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路的呢?或许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是盲目的?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我喊道:“杨处长!”
我一喊,她倒走远了。阿莲让我不要喊,她要求我回家。她说如果我回了家,她就会感到自己还在同家人联系,这使她心安。又说她可不愿做一个无根的人,即使从此坠人深渊或不知去向,她也愿意想着自己是某个普通家庭的女儿这—事实。她边说边将脚镣弄出刺耳的响声,这时我又看见杨处长的身影,那身影缓缓地朝我们移近,又缓缓地远去了。她仅仅是在这里监护阿莲吗?她的身影看上去是多么寂寞啊。
“她要我去死。”阿莲突然说。
我想起那张青黄的、略为浮肿的脸,那鸟窝一样的短发,我为阿莲不寒而栗。
“躲开她!”我说。
“可是已经晚了。你能躲到哪里去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她我的行踪。就连我自己,也希望她早点发现我呢。如果不是因为有她,地板破洞里怎么会长出玫瑰花来呢?有时我坐在办公室里,会忽然觉得杨姐已经同我相识了一千年!”
她孩子气地提高了嗓门,猛地站起来,又“哎哟”一声弯下腰去,大概是脚镣硌痛了伤处。
我的表妹,她心里有种东西像火山一样喷发。
我该离开她了,她在爹爹说过的“那边”,我在“这边”。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去她所在的地方,但现在还不行。有个妇女挑着一担石头迎面而来,我闪到一边,然后跟在她后面。走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了岩石墙,她却并不后退,轻轻松松地就过去了。我也跟着她过去了。
外面天已大亮,意老头的儿子正在喂狼狗,是那位小儿子。大儿子站在屋檐下,两眼茫茫,一副落魄模样。
“这两个小子都不安于监狱工作。”意老头对我说,“忆莲,你劝劝他们。”
我觉得老头很滑稽,他居然叫我劝劝他们,我,一个局外人,连监狱在哪里,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我怎么劝他们?我就问那小儿子:
“监狱里一共有多少条狼狗啊?”
“狼狗不是监狱里的,狼狗是我养在外面的,你不要听我老爹胡说。”小儿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决不在那里头干一辈子!”
小儿子说这话时,大儿子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圆圆地问他:
“你,刚才讲什么?”
他这—问,小儿子一下子便失去了锐气,自暴自弃地咕噜了一句:
“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算了。”
这时大儿子已经彻底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他凄凉地朝我微笑,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荠菜”,他和弟弟都是监狱的看守。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坠入恍惚之中。
“我们并不是银城本地的人。”他继续说,“我们小的时候家里住在乡下,那地方的主粮是红薯,我们一年到头吃红薯。后来来了一个烧窑的,爹爹就带着一家人跟他到这里来了。那时候啊,这里连条街都没有,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我们一家人就跟着那人烧砖。后来这座监狱在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一些穿制服的人来家里,把爹妈叫去当了警察。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当警察是怎么回事,只是糊里糊涂地跟着父母住到这里来了。银城发展起来后,我们想上学,可是爹爹不让,他叫我们养狼狗。我们逃跑了几次,都被他抓回来了。慢慢地,我就不想跑了,因为监狱里的犯人吸引了我……啊,我无法对你一一讲出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之,我成了看守。我是一名特殊的看守,你绝对想不出我的工作有多么特殊。可是爹爹,他一点都不理解我,他认为我不安心工作,我怎么会不安心工作呢?我弟弟倒真是不安心,你看看他那双对外面充满欲望的眼睛就知道了。至于我,我早就不看外面了。”
“在监狱里,”我说,“一开始是谁吸引了你呢?一个姑娘吗?”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他没听懂呢,可是他说:
“不,不是姑娘,是一位老妇人。我看见她用背篓背石头,走在小路上摔倒了,心里很可怜她,就让她休息一下,我没想到我的好心会让她那么愤怒……”
“她怎么了啊?”
“她?她死了,撞在石头上,血流得到处都是。你说,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当时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她已被人抬走,血迹也已掩埋。我看着那些犯人,看着他们那么卖力地工作,再看看那座永世也挖不完的石头山(你越挖,它越往上长),我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所有的事,一切。”
太阳出来了,照在“荠菜”的脸上,他的眼睛朝着阳光,那种眼神,那淡灰色的瞳仁,给人的感觉是—个盲人。院子里来了很多狗,都在围着花坛跑动,小儿子也在跑,他跑着跑着,忽然跑到外面街上去了。意老头气急败坏地窜过来,站在大门口咒骂小儿子,叫他回来。
“荠莱”的目光落到他爹爹身上,笑了笑对我说:
“爹爹总爱生气,其实弟弟跑一跑又会回来的。我们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不相信老一辈的经验。我们不知天高地厚。”
我回想起夜里,我伏在办公室桌上睡着了,“荠菜”说我压着了他的事,就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事有可能发生,不过他并不能确定,因为他不具备他爹爹的那种意志力来确定同自己有关的事。“我晕乎乎的。”他说,他的口气有点诉苦的味道。
意老头背着手沮丧地回到办公室,他的脸变得铁青。
“弟弟伤透了他的心。”“荠菜”悄悄地说。
当我从梯形监狱出来,走在街上时,瞌睡向我袭来。这时我才记起我一夜都没睡觉。火车在远方鸣笛,提醒我踏上归途。我又一次走进竹楼,看见我的行李完好地放在那里,而杨处长的行李则不见了。当我靠着行李往地上坐去时,眼前一黑,同时就感到从墙壁里头伸出一只手将我拖了过去。周围到处是炸石头的声音,还夹杂了女人的哭叫。一开始我像盲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眼前才出现那些跑来跑去的人影。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杨处长的声音,但我看不见她。杨处长说:“前面就是我和阿莲的办公室。”
“我记得我是在银城啊。”我说。
“我和你一道坐车回来了,你不记得了吗?还有渔村的小姑娘和我们同在一节车厢,夜间车厢里还发生了抢劫,你都忘了?”
她说话时,我还是看不见她。我心里烦躁,就问她:
“办公室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办公室?”
“办公室还在原地方,玫瑰花已经开满了一屋子,所有进屋的人都得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带刺的花枝。有一名男子被刺了一下,鲜血汩汩地从他裤管里流到地上,他惊惶失措地喊‘救命’……”
“阿莲呢?阿莲在办公室吗?”
黑暗中,有人又推了我一下,我抬头一望,看见自己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父母家的公馆里,我来到爹爹身旁。他正坐在狭小的天井里抽烟。
“爹爹。”
“唔。”
“妈妈起床了吗?”
“起来了。我们都知道你今天要回来。”
我走到妈妈房里,喊了一声“妈”。她没有回答。屋里到处发出窸窸卒卒的响声,像有小动物在床底下活动。
“你听到了吗?”她说。
“什么?”
“你爹爹。”
“爹爹怎么啦?”
“忆莲你到床底下去看一看,你爹爹在那儿呢。”
“爹爹明明在天井里抽烟,你怎么说在那下面?”
“真是在那里,你看一看便知道了。你趴下去,对了,钻进去。”
有两只眼睛在床底下的黑暗里发光。再一看,不止两只,有八只,不,十二只。这是什么动物呢?那些眼睛比猫眼小,当我努力要看清它们时,我的眼睛就花了。
我委屈地站起身,不明白妈妈的意思。
妈妈看着窗玻璃上的一滴雨,说:
“有多少年了啊,日日夜夜,日日夜夜……阿莲这孩子,你爹,还有我,你,我们都被缠在一张大网里头。阿莲不怕死……”
有人轻轻地走进房里,我回头一看,是爹爹。爹爹手中的香烟有种奇异的气味,那气味令人窒息。床底下一阵强烈的骚动,那些小东西似乎都在向外跑,可又看不到它们。
“爹爹。”
“你辛苦了,忆莲。你回家来,爹爹很高兴,你妈也高兴。”
“爹爹。”
“活在世上真好。你看,阳光照在墙上。看见这片太阳,就忘记了这里是老公馆。”
他的眼神里透出热切,而妈妈,眼睛像猫眼一样发亮。
“爹爹,床底下的那些……怎么回事?”
爹爹—愣,然后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是玫瑰花啊!”两人齐声说道。
我一下子闻出来了,爹爹手里的香烟是用玫瑰卷成的呢。
在路上行走的鱼
■ 胡学文
1
梅子的肚挺得锅一样大了。
何青草将这个消息丢给杨把子,杨把子的脸顿时成了白菜帮子,绿透了。何青草靠在门框上,嘴角一撇一撇的,像牙缝里卡了刺,横竖拽不出来。何青草总是随身带一把麻籽,边嗑边走,和人说话,仍不住地往嘴里扔麻籽,麻籽壳和话一块儿往外吐,飞飞扬扬的。麻籽都是杨把子买的,她嗑着杨把子的麻籽,杨把子的心就落到肚子里。她虽然没嫁给他,可总归被他预订了,那一亩三分地迟早要让他耕种。如果哪天她没嗑麻籽,肯定是生杨把子的气了,杨把子就不敢惹她。她今天上门,嘴唇干干净净的,往那儿一靠,杨把子就乱了方寸。这个消息对杨把子不亚于一枚炸弹,炸弹还能躲开,消息能躲开吗?不能!
杨把子醒不过神儿似的,定定地望着何青草。何青草咦了一声,你嗓子塞东西了?杨把子慌慌地说,不……不会吧?何青草更加生气了,连我的话也不信了?何青草的话就是杨把子的圣旨,是最高指示,杨把子知道自己必须表态了,于是恶狠狠地说,这个贱货,我劈了她。何青草又一撇嘴,杨把子,你倒挺会装啊,这出戏是你和她合伙演给我的吧。杨把子急了,一急脸就涨得猪下水一样,水红水红的。没有,我杨把子啥时骗过你。杨把子四处搜寻着,想找个什么物件,来表现他对何青草是多么痴心。何青草没给他这个机会。何青草说你们家的事与我屁相干,扭着胯走了。她扭一下,杨把子的心就嘎巴一声脆响。
杨把子提把镰刀,躁躁地往王庄赶。何青草说梅子嫁的地方叫王庄。杨把子要把她领回来,她敢说个不字,他就一刀砍了她。这个贱货,杨把子牙齿都要咬碎了。
梅子是杨把子的女儿。梅子不到六岁,梅子娘就病故了,梅子是杨把子一手拉扯大的。杨把子有几次续弦的机会,可由于梅子,都黄了。梅子从小多病,又瘦又黄,像一棵旱稻草。她的药钱都是杨把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样一个家,哪个女人敢进来?杨把子也就死了那条心。这一熬就是十多年,梅子的病渐渐好了,而且出落得水灵灵的。杨把子再续的念头又冒出来,很有点儿活蹦乱跳的意思。杨把子的目标是何青草。几年前,何青草男人在矿上砸死了,她一直没改嫁。何青草能说会道,是村里有名的呱呱嘴。杨把子喜欢听她说话,他巴不得有个女人常在耳边唠叨。一次,杨把子路过何青草门口,她和儿子大宝正在为种甜菜还是萝卜争执。何青草要种萝卜,大宝要种甜菜。何青草讲,天上下雨地上流,你的耳朵咋灌不进油?大宝说甜菜能卖好价钱。何青草说价钱高,产量低,要是没人收,烂在手里喂毛驴吧,毛驴也不吃。大宝说萝卜就有人收了?何青草说萝卜营养高,城里人喜欢嚼,延年益寿呢,谁不想多活几年?杨把子听了一会儿,嘿嘿笑了。把这个女人娶回家,等于天天听山西梆子。杨把子向何青草传递了心思,何青草一口答应,但有个条件,让梅子嫁给大宝。这是个绳索,一下就把杨把子绊住了。大宝不聋不哑,心眼儿蛮活泛,谁家电视机收音机有个毛病,他弄几下就好了,可就是个儿矮,也就一米五多点儿,比梅子矮一大截呢。杨把子不知道咋和梅子说,这不成换亲了?何青草就做杨把子工作,金砖配银砖,驼背椽子配犁弯,咱对路呢,你为梅子受了半辈子苦,她该报答你了。大宝个儿矮点儿,可心灵手巧,她嫁过来,这个家就她说了算,她往东大宝不敢往西,她要苹果大宝不敢给梨。个儿大有啥用,个儿大没瓤,一肚黄汤。再说了,我又是婆婆又是娘,掏心掏肺。梅子不同意,你就得给大宝娶媳妇,我一个大活人,咋也不能白跟你吧?你瞧瞧你,一脸皱纹跟树杈子没两样,说是四十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六十四呢。我岁数比你小,脸面比你嫩,要金要银都不过分。杨把子当然没能力给大宝娶媳妇,可他又想娶何青草。杨把子把这个意思跟梅子说了,梅子犹犹豫豫的。杨把子说你要实在看不上大宝,那就算了。杨把子自有一把算盘,梅子不同意,找别的人家得要份彩礼吧,那份彩礼也能给大宝娶房媳妇。梅子答应了。杨把子和何青草皆大欢喜,两人紧锣密鼓地张罗着给梅子和大宝办事,梅子却突然失踪了。杨把子找了梅子半年多,光鞋就磨破了好几双。他以为梅子被拐卖了,好几夜眼睛都哭红了。要不是何青草打听到信儿,他还蒙在鼓里呢。梅子和王庄一个后生过上了,而且“肚挺得锅一样大了”。他养了她二十多年,她嫁人连个招呼也不打,杨把子怎能不生气?
杨把子眼睛鼓胀胀的,他摸了一把,生怕眼珠蹦出来。这一摸,手便湿漉漉的了。
2
杨把子回到村里已是黄昏。他没牵回梅子,倒是牵回一头牛。是头黄牛,牙口不大,脑门上有片白,挺像戏文里的潘仁美。它似乎不大隋愿离开王庄,一路上不是尿,就是屙,走走停停。杨把子抽一棍子,它就快走几步,他一将棍子放下,它就耍赖皮。杨把子的胳膊酸困酸困的,抽一棍子,骂一句,不长记性的东西!杨把子也只能对它撒火了。
杨把子按照村民的指点找到王小声家。何青草打听得清清楚楚,和梅子过在一块的后生叫王小声。杨把子抱了一丝侥幸,盼望有人告诉他村里没有叫王小声的,那样,他就能向何青草交代了。可人们根本没看他手上的镰刀,热情地说,有呀,那后生能干,一分钱没花就领回个媳妇,喏,往前走,门口有树的那家。杨把子腿一软,差点摔倒。院子倒是挺大,可一看那三间土房就知道是下等户,填饱肚子就算不错。梅子偷偷摸摸找了这样一户人家?杨把子不敢相信。一进院子,他迎头撞上了梅子。梅子正端着箕畚出来倒东西,看见杨把子,箕畚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半晌方怯怯地叫声爹。何青草说得没错,梅子的肚果然锅一样挺着。杨把子心里骂,羞煞人呢,脸就抽搐成一团。梅子嫁的那个王小声,一看就是个瓜秧子,有皮没馅的东西。他要拦杨把子,杨把子狠狠把他拨到一边。杨把子拽不走梅子,就举起了镰刀。梅子出奇地平静,王家母子脸都白了,她竟面不改色。她迎视着杨把子说,砍吧,你生气就砍吧。杨把子痛心地想,完了,闺女彻底成外人了。杨把子没再拽梅子,拽回去她还要跑出来的,杨把子也没砍她,那是气话,他能砍自己闺女?可杨把子不能白跑一趟,梅子既然跟了王小声,那就让王小声出点儿血。杨把子冲进屋,想抄些值钱的东西。搜寻了半天,竟找不出一样值得带走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