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想去告生意人丹巴,但到了嘎查支书那里,却看见生意人丹巴正在收购嘎查支书家的羊毛,嘎查支书满脸堆笑地给丹巴递烟,他马上就泄了气。过了两天他又跑到苏木党委,想找苏木书记诉苦,结果又看见生意人丹巴正与苏木书记喝酒,而且丹巴正在揪着苏木书记的耳朵灌酒,苏木书记在苦着脸告饶。他只好回家。
坝下面开始有了闪电,看去好像有人在那里打火镰子一样。他知道雷雨要来了,这时候狼坝上已经漆黑。
狼仍然蹲在那里。奇怪的是天那么黑,那匹狼却看得清清楚楚。
更为奇怪的是,随着闪电在狼坝下面一闪一闪,他记忆深处也有某一种东西在闪动着。他有可能要想到某一件事情。
但那是一件什么事情呢?不管怎么样,肯定与这个狼坝有关,而且肯定是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
当那匹狼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肩胛骨的时候,他的记亿突然被闪电照亮了,他终于想起了爷爷讲过的故事。
那是关于一匹公狼的故事。
……那匹公狼是在最困难的时候遇到危险的。几个小崽刚刚会睁开眼睛,而母狼又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前腿的时刻突然响起了枪声。在人类看来那是一个万分危急的时刻。母狼开始啃咬自己的前腿,咬得腿骨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它终于把自己的前腿咬断,血液喷溅到旁边的公狼的头上身上。公狼缓缓地舔着那些血。它们必须把那些幼小的狼崽一个一个地搬运到安全的地方。但这几乎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枪声越来越密而且越来越近。终于,在很近的距离响了一枪,母狼滚倒了。它看了一眼公狼,又看了一眼那些小崽,就闭上了
眼睛。公狼从小崽中挑选了最为健壮的一个,咬住了脖颈开始奔跑。
当时,有两个人在很近的距离看着它。这两个人一个是爷爷,另一个是枪手。爷爷拿着破脸盆和小棍子,枪手端着枪。刚才那一枪就是他打的。
刚才母狼咬断自己前腿的时候,枪手已经不敢看了,爷爷却一直看着,用一种柔和的目光看着。那是一种理解和赞赏的目光。当母狼的血喷了出来,公狼开始舔那血的时候,枪手像个傻子似的喃喃道:“我的天哪!……”但他还是开了枪,把母狼打倒。
接着枪手看到了公狼的眼睛。他从公狼眼睛里看到了不是仇恨,也不是疯狂,而是蔑视,是一种冷冰冰的蔑视。看着公狼的目光,枪手再也抬不起枪了。公狼咬着小崽的脖颈,从他们前面很近的地方跑了过去。
公狼早巳消失,枪手仍在那里发呆。爷爷对枪手耳语道:“狼,是没法消灭的……”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寻根究底的欲望。他望着狼,又一次心灵的对话开始了。
“好久以前……也许是你的爷爷奶奶……”他说。
“哦,你是想说那件事。”他觉得狼在说。
“你真的是那匹公狼的后代吗?”
“对狼,这样问毫无意义。”
“人们为什么总想消灭你们?”
狼沉思良久,说:“没有想过,不过依我看大概是因为害怕吧?”
“你感到悲哀吗?”
“什么是悲哀?我不懂。”
雷雨终于来到狼坝上空。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迅速地交替着,狂风夹裹着暴雨无情地冲刷着大地。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快感,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感。当白晃晃的闪电再一次照亮的时候,他看到了大雨中的狼坝以及仍然蹲在那里的狼。无边的荒草像海浪一样涌动着,当狂风袭来的时候它们几乎贴着地皮倒伏了下去,但狂风还没有完全过去,它们又迅速地弹起,而且强劲地欢快地舞蹈起来。而狼却伸长脖子,朝天长嚎起来。
“呜!……”
他的马也似乎在瞬间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突然开始奔跑起来,鬃毛在野风中像一面巨大的旗帜飘荡着,四只蹄子雄壮有力地敲击着地面,快速奔跑所带起来的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响。
马的变化也迅速感染着他,他自己的精神也开始振奋起来。
狼仍在嚎。
他想起了老婆,想起了生意人丹巴,也想起了自己的种种不如意。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可怜……”
大雨仍在下,沉闷的雨声中夹裹着狼的嚎叫。他骑着马在狼坝上疯狂地奔跑着。他突然听到从狼坝深处传来的爷爷的歌声。
爷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怀疑自己的耳朵,而且还坚信爷爷肯定在这个大雨滂沱的狼坝上的某一个地方走着,赶着马群,边走边大口地灌酒,唱着。后来他自己竟也跟着唱起来:
“苍天上下来呀……三十三只天狗呀……啊哈哈咿哈咿。”
碧野深处
■ 满都麦
一
纳吉德莫名其妙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他的杆子马嘶鸣着,带鞍拖缰,立刻消失在马群之中。
怎么,我摔下来啦?他趴在地上,心里犯嘀咕。马腿,我没骑出什么毛病来呀?!怎么会……他坐起来扫视马失前蹄的地方。洞,一个刚刚被马踏陷的黑洞,大得像是刨獾子挖下的坑。其实,那只是个被踩漏的艾鼬穴。昨晚下了整整一夜淫雨,地皮变得很松软,自然是难以承受马蹄一踏。这不能怪马,全隆我自己没出息。他攫紧套马杆想站起来,但没成功。
哟,这是怎么啦!陡地他恐慌起来。难道是腿……去他的!多不吉利,哪能这么容易就伤筋动骨?!他极力驱赶着这倒霉的预感,以宽慰吊到嗓子眼的心。
天已破晓。奶酪般的晨曦将清爽的光亮一起洒在大雨后湿润的原野上。远处,他依稀可见才刚收拢的马群因为他的杆子马的光临,排成箭阵向更深的草原奔涌而去。在马群的后面,被惊动了的晨鸟拍打着翅膀,从草丛间飞起,在空旷而静谧的草原上空竞相啼鸣,为这里增添了勃勃生机和欢跃的旋律。
他望着渐渐远去的马群,心里很焦急。马群倒没什么,昨晚他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守了一夜,现在该让马群寻找新草场了。他怕的是杆子马,戴着嚼子,拖着缰绳,这是很危险的,必须立即追回来。他支撑着套马杆又一次想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重新坐在地上。
糟糕!左小腿骨折了。
他心里突然一沉,差一点儿昏厥过去。这下全完啦……他举起铁锤般的拳头朝潮湿的草地上猛击一拳,砸了个碗大的坑,便陷入了极度的悲愤之中。祸呀,这是从天而降的横祸呀!虽然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到我的头上,真够晦气的!在这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又没乘马,该如何是好?他将求援的目光伸向远方的天际,然而只看到了在朝霞映照中瞬息方变的茫茫的晨雾。
太阳在潮湿的地平线尽头冉冉升腾。顷刻间,血红的光芒为远山近岭罩上了一层神秘而壮丽的色彩,使在此独坐的他愈加感到几多孤寂、几多惆怅。
他五岁上就得了个“马上磁铁”的美称,再稍大点,又成了个小有名气的“马上阎王”。后来,当他真正变成一个大小伙子的时候,便当了牧马人。他和他的马群是这一带草原的骄傲。不管是骄阳似火的夏日,还是阴雨连绵的秋季,抑或是月冷星疏的冬夜和骒马下驹的春天,他都有一套过硬的牧马经验。所以,他放牧的马群繁殖快,生命力强,几年的工夫马的数目翻了一番。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草原上无人不称赞他。长辈们的夸赞、小伙子们的羡慕、姑娘们的青睐,雨点般地倾泻而来。可现在……我这还叫男子汉吗?他想起父亲的话,一个名副其实的牧马人至少也得受挫三回。然而年过半百的父亲放了一辈子马,经历的挫折不止三回而是五回呀。一次,一匹被套马索套住的烈马拉着父亲狂奔,靴底蹭掉了,脚掌磨破了,他也没松一松手。对此有些人不理解,事后问他:“你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皮肉过不去呢?”可父亲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毁身,不可毁名。懂吗?”是的,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可败坏名声!父亲既然伤过五次,我就得有伤七次的准备。现在这一点儿伤算不得什么,仅仅是个开始。只可惜,今天不能如期赴约兑现自己的应诺,为她——心爱的乌日罕安装电视天线了。
“纳吉德哥!”昨天饮马群时,在为他套住的乘马戴好笼头后,她将赧颜藏在马脖子后面,对他轻轻地说,“明天到我家安装一下电视天线好吗?”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充满了深深的信赖和甜甜的期待。当时,他的心几乎要燃烧起来。她呀,对寸步不离、苦苦追她的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乡干部不屑一顾,偏偏对我这个清苦粗笨的牧马人倾心,真是不可思议。我这副黝黑而粗糙的脸庞怎能与她这个如花似月的美人儿相般配呢!然而她的的确确是深深地爱着我的。那是在一个月前,她参加完劳模会议回来的那天晚上,仿佛有约似的,他和她邂逅在小河边。“你开完会啦?”“嗯,我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心里……”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用心倾诉各自的心声。不能违约!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爱的是我这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不能让她失望,也不能让乡亲们说我是懦夫。腿断志不断,让他们看看我纳吉德是怎样一个男子汉吧!我爬也得爬回乌日罕家,去给她安装天线。
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立刻行动起来,他抽出插在靴腰里的竹制马挠子,劈成两半贴在骨折处,撕下腰带,把它绑得紧紧的。然后把套马杆插在马失前蹄的洞里,解下套绳系在腰间,朝东北方向,那薄雾中隐约可见的山影爬去。
二
他每挪动一步,负伤的腿都钻心地疼痛,不过男子汉是不怕疼的!他在提醒自己。他咬紧牙关,加大了两肘移动的距离,疼痛使他汗流如注,汗水不时蒙住他的视线。他边用衣袖擦汗,边向前方匍匐而行。
突然,在他前面几米远的草上,有只雌黄羊爬了起来,也跟他一样拖着伤腿慢慢挪动。妈的!这不是存心戏弄我这倒霉的样子吗?他悻悻地嘟囔着,定睛细看,原来它不是学他,而是后胯中了猎人的枪弹,两条后腿不能动,全靠两条前腿蹬踹来挪动。很显然,它是昨天什么时候受了伤跑到这儿,一直呆到这会儿,是他把它惊动的。真是无独有偶,同样致残的两个生命竟会如此不期而遇简直太巧了。对他纳吉德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今,草原上的野生动物愈来愈稀少,猎人们专门跑上一天也不见得能遇见一只黄羊哩。可是猎手们梦寐以求而不能如愿的黄羊现在竟自己送上门来了。哈!断了腿还能捉住一只黄羊,够他们瞧一阵的。黄羊的诱惑力太大了。他忘记了疼痛,汗也顾不得擦了,朝着它“嗖嗖”地爬过去。
原野深处,绿草滩上,一场别开生面的追逐战就这样开始了。显然他比它快一些。不用多久,它便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盘中之餐了。
它逃命的可能性愈来愈小了。它忽而停下来歇息,忽而拼命地挪动,想积聚力量拉开同他的距离,然而每次努力的结果,不但不能甩掉他,反而让他那魁梧的身影比前一次更近更清楚了。它绝望地掉过头来看他,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仿佛是在向他求饶,请他手下留情,别再伤害已经伤残的它。
但是,纳吉德无心放过它。相互残杀,弱肉强食,这本来是动物界得以生存的前提和条件嘛。况且今天能不能逮住它,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将关系到能不能使他在乡亲们面前(特别是在乌日罕面前)保全男子汉的神威。他不但没有停止前进,反而信心更足了。腿似乎不怎么疼了,前进的速度也快些了。他禁不住兴奋起来,一只活生生的黄羊唾手之间便可成为他的猎获物。他有点飘飘然了,甚至有点感激今天这一摔了。
原野深处这一场生与死的角逐仍在继续。
黄羊没有多少生还的希望了,它似乎已经下决心束手就擒,索性不动了。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转为绝望,又从绝望转为惊恐。
然而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他发现那双惊恐的眼睛并不是看他,而是越过他看他身后的什么。莫非是我的错觉?他毫不在意地回头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在他身后上百米处有只母狼领着一只狼崽子在紧紧地尾随。很显然,那是两只寻觅食物的饿狼。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就眼前的情势,两只恶狼对付他一个只能爬行的断腿人,比追那只拖胯的黄羊更近更得手些。须臾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狼吃掉了,草原上的人们都在议论纳吉德被狼吃掉这件事。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被吃掉,而是怕玷污众口皆碑的男子汉的名誉。将来,在长辈们的回忆、同伴们的议论以及乌日罕的心目中,我纳吉德是一个任人耻笑的话柄,一个连囫囵骨头都没留下的残骸。
母狼和狼崽走到离他八十米处停下了。它们漠然地注视着他,似乎还拿不定主意到底先吃掉哪一个。
纳吉德心里非常恐惧,身子缩成一团,默默地等待着可怕事件的来临。一边是被他追逐的柔弱而伤残的黄羊,一边是想吃掉他而紧紧尾随的恶狼。不过他并非没有万全的办法。假如他立起来让野狼看清自己是个人,那么狼就会躲而远之,他也耽误不了捉黄羊。然而面对一强一弱两个对手,他那保全男子汉名声的欲望不允许他避强凌弱。那样,他的良心将永世不得安宁,此刻,他必须作出一个应该属于男子汉的抉择。
受到他和野狼双重威胁的黄羊竖着耳朵,打着响鼻,走走停停看看,时而绝望地坐待毙命,时而又怀着一线希望拖着沉重的后胯勉强移动,哦!人和其他动物并无两样,对于自己只有一次的生命,都是如此地眷恋不舍,刚才它只怕我,拼命地向前蹬踹;现在更怕狼,惊恐不已地企图逃命。对于它,我和狼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刚才是一只狼,现在是两只狼罢了。怎么?我竟跟狼同流合污,变成了狼的同类?他因意识到这一点而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他的脑袋嗡地沉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什么男子汉,而是一个卑劣的屠夫和刽子手。刚才……啊,刚才我都充当了什么角色呀?不该呀,实在不该!他因悔恨而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两只狼来到离他六十多米处,开始打滚挠地,作着进攻的准备。它们的第一目标看来确定无疑是纳吉德了。它们还未弄清这匍匐而动的是什么动物。
纳吉德的悔恨已变为对野狼的愤恨。他将身子彻底转过来,对着野狼怒目而视。好吧,就我这个断腿的纳吉德跟你们较量较量。他气呼呼地嘟囔着,抽出了腰间的蒙古刀。
黄羊仍拖着两条后腿,在艰难地向前挪动。哦,你也太可怜了,他想。蓦地,他触发了对它和它的同类的深深的怜悯,以及对自己和自己的同类的强烈的谴责。对于你,人比狼更无情,更凶残。从前,人们只骑马追赶,只用火枪猎去几只;而现在,人们却用汽车追赶,用机枪扫射,使得满山遍野的黄羊铺天盖地地倒下,只剩你这样孤独无伴,有雌无雄的几只,而且人们连你们也不放过,将罪恶的子弹向你们这些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射去。你们哪!既然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此容不得你们,为什么还不远走他乡呢?难道杀戮和灭绝都不能改变你们的恋土之情吗?……他忽然感到黄羊是最善良、最无害、最安守本分的动物。对于大自然,黄羊只有一个需求,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