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叶子,踩上去沙沙作响。
书生抬头去看那些落叶,恍惚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伸手去捉,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落叶的影子在眼前轻晃。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不再去看落叶,踩着一地凋零的树叶回到家中。
仆人们早已准备好了饭菜,就等着他回来。书生道了声谢,开始用餐。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什么起伏也没有,如同清水一般。不过他原本也不是追求刺激之人,他想着就是如此过一辈子,兴许已经是一件美事。宦海浮沉,很多事都说不清楚。
月底宫中举行了一场宴会,宴饮群臣。楚云溪坐在百官当中,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他不习惯和别人假意客套,或是结成党羽。有人前来试探,他也佯装不知,蒙混过去。
偌大的皇宫中歌舞升平,人人喜笑颜开,而他却感到一种寂寞如蛇般缠上心头,闷的透不过气来。几个月前恐怕还有人在他回去时给他些许温暖,可是如今,连这点温暖也消失了。在繁华的长安,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可能他是注定了寂寞一辈子吧,反正已经寂寞了那么久,再久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叔叔,给我捡个球好不?”
楚云溪正陷入沉思,软软的童音将他唤了回来。他转过头去看,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孩站在不远处。眼睛大大的,很有神,脸上挂着笑意,可爱的不行。这声叔叔,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他从前常常唤作“叔”的人。
“叔叔……”
“哦,我马上给你。”楚云溪低下头,原来那小皮球滚到了自己的桌下。楚云溪将皮球捡起来递给那孩子,那孩子笑了一声,说了谢谢,然后跑远了。
楚云溪脸上挂着一丝笑容,这小孩太可爱了,像观音坐下的童子一般。
楚云溪的视线随着那孩子而动,却见他与当朝太子李弘玩在一块,心想这孩子来头不小。他大约比太子殿下稍长两三岁,和太子一样机灵活泼。旁边有人问了这孩子的来历,知道的人说是当今皇后的侄子,名唤武承嗣。
见了这孩子,楚云溪突然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这样他也许就不会孤单了。不过自牡丹之后,他就没心情去再找个好姑娘了。也许他真如村长的妻子所说,是个克人精吧,和自己在一起,没人有好下场。如果真是如此,自己还是不要害人为好。他饮下一杯酒,望着漆黑的夜空,若有所思。
“叔叔,你可以陪我玩玩吗?”
有人扯了扯楚云溪的衣袖。他回过头,原来是刚刚的那个孩子。他正眨着一双有若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
“太子殿下回去睡觉了,没人和我一块玩,你就陪陪我吧。”说罢又拉了拉楚云溪的衣袖。
他原本就不喜这宴会,说了声“也好”便和那孩子去了。到了花园里,那孩子东躲西藏地和他玩起了捉人游戏,把他累出了一身的汗。不过也多亏得这孩子,他的烦闷之情一扫而空,没空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叔叔,刚刚看你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在想什么呢?”男孩子笑着说道。
楚云溪一怔,难道这么小的孩子都看出来自己闷闷不乐了,自己难道就……
“叔叔,别不开心了,我们继续玩吧。”说罢那孩子又跑开藏了起来,害的书生一阵好找。那孩子调皮得很,精力像是永远都用不完似的,跑来跑去丝毫不觉得累,而他则是累出了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到最后怎么也跑不动了,只能坐下休息。
“你……你不累吗?孩子。”楚云溪气喘吁吁地问道。孩子跑在前面,使劲摇头:“不累不累,这样就累了,叔叔你真弱!”
“我……我实在是……实在是跑不动了……”
孩子见楚云溪停下,便也停下来,坐到他旁边。
“叔叔,你家住在哪儿?改天我找你出来玩。”
“啊?”楚云溪感到诧异。这孩子比自己小太多了,他会喜欢和自己玩?
“叔叔,你就告诉我吧。我在这儿除了太子殿下就没什么人做伴了,孤单得很……”孩子低着头,用手把小皮球捏来捏去,不时用手指戳几下。
“你的父母呢?他们不和你玩吗?”
“父亲被皇后娘娘赶走了。”孩子低着头,看着脚尖。
书生这才想起他曾听到的流言。武后的兄长待武后的生母凉薄,故意苛刻,武后发迹之后便将他赐了个官,赶往边远之地。这个孩子想必很孤单吧。
“我家住在长安西,门前有小溪流过。你若是闲的无聊,就来找我吧。”
☆、第二十九章 日月
楚书生这日下朝回到家中,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间或有孩子的欢笑声和老管家王伯的呼声。
楚云溪摇摇头,知道定是武承嗣那小孩来了。
这小孩也真是奇怪,宫中除了太子殿下明明还有不少的同龄人,他怎么就喜欢和自己玩呢?还乐此不疲。真不像是小孩子的表现。那些个小孩子,哪个不是见了大人立马就跑的?生怕大人们不让自己玩了。而他,偏偏喜欢和自己这个无趣的大人一块玩。
“叔叔,你回来了啊!”小孩朝他甜甜一笑,立马停了下来,朝他跑去。楚云溪看着院子里一片狼藉,叹了声气。
“叔叔,别叹气啊,我会给你收拾好的!”说罢,还真的拿起扫帚去扫被自己弄得到处都是的树叶。
楚云溪连忙上前,从他手中抢过扫帚,说道:“我来扫就好了,你进屋去等吃饭吧。”
“不嘛,是我把这儿弄得乱糟糟的,还是让我来收拾好了。”小孩把扫帚一把抢过来,却不往地上的落叶扫,拿着扫帚扫书生。楚书生连忙往后躲,两个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又累的一身大汗。
“咳……我实在是跑不动了,时间到了,去吃饭吧……”楚书生揉揉酸痛的肩,心想这小孩的精力还真是旺盛的吓人。
冬天近了,天气一日比一日严寒,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再过几天,估计就得下雪了。屋子里生了炉火,挺暖和的。武承嗣那小家伙吃饱喝足,就趴在桌子上打起瞌睡来。楚云溪推了推他,他皱了皱眉,又缩成一团,不为所动。
“孩子,你该回去了吧?我送你回去?”
小家伙睫毛动了一下,低低说道:“我不想回去,家里好冷清……”
楚云溪又想到这孩子从前说过的话,便摇摇头,不再让他回去。
“那么困了就在这儿歇下吧,我抱你去睡觉。”楚云溪抱起孩子,转头对王伯说道:“王伯,麻烦你往这孩子的家里跑一趟,说是他今日在我这儿歇下了,明日再回去。”
“是,大人。”
楚书生抱着武承嗣,往房里走去。外面风大得很,他把孩子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转身的时候,窗外下起了小雪。纷飞的雪花不急不缓地慢慢降落,幽幽地掉落在地上。他想起去年的时候,那个人曾经和他一块在积满白雪的长安城里漫步,曾经和他在下着雪的日子泛舟于河面之上。而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牡丹死的时候,他曾经如此地伤心,到现在也慢慢淡了,心静如水。他不会恨他,却也不想原谅。可是如今,为什么会如此地想念?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很寂寞吧,寂寞的人总是贪恋温暖……
“叔叔,你不睡吗?”武承嗣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问道。
“你好好睡,我一会儿就去睡了。”
“叔叔,别走了吧,跟我一起睡,我怕黑。”
“……好吧。”
楚云溪在武承嗣身边睡下,孩子缩成一团,缩进了他怀里。他抱紧了他,睡意逐渐涌上,慢慢地,他沉沉睡去。
朦胧之时,他仿佛又梦见了那人,在他耳边说道:“云溪,你恨不恨我?”他没有出声。接着,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嘴唇,然后又离去。房中似乎有雪的味道,清新而寒冷。楚云溪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怀里的孩子还在沉睡,书生不忍心打扰,只是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院子里堆满了雪,厚厚的一层,如棉被一般。偶尔夹杂着几片黄了的树叶,如白色的画布上点染了黄色的染料。
或许是因为天气冷了,睡眠开始多了,他才会有这么多的梦,而且还挺荒唐。他梦见他吻了他,自己不该做那样的梦。
几日后,他得到皇后的旨意,负责教导武承嗣的功课。武承嗣这孩子很是高兴,以此为由,常常赖在他家里不肯走。他不知道一个孩子怎么会对他如此热情,别的孩子都是喜欢和同龄人玩的,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
楚书生摇摇头,就当他是与众不同了,静下心来,拿出从前考试用的书本,一板一眼地教起书来。
天气越来越冷,下雪多日,长安城的道路都被雪覆盖。楚云溪常常对着院子里的雪出神。
“叔叔,你在看什么?”
“在看雪。”
“雪有什么好看的?”
“雪是白色的,很干净。”就像他的颜色。书生一怔,又摇摇头,怎么又想起他了呢?不该的。
“叔叔你喜欢白色?”
“不……不是我喜欢……”
“我喜欢白色。”那孩子答道。
“叔叔,你还有家人吗?”
“没了。”原本以为自己还有,结果都是一场梦,醒来全都散了。
“我还有亲人,可是和没有差不多了……”武承嗣那小家伙低着头,又伤感起来。
“不聊这些了,继续念书吧,皇后娘娘说几日后要检查功课。”
“知道了。”武承嗣低下头,目光回到书本上,一板一眼地读起书来。
这些日子,他除了处理朝中之事,还要教武承嗣这个恼人的小孩,日子倒过的挺快。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春天到了,雨水很多,长安城里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清明将至,他请了一个半月的假,回乡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只不过两年的时间,日子仿佛过去了许久。村里多了许多新面孔,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他叫不上来,只好点头笑笑。
推开家里破旧的木门,一股熟悉的青草香迎面扑来。家里的菜园子许久未打理,长满了荒草。给亲人们扫完墓,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山顶终年积雪的白马山。刚下过雨,白马山上云雾缭绕,仿若人间仙境。这里虽然荒凉,但比长安城多了闲暇和惬意,多了一份安宁。在那儿的自己,就像是无根的浮萍,飘摇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风浪卷翻。
官场的内斗是可怕的,他刚上任不到一年就了解了这一点,这之后的日子还很长,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之后的日子还指不定怎么样。所以……还是好好享受现在这一刻的安宁吧。
☆、第三十章 雾里看花
坐在长满杂草的庭院中,楚云溪遥望着白马山上的积雪,思绪早已飘远。
几年前的一个雪夜,他一深一浅地走在白马山上。原本是想找点药材,结果捡来了一只狐狸。而那只狐狸伤好了之后就走掉了,害得他失落了好一会儿。结果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家里却多了个年轻俊美的男子。自称是他的远房叔叔。
自己当时怎么会就那样信了呢?
也许……是因为太高兴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亲人吧。
他闭上眼睛,风在他耳边吹过。青草中的湿气吹拂过来,带着一股青草的清新香味。故乡的土地总是有种让你魂牵梦萦的魔力,不管走得多远,耳边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你回家。
“云溪,你还在气我吗?”耳边似乎又有声音传来,楚云溪睁眼去看,荒草丛生的深处,骆闻笛静静伫立着。他恍惚中伸手去抓,那影子却飘远了。楚云溪连忙站起身,往草丛深处走去,寻不到任何踪迹。前方有块大石,他没留意,摔了一跤。起来一看,自己坐的椅子倒了,前方没有什么人影,自己也未追出去,方才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他笑了笑,把椅子扶正,不在庭院里坐了,转身进了屋。
有许多事情,多想无益。
“我还在气你吗?我不知道。”楚云溪喃喃自语。树上的麻雀欢快地叫着,在树枝间跳跃,一会儿又隐入叶间。
回到朝中,楚云溪继续过着规矩而有些乏味的生活。除了武承嗣能给他一丝欢乐外,似乎找不到快乐的理由。
清明之后便是端午,宫中宴会将至,楚云溪有些许无奈,但还是得去。
每当宫中有宴会,楚云溪总有些尴尬。每到此时有人来探口风,问对当朝某大臣的态度如何。朝中有几派势力,他是知道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装糊涂就装糊涂,免得日后得罪人。不过如此下来,他并不属于任何一派,每到宫宴,便最是寂寥。
“哎,楚大人,你觉得李义府大人上次的提议怎么样?”
楚云溪正坐着,埋头喝闷酒,旁边的一位同僚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在这样的场合,如此的不经意自然是早已准备好的。楚云溪知道他估计是为了李大人或是李大人的反对者来探自己口风的。他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和从前那样,觉得是好的便说好,觉得不好便说不好了。
楚云溪皱着眉,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叔叔,你陪我到那边去玩玩吧。”耳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楚云溪转头去看,武承嗣这小孩正抱着只小猫,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真是抱歉了,王大人,我们下次再聊吧。”楚云溪朝他拱拱手,道歉,然后便和那小家伙一块玩去了。武承嗣说什么也是当今皇后的侄子,不能得罪了。那官员也识趣地不再问下去,找另一位官员喝酒去了。
在官场的日子便是这样,处处都得小心翼翼。他突然羡慕起还是孩子的武承嗣。在这样的地方,恐怕只有孩子才能如此天真烂漫不受污染。
“叔叔,你一定很讨厌这儿吧。我看你每到宫宴就闷闷不乐的。”
“也不是很讨厌吧,只是身不由己的感觉确实令人难受。”楚云溪点点头。
“叔叔,我们还是玩吧,站在这儿多无聊。”说罢便抱着小猫飞快地朝花园深处跑去。边跑边回头叫道:“叔叔,快过来抓我吧。”
楚云溪摇摇头,追上去,无奈那小孩跑得太快,追着追着就不见了。
楚云溪四处找了大半个时辰,只见武承嗣那小孩和一个宫女站在莲花池边。
“主子,使不得啊,还是别下去了吧。”
“不,我就要下去,谁敢拦我!”小孩气鼓鼓的,一只脚已经踩进池里。
“承嗣,这是怎么了?你下去干什么?”楚云溪走出来,问道。
令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孩子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你是谁?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楚云溪一怔,说道:“我是你的老师。”
“哼,别来管我,我不认识你,也最讨厌老师。”说罢转身跳进池里,摘了两朵正在盛开的莲花,一瓣瓣分离开,洒在池面上。
楚云溪惊讶万分,这孩子突然间像是变了性格,他说不认识自己,不像在说谎。他往后面走去,远离了莲花池。走到假山后面,一路想着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宫里还有和那孩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