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法想象的苦头,疾病、险境、饥渴在徐氏笔下均轻描淡写地一过。他特别爱写内心的学术体悟。比如西北的高校如何建立,少数民族与宗教信仰问题,教育中不惬人意的偏文轻理的现象,国民性的弱点应如何克服,等等。这完全是精神的独语,一个人面对亘古的荒凉,在孤寂里想到的竟是这些,那是有哲学家的冲动的。我第一次读到他的这册旧书,一是感到学识的丰厚,古人的与洋人的遗产,都有涉猎,有的见解颇深。二是发现他是一个有文学天赋的人。内觉像海洋般地涌动,一望无涯,偶尔闪动的诗句,如夜空里的月光,散着迷人的色泽。徐炳昶的墨迹多年只在考古界被流传着,文坛却并不知道。我以为现代史上,日记体的文学显得过于单薄,内涵简约。而《徐旭生西游日记》却容纳着那么深广的内蕴。哲学的、史学的、地理学的、民俗学的、文学的东西都有。那是一个闪着智慧的世界。在精神的维度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我尤为惊异的是,作者朗然的、从容而悲壮的语态,滚动着中国知识分子金子般的智性。远离着高贵、荣誉、世俗,甘心地沉入到远古,沉入到无人的荒漠之地。而那一颗心,却与我们的世界贴得那么近。大的哀痛,是以洗刷自我方能解脱的。徐炳昶与中国的学人在一次死亡的挑战里,获得了精神的涅檠。试比较一下上海滩上无病呻吟的诗句,北平胡同里悠然的琴声戏文,中国考古队足下写就的却是惊鬼泣神的生命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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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让我更为感动的,还有袁复礼先生的西行笔记。
第一次读到“流沙坠简”的字样,就暗自想象过西部的神奇的过去,这四个字,仿佛将久违了的历史还原了。王国维与罗振玉当年选择它为书名,是饱含着对西部文明的敬意,直到后来,高尔泰这一代人在西北的敦煌苦苦劳作的时候,还喜欢用这一类意象来回忆自己的经历。我留心前人的文字,觉得文人笔下的沙漠与田野考古者笔下的荒野,在质感上有很大的区别。诗人喜欢引申题旨。秦汉的云烟与己身的苦楚集于一体,浩叹是深广的。高尔泰写其初入敦煌时的感受,就悲气淋漓,有着久久的诗韵。但对比那些科考队的科学家的考察笔记,另一种色调便出现了。人生的经验被一种理性的目光照耀着,兴奋点却在自然结构的透视上。科学家置身子无人之地,是与地质里的遗迹对话、交流,内心呈现的是另外一种色泽。1927年那次西部考察,留下了诸多文献,那多出于自然科学家之手,阅之亦有快感。那样的书写全不同于散文家的滥情,是一些透明闪光的智性。沙漠枯河间的记述里,是有着现代人才有的精神逻辑的。
袁复礼是那一次西征队伍里的最有学术实力的中方科学家。由于他的存在,整个活动有了实质性的成果。八十余年过去了,读着他留下的字迹;不由得颇生敬意,一个很有成就的科学家,亦有很高妙的文学造诣,这在那个时代是常见的。不知道为什么今人就很少有此类的复合人才,查袁复礼的史料,都是学术式的描述,几乎看不出什么风风雨雨。但你细细品味,却有着一串串的故事。1893年在北京出生,1912年毕业于天津南开中学;1913年入清华学堂高等科学习;1915年到美国布朗大学读书,开始接触地质学理论,两年后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地质学专业。 1921年回国开始了自己的专业实践。那一年他随几个洋人去了河南渑池县仰韶村,绘制了一幅“仰韶村遗址地形图”。据一些专家说,这是民国间中国的第一幅田野考古作品,也奠定了袁氏在考古界的地位。1937年春他的油印本《蒙新五年行程纪》在学界流行,让人略窥1927年的那次西部考古的实绩。这是一本与《徐旭生西游日记》同样重要的文献,考古界对这一册小书的评价一直很高。如果要了解考古思想史,我们是不得不翻阅这一册札记的。
以地质学为己任,且终身献身于此,袁复礼给后人留下了说不完的话题。新中国的几代地质探险者,都受到了他梦幻般的召唤,一些传奇的经历像火种般点燃了后人的热情。气象学家李宪之在《袁老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地学家》中写道:
1927年5月9日,我们四个学生和中外考察团成员,由中方团长徐炳昶教授和瑞典方面的团长斯文赫定带领从西直门车站出发赴包头,袁老师因事晚走两天。搭考察团专车去包头的还有北大李四光教授和五名地质系学生(黄汲清、朱森、李春昱、杨曾威及一名日本学生)。在火车上,李先生给我们讲这讲那,但我们听不太懂。在北大校园里,我们常在路上碰到李先生,这次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学们都非常兴奋。5月10日晚,大队到达包头,袁老师13日到。
去新疆的路上,在包头的北边工作了两个多月,我同袁老师常在一起,考察团分为南队、北队和中队3个分队,我在中队,袁老师在南队,我们的工作有分有合。我随德国气象学家赫德(Haude)到哈密筹建气象台,当地政府误认为我们是冯玉祥派来攻打新疆的军队,多方拦截,并把我们从哈密送往乌鲁木齐。后来到若羌建立了气象台,一年后回到乌鲁木齐,又和袁老师在一起工作和学习,袁老师性格稳重,遇事不慌不忙,既有耐性,又很灵活,什么事情都处理得很好。他主动帮助徐炳昶团长做了好多事情,出了许多主意。和当地人打交道,也常由袁老师出面。他英语好,在同外国团员交往中,他也起着重要的作用。他跟年轻人也处得很好,生活上照顾我们很周到,吃西餐时教我们如何使刀子、叉子;工作之余,教我们唱英文歌,跟我们一起跳舞,他还爱给大家讲笑话。袁老师是个乐观主义者,和他在一起,就不觉得苦,就不感到累。他知识面很广,我们问他什么问题都能回答。给我们几个搞气象的年轻人指出研究方向,他说:气象、气候、海洋、大气物理、海洋学这些方面都是地球科学研究的问题,国内还没有人研究,还有地震、地磁也没有人研究,你们都可以研究。对我们在工作中注意多方面收集资料,为后来选定研究方向有很大的启发。
上述文字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在袁复礼身上好似也看到了与徐炳昶相近的东西。那一代科学家的乐天、果敢、勇于牺牲的一面,其实是嫁接在科学理性的传统上的。袁复礼的谈吐没有口号与道德演绎,实证逻辑与严明的理性散落在周身。他的西行笔记写得干净饱满,文白相间的字句流淌着智慧。我看他的笔记忽地想起五四文人,精神是朗照的,没有旧文人的老朽气。文章多是考古实录,看不到渲染己身夸大之词,就那么原原本本地记录着那一次艰难的跋涉。文中写寻觅石器、恐龙化石、植物化石、古人遗址等,亦多文人的诗情,词句古朴劲健,让人想起《梦溪笔谈》、《水经注》的气韵。他的叙述不像徐炳昶那样易成幽情,只记过程,趣在文物地貌之中,偶有感叹,也只是轻描淡写,而韵致不凡。《蒙新五年行程纪》勾勒出一行人风餐露宿的悲壮之景,心和远古的苍生,以及茫茫的古道紧贴着,和沙石古物默默对流着。
草木荒岭的空漠、死寂被发现旧迹的热情驱走了。在狼群、死海、沙暴之中,却看不到一丝畏缩与忧虑,一颗高贵的心照耀着枯湖野地、沙砾残岩。每每阅其文字,均有身临其境之感,你看他写途中所感,何等深切:
二十六日同人随车路西行,至胜金口,余与黄仲良,刘春舫则雇用蒙兵之马匹及汉回引路,由土马窦谷至赛尔吉布图拉。沿沟见石层向北及东北三十度斜倾,斜角约五十度。除附近及黄土沙丘外,岩层分三大层:(一)上新统之砂砾层,(二)白垩纪及下新生代之泥岩及砂岩,(三)休罗纪之页岩及砂岩,岩石或红或灰互相参间,异常鲜艳。北部有断层二,约为新生代中期之变动作用,其上之洪积统称黄土,均平行无倾斜。此带地区,化石虽少,惟层岩变化甚多,应详加考查。或每寸每分,均能详为分析,则此区之远古天气变化,或能得一确证也。
赛尔吉布图拉有一土塔,其置佛像之龛皆已空空,一无所存。其内部墙梯上之墙泥未脱者,尚有
真元四年
日画
真俗邱唐
数字,唐德宗时(西历纪元后七百八十八年)遗墨也。后即沿小山南麓西行,午时至土峪沟,由本地乡约招待,遍视沟东之佛洞。虽历经各国考古家发掘,亦仍有未动者。余等只就已发掘地点试掘,有随行缠头儿童多人帮助,掘得破碎经片数百张,其中字迹尚多良好,下午二时许即离去,复穿小山北行,值苏巴什之南,再西转,沿小山北麓,至胜金口。此时处小山西端,其西北有贝滋克利克亦唐时佛洞,未经前人掘毕者。以时过晚,未得前去,晚间购得自该地出土之经一纸背有畏兀尔文。
二月二十七日胜金口处天山南一台上。在西南即下降至吐鲁番盆地,盆地上之土壤,不尽一致。东部为盐质沙壤,多芦草,而无水渠灌溉之利,故不能耕植,多为牲畜饲牧之区。吾人疲驼七只,即寄牧于此。近吐鲁番则为黄土层,然常受山水冲刷,故多沟壑。吐鲁番城东六十里为苏公塔,惟一保存之早年建筑物也。其左近庄村,则皆废圮矣。再前行,皆农地,甚富庶。吐鲁番东关甚长,街道亦宽大,吾人宿邻近东门外之客栈中。
考古探险对学人的刺激,当比书斋里的悠然爬梳刻骨铭心。我们看王国维的《观堂集林》,见其论证西域文字,浩叹其博矣深矣,那是智慧之火,别人是难以发散出来的。而袁复礼的文字,则有血肉之感,学识是从血汗中所得,其中就有了王国维所无的生命的律动。袁氏的著述有史有诗,有古物亦有人生,西去路上的险途恶径,当比《观堂集林》更惊心动魄。袁复礼和徐炳昶在今天显得那样诱人,乃是学识和人生的交融,对于我们这些外行人而言,仅是那种敢于向陌生和极限挑战的一面,就是坐而论道者所不及的。胡适在五四前后大讲实证精神,那也只是书本中的实践。而能到荒岭野路里实地勘测,阅读自然和社会这本大书,得到的是未知的东西,那显然是另一个境界。我有时想,像王国维这样的人,晚年在学业上大放光彩,是借助了考古学家的力量的。如不是西方人在西域发现了古物器皿,一些历史的痕迹就更为模糊了。近代以来史学与科学在中国的进步,探险者的考察活动起了不小的作用。民国的拓荒者们,真是功莫大焉。
主持人语
■ 陈 村
张洪说起来是个“老作家”了,约二十年前写过不少美妙的诗,写过沉着的小说。那些诗和小说现在看还是好,只可惜那年头的人欣赏不来,让她溜走了。她因多才多能,一会儿迷外语,一会儿迷国粹,还能画两笔,对写字看得很淡,连自己的文字都懒得收集。自从有了网络,更是随写随抛。她出入的论坛很少,用一个女性化的ID(央金),“文艺复兴”、“小众菜园”等坛子的网友想必记得曾有那些洒脱的文字。她在论坛不动气,不吵架,专心种菜,与人为善。她闲了来,忙了走,是来是走都没什么动静。
张洪跟随夫君住过韩国、法国,什么地方被她一住就生出一分姿态。她总是找那地方的好,肯看肯学,除了饮食无法改变,不说自家的月亮特别圆。在她看来,月亮都是一样圆的吧,都有盈有亏的吧。
有几年,张洪爱爬泰山,后来爱在大地上走动。她为自己是山东人而高兴,身上有山东人传说中的义气。她不以贫富看人,不以地位看人,不以年龄看人,安于朴素生活。隔一阵,总能听到她又做了什么傻事,她也因傻事被朋友记住、感激。此人精神上的毛病是太能了,到处看见风景,于是不专心。当然从积极处说,这是一个追寻文化的人,只是文化太多,不知先追哪一部分为好。
搬起脚砸石头,这个网名起得怪异,在论坛求筒,一般就称他“搬”了。他是重庆人,很不怕吃辣。在网上,搬的一大功夫是搬那些好看的帖子让人看,他找到的好看真是好看。他曾转贴过石门坎图文,转贴过一只鸟的故事。他有一人所不及处,开着心爱的吉普,几千公里地带着女儿koko乱走,最令我感佩的是带着父母亲走啊走。看到好风景拍下来,看到好地方记下来。他开过很长很长的帖子,写他的西行,有图有文。我把他的帖子推荐给许多人,要他们来看大地、历史和种种人文。搬是在任何论坛都受欢迎的人。一个论坛多几个这样的人,坛子就活生生的。
搬为人豪爽,计大不计小。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要说出来,肯为网友的苦恼赔上殷勤。他是个专业人士,出版过几种专业图书,提到设计有自豪感,对图像有欣喜。他在网上好像是靠鼻子生活,找寻气味相投的网友,惺惺相惜。他自得其乐。
在论坛,我喜欢那些没功名心的人。人生的价值大体已实现,他们不焦虑,将网作为生活的一部分而已,以文以图以声音会友,来去自由。有点像生活中的沙龙,来人不专谈自己,而谈遭遇的喜欢,谈识见,听别人谈。
这个专栏巳坚持了一年,网上有意思的人和文字多不胜数,我为不能介绍更多而遗憾而抱歉。有雅兴的朋友,亲身去网上看看吧。
作者简介
张洪,20世纪60年代人,读书打工涂鸦。1998年底误入歧网,写字、下棋、决不聊天。曾用俗名“宛云”涂出一堆蚂蚁,爬进三千大千网络世界销声匿迹。后在村长主持的小众菜园结庐种地,客串藏人央金,日出不作,日落不息,四时颠倒,阴阳混淆,遂生出“六根”邪说。
幼习美术,考美院未遂,于是至新疆,部队文工团里做舞美当文艺兵。西南、西北的浪迹数年,而后考至上海,当老学生又念起书来。就被人笑“不是东,就是西”的“不是东西”。毕业后,混在广告圈。十五六年地呆下来,目前在上海开一间设计公司,做设计以谋生。算是“新上海人”之一分子。
搬起脚砸石头,本名柯力。重庆人,生于凹世纪60年代末。
敲字写作一类,即非饭碗,就纯是个自娱自乐卡拉OK,“不务正业”的勾当。2003年上网,才发现可以贴到网上,拍拍手,看人回帖偷乐一番,也就完事。几十年活下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干得忒多,心里一羞一急一阿Q,一反手拿“搬起脚砸石头”当马甲,套自个儿身上了。
闲话六根
■ 张 洪
上达天听
人记住一些音乐,不一定是正襟危坐在音乐厅里听“线装”版。我常常记起的版本有几种:在巴黎市中心地铁站听让雅克的星球组曲,在圣米歇尔大街的老教堂听巴赫的管风琴,在轻轨上听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在郭定原摄影展上听侯孝贤的“恋恋风尘”,在禅师棒喝下听Rolf的“神秘园”……
喜欢耳朵,除了可以用它来收集音乐,还可以理所当然穿个洞,挂上银制的环(有人喜欢穿在鼻上,总觉得一感冒就麻烦)。当然,耳朵还可以单独拿出来欣赏,撇去前后左右那些“主题”,虽不占据显赫位置,却天然全息——怎么看都像一个蜷缩的婴儿。
太阳下,仔细看,小孩子的耳朵晶莹剔透,经脉纤毫毕显,再环一圈细绒,精致如被灯光烘托的好瓷。我猜,老子说“如婴儿之未孩”,灵感就来自这些“婴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