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吗?”我问。
“我刚才踩到一条蜈蚣,”她说,她的嗓音很粗,“这地方啊,无奇不有!我说忆莲,你可得小心一点。你爹要我关照你呢。”。
“你真是阿莲?”
“还能是别人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来过银城啊?我每年都来!”
“可是……那警察说你是犯了案子给关在这里。”
“意老头吗?意老头总是对每个人说出真相。我是犯了案子给关在这里的,那又怎么样,我愿意被关在这里,关—辈子都不嫌长,就是两辈子……”
有人抢掉了她的话筒,听见一声咒骂,然后就—片沉寂了。又过了两分钟,话筒里重新响起声音,是个男声。
“你滚开,滚得远远的,这里没你的事!”他吼道。
“但是我被锁在房子里啊。”
“有这事吗?”他的情绪一下子缓和了,“你说你给锁起来了?怪事,为什么呢?为什么意老头要这样干?留在这里的全是有贡献的人,你有什么贡献呢?隆事。”
“请问对什么有贡献呢?”
“当然是对监狱有贡献,你懂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懂!”
他挂了电话。我再拨“3”打过去,里面就没有声音了。那些狼狗似乎在梯形的楼房里头叫,楼里发出巨大的共鸣声。我坐在那里,有种到了外星球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病得那么厉害,动不动就晕倒的阿莲,居然可以到处旅行,还居然可以坐牢,难道她一直在装病吗?爹爹总是说她一心想要往“那边”去,我以前将“那边”理解成阴间,认为她真是不想活了,现在看来这是不正确的。“那边”也许就是银城这种地方。我以前也到银城来,可是我对银城的理解全是表面的。我看见了贫民窟,看见了无尽头的、蛇形的小巷,看见了那些黑眼圈的老人,可实际上我跟什么都没看见差不多。难怪牢房里的那人说我没有贡献,我的确不懂银城,也不懂阿莲和杨处长。百无聊赖之中,我又拿起话筒,拨“3”,这回又响起那个粗嗓音的女声。
“忆莲,你是自由人,你回去后告诉你爹,就说阿莲谢谢他的鼓励。”
“你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啊,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由于你爹爹多年的鼓励,我才到了此地,现在我安顿下来了。回头一想,这条路真漫长啊。你听,我那地下室的家里又下雨了。”
当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声音就变得十分细弱,好像她要坠入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去了似的,而那个地方,绝对同我无关。此刻那种地方对我来说充满了诱惑,难,隆阿莲愿意呆“两辈子”啊。
我就这样在独眼老头的办公室里头开始了我的真正的旅行,前面那一段只不过是一段序曲罢了。直到这时我才慢慢地知道从前我对一些事的误解有多么深。
那天夜里,我伏在那张办公桌上睡着了。蒙咙中有人扯我的衣角,说我压着了他的脖子。我问他是谁,他说是警察的大儿子,还说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了。于是我疑惑地想,人怎么能住在照片里头呢?我想挪一个地方,但我怎么也挪不开,我的瞌睡太重了。后来那人将我掀翻了,我跌倒在地。我看见房门已经开了,密密的一大群蚊虫在绕着灯光旋转。虽然心里害怕,我还是试着站到了门外。
意老头过来了,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衰老,连走路都是颤巍巍的。
“我带你去牢房里。不过啊,今天夜里你是见不到你表妹了。”
隐隐约约地仍然可以听到狼狗叫,可是当我们绕到办公室后面时,我却并没有看见那栋梯形的楼房。它到哪里去了呢?
“狼狗是在牢房里叫吗?”我问意老头。
“是啊。当初我是反对建这样的地牢的,完全是形式主义。我们几十个人全反对,但头头一意孤行。这种牢房,徒有其表。”
“您是说牢房关不住犯人吗?”
“正是!你倒真聪明。那下面是无底洞啊。所有的囚犯到头来几乎都失踪了。当然,除了你表妹那种人……”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我只感到眼前越来越黑,抬头一看,已经看不见天了。我问意老头牢房怎么还没到,他说已经到了,还说阿莲就在附近锤石头。“这个监狱,是一个地下采石场。”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我所在的地方有一点微光,隐隐约约能看见某个人形的影子在蹿动。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恐惧,我浑身汗津津的。
“阿莲!”我喊道。
“喊什么呀,我就在你身边。”她埋怨道。
啊,真是阿莲!我摸到了她细瘦的胳膊。她说她动不了,因为脚上有脚镣。不过她乐意在这里做锤石头的活儿。
“我们今天的工作是为实现明天的理想铺路。”她骄傲地说。
“什么样的理想呢?”
“你还是不知道吗,忆莲表姐?就是快乐啊,理想就是快乐啊。我每砸下去一锤,脑子里就瞳憬着快乐!来,我教你锤石头。”
她拖我蹲下去,将榔头交到我手中。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乱砸一气,不知怎么就砸了自己的脚,痛得晕了过去。
我恢复知觉时,阿莲也不见了。周围响起了嘈杂的敲击石头的声音,还可以看到击打出的火星。我站起来时,受伤的脚并不怎么痛,甚至还可以走路。我想,戴着脚镣的阿莲,还能走到哪里去呢,一定就在这附近。看见那些蹿动的人影,我不知怎么就哀哀地诉说起来了:
“阿莲阿莲,你不要躲着我啊。你在家里生病的时候,不是只有我去看你吗?”
—个男人将我推到一边,也许我挡了他的道。
“呸,你干吗胡说八道啊,阿莲才不会同你玩捉迷藏呢,她忙得像转个不停的风磨,哪有心思…”
“六叔!你是六叔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把拖住他的手臂,他停下来了。他推着手推车在运石头。
“你还记得我,这倒好。你看,我们家族有三个人都在这里,你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就坐在这里好好思考,总会想出来的。啊,我得走了。”
原来监狱是—个地下采石场。这些石头都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个六叔,是爹爹的小弟,先前是—个小偷。他人倒挺和蔼的,就是不务正业。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专拣熟人的东西偷,一条街上的人家都被他偷遍了。后来他在公共汽车上偷,被人扭送到警察局,自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只听到爹爹说过一次,说他“改造得很好”。现在看他匆匆忙忙的样子,真是改造得很好啊。他刚才问我要干什么,真的,我到底想干什么呢?我想出去吗?想回到竹楼杨处长那里吗?不,我并不想,此刻我最想的是找到阿莲,向她说说我心里头的疑惑。我还想再次尝试锤石头,看看快乐会不会来到我心中。这一次我一定要小心翼翼,决不让榔头落到我脚上。可是我找不到榔头了,我将周围地下摸遍了还是找不到。可能被阿莲带走了。周围有很多人在忙碌,他们目的明确,干活有热情,我能感觉得到这个。
我在地上爬着找榔头时摸到了一个人的脚,那只穿了塑料凉鞋的脚猛地踩在我的手背上,我发出一声尖叫。
“在没有弄清这里头的深浅之前,你不要乱来。你知道我们在这里有多久了吗?”
这是—个男子,声音很严厉。
“我不知道。”
“你曾爷爷还在时,我们就在这里了。我们只是偶尔到上面去,混在人群里头玩一玩又回来了。我们都有自己的正事。”
我觉得这个人话中有话。如果这里这些蹿动的影子是些鬼(我是不信鬼的),那表妹阿莲就是一心要呆在鬼世界里寻快乐了。梯形的建筑也是鬼屋吗?他们(包括意老头)并不快活啊,他们忙忙碌碌,又累又紧张,阿莲竟想到这种地方来寻快活,她说的快活是怎么回事呢?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他又说。
“什么样的准备?”
“就是准备掉下去。”
“掉到哪里去?”
“哪里都不是的地方。像一块猪油一样在烈火中化掉。”
“我可不想化掉。”
“那么,你往那些黑暗处钻一钻看吧,说不定会找到一个缝隙。这里有个外号叫‘石牢’,不论你走到哪里都出不去,但是据说是有缝隙
的。阿莲!阿莲!”
他突然生气地叫起阿莲来,那语气就好像阿莲犯了什么错误。阿莲在远处答应他,她的声音痛苦不堪,又很畏怯。很显然她是归他管的。
我的眼前升起一团黑影,这团黑影不断向上生长,很快就变成了一座小山的形状。我身边的男人沉默了。由于惦记着阿莲,我就朝她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这一来,我离那座山越来越近了。那是什么样的山呢?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人在抬石头,我有时撞着了他们,他们反而向我说:“对不起。”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做出同我很熟的样子,说:“你找阿莲啊,她在山脚下那棵漆树旁哭泣呢。”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话。我走了好久,我觉得我已经到了山面前了,但我脚下还是平地——既没有缝隙,也不是上坡。我已经走到漆树旁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棵。坐在地上的人却是六叔。六叔问我想好了要干什么没有,我就说我想找到阿莲。六叔听我这样说就痛心疾首地叹气了。接着他又斥责我,说我小的时候对他没有同情心,有次拿走了他的草帽,害得他光着头遭太阳曝晒。他说话的时候,有一些记忆在我脑海深处浮上来了。我的确早就听说了银城这个地方,是从六叔口中听说的,而且还不止一次。看来六叔是进了银城的监狱,这事发生在我五岁那年。难怪好多次我出差来银城,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件什么事应该在城里办,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
“忆莲,你看见山了吧?”他问我。
“起先我看见了,现在又看不见了。”
“我嘛,我明天就要死了,所以我就看见山了——黑压压地要倒下来。”
“你怎么知道你明天要死的呢?”
“这是规定好了的嘛。刚来这里时我害怕过,每天掐着指头算时间,现在也还是怕,不过已经习惯了。你看,它又往上长了一点。忆莲啊,你爹说我改造好了吗?我最重视的就是他的意见了。是因为他我才来银城的。”
爹爹的心里是装着银城的。但是我从前出差来这里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看来,我是在按他的希望发展着自己呢。
“六叔,你说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你?这很难说,很难说。你不要伸手摸这漆树,一摸你就回不去了。像我这样的老麻雀就没问题,你这样的嫩麻雀,骨头都要化掉。”
他将身子紧贴那棵漆树,双手抱紧树干。蒙咙中我看见树冠抖个不停,这给我这样一种印象,好像这棵树要被他缠死了—样。
“我身上有很多毒。”他自豪地说。
这时我听到阿莲在什么地方哭了一声,声音好像来自高处。
“阿莲?”我说。
“她上去了,她从小喜欢登高。”六叔说话时大概在微笑,“你们姊妹里头,她最有心计。”
六叔放开了那棵树,但树叶还在抖个不停。我脑子里浮想联翩,阿莲少女时代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反复出现在我眼前。那时她总爱说:“我没睡醒啊。”她现在如愿了,为什么还要哭泣呢?是乐极生悲?回顾从前的生活,我看出来阿莲是多么有力量的女孩子啊。
我离开六叔,朝我预想中的目标走去。沿途尽是抬石头的汉子,我跳来跳去,疲于闪避。
终于来到一处清静点的处所,伸手一摸,面前却是一堵石墙或削平了的岩石。横着摸过去,光滑滑的,没有缝隙。又听到阿莲的哭泣,莫非她坐在高高的墙头上?我抬头看看晦暗的、见不到天空的上面,想象她骑墙的模样。当又一阵哭泣传来时,墙就抖动起来,仿佛要朝我身上倾倒下来一样。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拼尽全力跳开,向后跑,大约跑了两三分钟便听到身后隆隆的倒塌声,还有灰雾的气味,现在我该往哪里走呢?
“阿莲!阿莲!”我喊道。
我的背上被人捅了一下,是她。
“你刚才在哪里啊?”
“我?哪里都不在。昨天竹楼里打起来了,杨姐趁乱跑到了牢里。”
“杨处长?你同她商量好了来银城的吗?”
“不是商量好了,是我要躲开她,她偏不让我躲开。我是在她的监护下长大的。还在我参加工作以前,有一回我家老阿姨带我去见一位校长,希望让我得到她的关照,那位校长就是杨姐。那时我身体虚弱,满脑子厌世的念头,是她为我鼓起了生活的信心。可是从那天起,我就置于她的监护之下了,那种情况有时是十分难堪的。这一次,我同你们坐一辆火车来的,一下车我就溜掉了,我躲进了监狱。当然,我知道杨姐迟早会找到我,那些歹徒会告诉她我在哪里。当你们两个人都在竹楼里时,歹徒们就不会去袭击。所以我一见到你啊,我就知道杨姐快要找到我了。你以为我沮丧不已?不,不,她是我命里的克星,又是我生活上的导师。在机关里的时候,有多少个夜晚我们手牵着手在空空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你还记得从地板下冒出来的玫瑰吧?和她在一起就会有那一类的异象出现,你周围的环境老是给你一种惊喜……”
她说这一番话时走过来走过去,脚镣在地上拖出清脆的声音,那些抬石头的人们见了她就让路。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脸在我的想象中泛出健康的红晕。
“你是如何知道她来这里了呢?”
“是—个歹徒告诉我的。你瞧,歹徒既帮她又帮我。现在你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住在竹楼里了吧?五金店的老板也是这个地牢里的看守呢,杨姐就是从他口里得到信息的。”
“我是离不开这个地牢了。”她往地上二坐,又说,“在这个地方回想起我们机关里的办公室,还有我那个地下室的家,就会感叹:那些时光多么幸福啊。忆莲,我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的爹爹和妈妈到这里探望我来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是死对头,可是情形一下子就改变了。我骑在那堵墙上的时候,他俩就用他们的头去撞墙。我真怕爹妈出事。可是他们说,只要我活得痛快,他们就是死了也心甘。你看,事情变成这样了。先前我离开家,是想让老人活得痛快,在外人看起来,却像是我抛弃了家庭。”
她弯下腰去呻吟起来,大概是脚镣磨破了脚脖子。
我想起—件事,就问她:
“我听见墙坍塌了,怎么回事呢?”
“这些石墙很脆弱,到处都在坍塌,其实地牢算什么呢?你一抬脚就可以出去的。”
我想,我在这里又算什么呢?在我幼年时代,有一回我跟随妈妈去山上的庙里买白菜秧子,那座寺庙有很多半月形的门,我们进了一重门又一重门。后来妈妈让我在一张门那里等,她就到菜圃里面去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没出来,后来天都黑了。我慢慢明白过来,我是不算什么的,妈妈自己先回去了。回到家里,果然看见她,她笑眯眯地说:“我把菜秧全栽下去了。我忘了去接你回来,你真机灵,在那种地方都不迷路。”多年之后我又去了寺庙,却找不到那些半月形的门洞了,只有一张式样难看的大木门敞开着,很多人从那张门进去烧香。
抬石头的人撞着我了,那人身上浓烈的汗味熏得我头晕。我想起了阿莲的父母,那两个驼背的小个子老人,他们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看见路的呢?或许这里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