾乞怜，那谄媚的德行让人看了超级不爽！我悻悻然道：「那种狗都能当缉毒犬，难怪现在毒品泛滥。」
死鬼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道：「我刚当上警察时，007已经是缉毒犬学校的教官，它个性凶猛，是相当尽职的警犬。虽然我没有与它共事过——因为它是机场海关的缉毒犬，与我的勤务划分不同——但它的英勇事迹和辉煌成就在警界里几乎无人不知。
「不久后它退休了，我便自告奋勇收养它……说起来已经好几年了。我死后一直很担心它，不知道它是怎么过的……」
……真是够了。
我将注意力转回我的腿上，掀开裤管一看，妈呀，深深的齿痕就印在我的腿上，周围一大片都瘀青了，血还不停从伤口中流出来。
这只死贱狗，真是一点也不留情，这么老了，但牙齿却依然强壮尖锐！
「那只狗是不是起肖了？见人就乱咬……它有没有狂犬病啊？」我不满说道。
「你在说什么？007在执勤时虽然很凶狠，但其馀时间一直是一条温驯的狗，绝不会乱咬人，而且它定期施打疫苗，身上什么病都没有，说不定比你还干净……」
死鬼又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啊，不过它的缺点是爱憎分明，对于讨厌的人绝对不假以辞色，但它和大部分人都能相处的很好，我想，你应该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死鬼竟然帮那只贱狗说话！我都被咬成这样了……这死鬼，对我就摆张臭脸，对那只丑狗就这样和颜悦色，这是什么差别待遇啊！
我咬牙切齿地说道：「随便啦，反正它跟我没关系，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让它讨厌。怎样，是要把它送到流浪动物之家吗？还是带去给你母亲？如果要叫卫生署来给它安乐死，我倒是很愿意帮忙打电话。在捕狗大队来之前，你们还有时间再演一出十八相送咧！」
「对了，我才想问，为什么你们会凑在一起？」死鬼问道，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对喔，听他提及我才想起正经事来。我连忙向死鬼述说我刚刚的恐怖经历，将那人意图杀人灭口的过程，钜细靡遗地说了出来，还加油添醋了一番，省略了贱狗击退那人的那段。
「那真是空前大危机耶，吓得我差点锉赛！」
死鬼一脸恶心地看着我，我赶紧解释道：「拜托，我只是夸张的形容，不是真的锉赛好不好！」
死鬼不以为然道：「他说不定只是跟你同路罢了，会盯着你也有可能是你的裤裆开了。」
我低头一看。靠，拉链什么时候开了！？我最喜欢的写着「屌！」的彩色四角裤都露出来了。
我连忙拉好拉链道：「才不是咧，那家伙在捷运上就对我虎视眈眈了！出来后也是亦步亦趋、紧跟着我，我差一点点就要被他下毒手了耶！你要是看到就知道了，那家伙绝对有问题！」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死鬼在车上的举动，连忙问他：「刚刚在捷运上是怎么回事？你干嘛一声不吭溜掉？你要是没走就能看到那家伙了！」
听了我的问题，死鬼的脸变得非常难看。
他沉吟了一会儿，彷佛他现在考虑的不是单纯的坐车问题，而是影响公司存亡的千万合约。
良久，他才说：「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其实……」
死鬼说到一半就住嘴了，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僵硬。嘿嘿，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我不禁催他：「其实三小啦！其实你会晕车？其实你有人群恐惧症？」
「我没办法……固定在会……移动的地板上……除非扶着你。」死鬼缓慢地说，似乎在思考适当的措辞。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啦。」
「我当了鬼之后，没办法单独搭乘交通工具，因为会掉出去。」
我花了几秒钟消化他说的话……掉出去……
「所以一开始我在骑车时，还有刚刚在捷运上，你之所以坚持要扶着我，是因为你会从车上掉出去？」
死鬼脸色不善的点了点头。我又问：「所以你才说要走路去？刚刚在车上是因为我挥开你，所以你没办法保持……嗯……实体化？」
死鬼又点了点头。
掉……掉出去……噗哈！真是太好笑了！难怪他不敢讲，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我得用力捂着嘴才能不让自己笑出来，总算逮到死鬼的小辫子了！这一定要好好利用才行！
死鬼似乎看出我打的如意算盘，一脸大便冷冷道：「你最好不要打什么歪主意，我可是很乐意让你这没用的小鬼少个胳膊缺条腿，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我当然记得。」
虽然知道这对死鬼大概不构成威胁，但还是忍不住窃笑：「该回去了吧，我今天累毙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耶。」
我走了几步，赫然发现一件怪事。「等等，那只贱狗怎么跟来了？你现在又没办法照顾它。」我指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狗道。
「既然我现在遇到它，就不可能再遗弃它了。它要跟我们回去。」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家怎么养狗？而且就算要养我也不会养这种贱狗！它根本就瞧不起我！」
「你放心，007不需要太大空间，不过每天要散步两次……」
「你个大头啦，鬼才要带它散步！」我往旁边一瞥，又看见贱狗轻蔑的样子，不禁怒从中来：「我才不养咧，我家又不是专收流浪动物的！」
「这可由不得你。」死鬼威胁道：「你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照做。」
「我是这样说过没错，但你也不可以硬把这只狗塞给我啊？相信我，它跟着别人会过得更舒服。更何况，它跟你要找人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叫它去闻出来啊？」我毅然决然道。
死鬼威胁了我几次，但始终只是说说，从来没做过什么。而刚刚知道他是警察后我就更不怕他了，毕竟警察的职责是保护人民嘛，他怎么会对我这个善良无辜老百姓痛下毒手呢……
虽然我也不能确定，可是死鬼应该是那种嘴硬心软……呃，应该说不太硬，我至少能确定他不会真的让我少条腿。因此，我费尽唇舌想要让他打消养狗的念头。
不过死鬼不为所动：「007是受过训练的警犬，相信我，在紧要关头时，它绝对比你有用。」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想起贱狗刚刚咬住那家伙的模样，说不定还真有点用处……至少在人身安全方面，它应该比死鬼来得有用。
我从保镳和饲养它的麻烦方面思考，两相权衡之下，勉强答应下来道：「好吧，可是我要约法三章，它在我家只能待在阳台，我也不会带它去散步，它的大便我可不清理。」
「随便你。」死鬼转头向007招了招手，「去买些必需品吧。」
于是，我便抱着十公斤重的饲料和一堆狗罐头，筋疲力尽回到了家里。
我马上去泡了个澡，舒展酸痛不已的肌肉，从浴室出来之后，便爬上久违的床。
「你要睡觉？现在才下午。」死鬼皱眉道。
「你管我啊，我快累死了，休息一下也不行喔？」我躺在床上懒懒地道。
翻了个身，手摸到个奇怪的东西，软软粗粗的，还有些扎手。我睁开眼睛一看，差点没被吓死，贱狗趴在我的旁边正打着呼噜呢！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叫：「怎么回事？贱狗怎么在我床上？它应该待在阳台啊！」
「007一回来就睡着了，我也叫不醒。」死鬼若无其事说道。
「怎么可能！一定是你这家伙怕麻烦默许它睡在我床上吧！」我伸手去摇晃它，但它动也不动，连鼾声都没中断。我拨开它的皮对着它的耳朵大叫：「快起来！你这只大烂狗！不准你睡在这！」
我叫到嗓子都哑了，但贱狗仍一动不动，要不是它还在打鼾，八成会以为它死了。
「没用的，007年纪大了以后睡得很沉，叫不醒的。」
这下子我的睡意全消了，谁想跟那只恶心的狗一起睡啊？我尝试着想搬动它，但贱狗实在重得可以，而它身上松软的皮也让人很难施力。
我搬得气喘吁吁，一边说道：「死鬼，你也过来帮我把它抬出去啊，要不然我怎么睡？」
「我拒绝，你舍得让007睡在阳台吗？至少也要有它的专属狗屋才行，何况现在正在下雨。」
我往外一看，竟然真下起雨了。
「你这死鬼……什么时候这么有爱心了？我还以为你是冷血动物咧！你也替我想想好不好啊？只要把你对这只贱狗的同情心分一些给我就好了。」
死鬼面无表情道：「……我跟你很熟吗？我倒是不介意你去睡阳台。」
啧！他不屑的脸好像是我在跟一只狗计较……
「把包裹拿出来。」死鬼转移话题道。
我想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拿出牛皮纸包裹，粗鲁地拆开，掉出了一个扁平的纸盒。
我将纸盒打开——里面是一卷录影带。我仔细左翻右看，上面没有任何标签或记号，完全看不出会是什么内容。
「你的线人寄了卷录影带给你？该不会他录下什么非法交易的画面吧？还是内贼会从电视爬出来？」我问死鬼，而死鬼看起来也很疑惑。
「我不晓得，他从来没拿过录影带给我。」死鬼思忖道，「还是要看内容才能确定。」
我点点头。手中握着录影带，我乍然想起，大叫：「我家又没有放影机，这时代谁还在看录影带啊？」
死鬼盯着我：「既然没有，你就去弄一台来。」
「说得容易，你叫我上哪去弄？这种东西应该要放在古董店吧！」
最后，是楼下的欧巴桑好心地借给我。
我接过放影机跟她道谢时，她还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少年仔，大白天就看限制级不好啦，年轻人应该多运动啊。」
我忙跟她说：「阿桑，我不是要看A片啦，是死人的片！」
她恍然大悟，说道：「喔，西郎的喔，那就好。」
我实在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了解，抱着笨重的放影机回到我家。接上电视后，我忐忑不安地将录影带塞进去，深怕会看到什么血腥惊悚的画面。但我塞了老半天竟然放不进去。
我将录影带拉出来看，说道：「这规格好像不合耶。」
死鬼冷冷道：「不是规格不合，是你塞反了。」
「……你干嘛不早讲？」
我讪讪然将录影带重新放进去，按下「PLAY」，便和死鬼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全神贯注地盯着萤幕看。
一开始画面一片雪花。这时已近黄昏，橘红色的光照进室内，显得有些昏暗，如果要看贞子小姐还真的是很适合的时机。
我正襟危坐，只见画面跳了一下，录影带内容终于清晰了。看了大约五分钟后，我狐疑地问死鬼：「这是什么？」
「……」死鬼没说话，估计他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为什么是『真善美』？」我大叫。
没错，录影带内容正是那荣获多项奥斯卡奖的经典钜作「真善美」。
对于这部片，我简直可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从小学开始老师就爱放这部片，初中老师也爱放，音乐课放，美术课也放，历史课也放……这部片似乎变成义务教育的指定教材了。
「你的线人，会不会是寄错带子了？寄成了他自己的珍藏影片？」我无力问道。
「我不知道，当然这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得先看完这卷带子再说，说不定他把重要画面录到这支带子里了。」
我哀怨地回过头继续看「真善美」。直到结束，带子整卷放完了，我才确定，这无庸置疑，是完整的「真善美」。死鬼不死心，倒带再看一遍。看完三遍后，我们开始用快转、用倒转，以各种不同速率放映，只希望能找到隐藏画面。
我全身脱力躺在床上，死鬼还盯着电视看。
「你要休息了吗？还没找到任何线索……」死鬼道。
「拜托！」我拿枕头盖在头上大叫：「我已经可以跟修女一起唱小白花了，拜托你放过我吧！」
死鬼沉思道：「我也觉得奇怪，照理说我的线人不应该会出错。但这卷录影带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线索……」
「一定是他寄错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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