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诸少年时修行出了岔子,脸上肌肉麻木,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一样全无表情。也正因如此,他的喜怒倒是最难猜的。几个心爱的亲传弟子尚不敢猜测,卢江这样的外门弟子就是法力再高,也绝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话。
就连乐令少年时,对这位大师兄也是有几分畏惧的,甚至胜过了对玄阙老祖,这其中有多少是为了那张不会动弹的脸也不好说。
他虽然是玄阙的大弟子,但论受宠远不及乐令。不过昆诸向来不在意此事,大师兄的身份摆得极稳,对待师弟十分宽和。就是后来玄阙老祖飞升上界,他待乐令也比旁人多了几分客气——乐令还没想到要把自己当他半个师丈时,他就隐隐看出了几分门道,把这位身份超然又不管俗事的师弟供了起来。
虽然乐令投胎后,修为又倒退了两个小境界,身上的法宝飞剑也不如从前,不过昆诸早勘破了其中玄妙,待乐令一如既往,随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卢江也是听着乐令的名字长大的,只是没想到他又换了一重身份,还曾和自己动过手。想到这点,他脖子都冷嗖嗖的,连忙扑到乐令面前道歉,盼他给自己个机会弥补旧恶。乐令对他还有几分好感,便吩咐他寻几个才入门,没学过其他功法的少年来,自己却仍留在殿中,将这些年在罗浮搜罗的经卷剑谱之类都交到了昆诸手里。
“这些也算是从罗浮那些人身上拿的补偿,随师兄处置就是。”可惜那天秦弼闯进大殿太早,不然他还能把秦休身上那些该属于他的东西都取回来。
直到此时,乐令才有种完成了任务的感觉,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安心还是心酸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眼中几乎有些湿润。昆诸那张脸上自是看不出喜怒,但是收起罗浮根本功法时也能看出比平常在意了几分,特地承诺乐令,他挑弟子时可以不拘身份,哪怕是已有了师父的,只要他想要都只管领回去。
他的嫡亲师兄只有三人,三师兄罗琛上回去东海取了魔气便闭关炼制法宝,二师兄上阳子正在外头寻找开悟的机缘,见过昆诸后,幽藏宗上下便再没有值得他亲自拜见之人。将这些典籍都送出去后,乐令就无事一身轻地离了藏神殿,命卢江带他去看那些才入门不久,还没正式选定功法的少年。
他已有了湛墨,这辈子能像师父待他那样抱在怀里传功的也只有湛墨,对这些弟子不过是泛泛指点,要求并不高。卢江忐忑不安地带他到了安置新入门弟子的百炼城,他也只随意挑了四个看着省事,心思少的,叫卢江替他带到栖逸峰安排住所。
这四个弟子虽也年轻,却比他才入罗浮时更懂得如何在大宗门生活下去,一样是没什么法力的时候,衣食住行居然自己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他难得想展露一下为人师表的慈爱,却发现压根儿没有表现的余地。
乐令也说不好是欣慰还是失望,把那四人都召到自家洞府,各自发下了功法,又交待了几句练功时的要点,送了每人一样法器几枚丹丸,便将他们都送了出去。
不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就是没那种亲热劲儿啊!
乐令又感慨了一阵,将洞府大门重新关闭,又设下几重阵法封住洞门,从法宝囊中取出了这些日子一直没顾得上处置的魂灯。灯芯上摇曳着一朵小小的青色火焰,完全看不出曾是一个人的元神。乐令的指尖穿过焰火,里头却只是一片温凉,再没有了活着时那种曾灼痛人心的热度。
他早就想过这个人落到他手里时该怎么折磨,如今当真将他的元神捧在手中,却有些不知该怎么下手了。乐令神色间还有着淡淡自己也没发现的迷惘,握着青灯的手却坚定地送入真炁,将那点只有豆大的火焰从灯上取了下来,化作僵冷的青色元神。
那元神双目紧闭,仿若昏迷,五官上却还看得出来,与当年的秦休十分相似,只是年纪约只有十岁出头,看起来有种可怜楚楚的柔软。乐令的手指落在他眉间脸颊,神色悠远,指尖上带着温柔纯粹的罗浮真炁,连湛墨都被放到了一边。
幼童般的元婴终于醒来,带着几分惊惶与无限恨意,疯狂地叫道:“乐令,你为什么还活着?这是哪里,快放了我,不然我师父和罗浮上下都不会放过你的!”
乐令忽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将真炁送入他体内,随之送入的还有大量纯阴真气,将那幼儿状的元婴从内涨大,寸寸抻开。随着这迅速而奇异的增长,秦休激烈的呼号起来,面容被这外力造成的增长变得扭曲,痛苦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送入他体内的纯阴真气与道修的纯阳元神相冲突,元神被这样的精气充斥,就如那些鬼道修士被纯阳真火烧灼时一般痛苦。
元神上的疼痛已是极难忍受,更难忍受的却是纯阴真气对他法身的改造。道修的修行之法,却是要纯阳剥尽始见阳,元神修士之所以能长生,正阴为体内纯阳无阴,神炁完足。可在法身之中填入这样多的纯阴真气,便是将他数百年修行化为流水,这元婴已变成非阴非阳之物。别说如今没了肉身支持,就是还有肉身,他也彻底成了废物,再无了道成真的可能……
他痛苦得几乎失去意识,心口处却被那盏青灯钉住,连动也动不得。乐令就盘坐在他头脸旁,指尖精气如流水般送入秦休元神内,直至他的身形重新恢复了原先大小,容貌也和死前一模一样,才终于撤手,调息恢复功力。
元神自是不会像肉身一样昏迷,秦休又哀号了一阵,才慢慢适应了元神上的痛楚,重新睁开眼。乐令就在他头顶调息,似乎毫无防备,挥手便可杀了。可是他才一动念,扎在胸口的青灯便释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仿佛要将他的元神吸入其中,而他的神炁更是丝毫也无法调动。他又挣扎了几下,直至精疲力竭才又重新倒地,一双眼饱含恨意,死死盯着乐令。
半晌,坐在他身旁的人才重新睁开眼,从法宝囊中取出一件衣袍穿在了他身上。那件衣裳只是件普通的罗浮内门弟子衣装,但裁剪得十分优美,青碧之色也衬得他多了几分清逸出尘的韵味。除了过于狰狞的神色,他与从前主持一峰之时也没什么区别。
乐令俯身碰了碰他的脸,怀念地说道:“当初我遇上你时,你就是这副模样,比你后来做那个装腔作势的一峰首座时可亲多了。师尊要送我一套阵法来炮制你,我都舍不得,还亲手让你恢复本相,你真该谢我。”
他低下头亲切地笑了笑,指尖在秦休额上划过,送入一道魔炁,牢牢锁住这枚元神。看着秦休痛苦得双眸紧闭、法身蜷缩成一团,乐令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我被你弄得形神俱灭,名字被佛、道两家修士当作笑话流传,叫我幽藏宗也失尽脸面。今日一报还一报,我也不求太多,只要你也一样成了这修真界的笑话,再形神俱灭来赔我就行。”
秦休的法身在地上瑟缩着,满腔恨意压抑不住,向着乐令怒吼道:“你凭什么这样折磨我!这几百年来,我一直想着你,为了你无法与云铮交心,痛苦了近两百年,甚至对与你相像的人都会特加照顾,这才将你收到问道峰庇护……想不到你竟是利用我、利用秦家,转世来害我的!想不到云铮竟也成了你的帮凶,为了你来对付我……”
乐令听得直心寒,站起身来往洞外走去,走到洞口处却又站定,回头说了一句:“你放心,我定会留你一片残魂,叫你亲眼看见云铮,知道他为何与我一起对付你。”
身后传来非人般的嘶吼,洞府大门开了又关,数重法阵在光线消逝那一刻自动开启,将秦休的元神困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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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 111 章 。。。
幽藏宗长老乐令还归本门;还带了罗浮那个传说中杀他之人的元神回去;要开法会请各派魔修共鉴之事;很快便传遍了六州。这虽然是魔修的盛会;但道魔不两立,正道在魔修那边也总要有些传递消息的人;这么重要的法会,怎么可能瞒得住佛道两家?
罗浮虽在六州最东方;却不是与西极魔修所在完全隔绝,这么大的消息自然传来了掌门朱陵真君耳中。听到此事之后,朱陵真君多年来的养气工夫都似被人抽走。送走来传信的浮黎宗长老;便在云笈殿内狠狠地发了顿火,将数千年的古物当作废纸般砸到了地上。
他总不能让徒弟在魔修那边受辱,自己还关起门来只当无事——何况浮黎那位长老亲自送消息上门,也就表示六州各派都已知晓此事,就算他想装作无事也不成了!
若秦休是与那魔修正面交手,失败被擒也就罢了,竟还是做了那样丢脸的事,被云铮亲手杀的。此事定要被那魔修传扬出去,到时他们罗浮的面子又要往哪摆,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做了这种事,他这个师父哪还有脸面做罗浮掌教?
还不如死透了的好!亏得华阳老儿还在闭关,若叫他知道此事,只怕立刻就要想法拉他下来,扶池煦上位了。只在这一念之差,朱陵真君就决定将此事瞒下华阳道君,自己安排救回秦休元神之事。
罗浮一共只有两名阳神真君,五个元神真人。如今秦休就是被云铮所杀,洞渊真君为了徒弟险些和他翻脸,若非他忍辱负重挽回,只怕如今已投到池煦那一边去,他实在不敢指望。剩下三个人中,尹筑是景虚的心腹,紫阳又是个女子不堪用,他能用上的也只有玉匮。
不过这回若能叫池煦去那里,借这机会将他甩在魔修地盘也……
那老魔杀了秦休后在罗浮突破元神,还是池煦帮着掩饰,这两人关系定然极亲近,何不以此为借口先处置了池煦?在罗浮他怕华阳道君出来坏事,可出了罗浮,远在六州之外,那些魔修所在,就是华阳本事再大,又怎么来得及护住他。池煦若也死在幽藏宗,华阳老儿恐怕也顾不上别的,一心要给他认定的未来掌门报仇了吧?
为免只叫池煦出去太过显眼,朱陵真人顺便也把秦弼叫了来。秦休死后,他受的刺激不浅,一直在闭关修行,被朱陵叫到云笈殿后还有些心不在焉。然而听了朱陵所说之事,他的精神彻底被调动了起来,满心的失落和遗憾都化作了被欺骗的愤怒,然后是暴风骤雨猛迅猛的悲恸。
他小心翼翼的爱着的人,竟然被人夺了舍,而他最敬爱的师父就是被这夺舍的老魔所害,才会做出那样的举止,还被师丈失手所杀。而如今那老魔又将他师父的元神困住,打算在众魔头面前侮辱……
朱陵对秦休也有一份师徒之情,不惜花数万善功,换了本门唯一一件能护持魂魄转世的至宝玄牝珠,交到了他最能信任的秦弼手上:“你一定要挤进罗浮那会场,别的不论,只要将此物掷到你师父元神上,他就能被这珠子护持转世,不至落入那些人手中受辱。”
秦弼眼中泪珠欲流不流,神色却已变得十分冷静,垂下头应道:“我定当救出师父,杀了那老魔,为我师父和堂弟报仇。”
朱陵暗自感叹,挥手将他送出了陵阳殿,关闭殿门,联络上了他这回真正要用的人。叫一个元神两个金丹修士跑到那种魔修聚集的地方救人,本来就和送死无异,更不能指望他们把秦休的元神带来。他得找更可靠的人,就算是无法将秦休救回,至少给他一个痛快,省得受辱人前。
朱陵真君苦心寻觅帮手,玉匮真人等三人却已各自收拾东西,踏上了前往万骨山之路。
昆诸将法会之事宣扬得尽人皆知,却不光是为了邀请同道,更是为了引在外寻找机缘的上阳子回山。比起永远面无表情的大师兄和不着调的三师兄,这位二师兄倒更像平常人,长得虽然不像师兄弟们一样俊美,却胜在气度从容,一身正气。在六州游历之时,许多不知他身份的人都把他当作正道散修,甚至故意结纳他。
他修的是修罗化身大法,也是师兄弟几人中杀性最重的。装作正道修士在外头游历时,平常虽然待人周全,但有人与他同处杀伐之地时,却是不分敌我一并杀之,从不留后患。正因自己与正道修士周旋的功绩过于辉煌,他回来见着乐令的头一句话就是:“死了一次回来,总该长点记性了吧?”
乐令因为拖累了幽藏宗声誉,总有种挥之不去的自责,任他怎么说也只低了头听着。上阳子向来不是爱说话的人,数落了几句也就罢了,在那里坐了一阵又淡淡说道:“罗浮的朱陵真君找了人来搅合这次法会,我回来时杀了一个,不知还有没有后手,你到时候小心些。”
朱陵真君还真重视这个弟子,却不知到底派了谁来。可云铮那里还在闭关,一点消息也没传来,看来不是明性峰这对师徒……总不会是他自己吧?
不过一个阳神真君也不算什么,师尊还在小楼里陪他住着,哪怕来的是华阳道君又有何可惧?如今他身在自家门派,背后还有师父撑腰,又不是在罗浮时那种修为低下,一个不慎就要被人扒了皮的时候,何须担心?
愉悦之情无可抑制地从他心底流泻出来,乐令眉眼弯起,魅惑之色从那笑容中点点展露,更含着绝对的自信:“师兄也忒高看罗浮了。我当初差点也有机会做罗浮掌门,自是知道他们的实力,幽藏宗是什么地方,还怕他们区区两个阳神真君。”
昆诸亦是淡定如常,按着原计划安排法会,接纳各宗门来宾到迎客谷住下。数十名最低也有元神修为的魔修汇聚万骨山,有第二代弟子引领各人到幽藏宗演法聚会之处,以大法力悬在迎客谷上方的观山坪上。坪上早已焚香设座,有的是美貌魔女随侍,由着这些魔修爱聊就聊爱打就打,只要不出大乱子就行。
众人都是奔着罗浮掌门弟子的元神来的,就是早有嫌隙的也顶多离着远远地坐了,不肯为了一时之气得罪主人,错过这回看新鲜的机会。各派也都听说了乐令重生之事,见面后颇有几个人夸赞了他的新肉身,与他重叙起前一世的交情。
只消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他在罗浮的地位依旧稳固,修为倒退到只有元神初关也就不算什么了。唯有阴阳妙化宗掌门的爱徒、魔女元妙化,因和他在莲华宗交过手,见面时还带了几分娇嗔,怨他那天护着罗浮的元神修士,竟和自己动了手。
“那天不知是师叔法驾在,侄女鲁莽了。可是师叔那天护着罗浮的元神真人,害得侄女断了一条手臂,又被圆海老秃贼的法术灼伤,不得以断腿血遁,可是到今天还没完全复原呢。”她说话时一双眼如秋水流波,不时向乐令身上睃着,酥胸半露,几乎挤到了他身上,恨不得立刻与乐令入了洞房,从此将阴阳妙化宗与幽藏宗结成一家。
乐令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敷衍地笑道:“当日我修为太低,又不敢与师侄相认,才出了些意外,叫师侄受了委屈。正好我手头还有一枚从前炼的白骨锁心锤,就送与师侄算作赔礼吧?”
元妙化亦是知进退的人,稍稍试探,知道他法力倒退,挑剔劲儿还没倒退,也就痛快地收下了法宝,退回自己座中。
乐令应付过了前世熟人,走到观山坪当中,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开门见山地提到戏肉:“我当年被因果纠缠,惹了人劫,陷身在劫灾之中,损了性命修为。不过那罗浮修士虽是我的劫数,杀身之仇仍是不可轻恕,今世我又将他的元神自罗浮取来,打算亲手了结,这才算是因果两清,报应不爽。”
他从手掌一翻,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盏青灯,灯心上燃着一点豆大火焰,正是秦休的元神。那灯焰取下之后便直接化成了一名二十岁上下,俊美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