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的山脊上,游动一片梦幻的水墨……
抹脸
■ 海 桀
昆叔是艺术馆的杂工,儿子阿龙结婚那天,被小字辈们拉到餐馆的厨房里,用油和锅灰抹脸。他们让他站好,他就乖乖站好;让闭上眼睛,就老老实实闭上眼睛。感觉里,除了眼睛、嘴巴和鼻孔以外,其他地方全都抹了个遍。有个小子甚至把油灰手伸到了他的颈窝下面,他也不在乎。睁开眼睛,看见的全是开心的笑,张王李赵一副脸,就像是年画里的大家乐。
可这并不等于结束,有个长着大胡子留着长头发的年轻人,拿了个碟子过来,里面挤了些红的、黄的、绿的以及说不出色类的油画颜料,用手指在里面调拌了几下,冲他笑笑,说对不起昆叔,为了充分表达喜庆的效果,您还得坚持一会儿。昆叔就又把眼睛闭上了。几分钟后,他站在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鬼脸,确实是鬼,跟《西游记》里的妖怪差不多。妖隆就妖怪吧,待会儿到大厅里亮相过关,事情也就该完了,心里一轻松,便露出一口焦黄的氟斑牙,自嘲地笑了,毕竟是儿子娶媳妇,老子受点儿罪,算个啥事嘛!可他心口猛然一紧,看见眉弓的上方有道刺目的绿色,像是一只横卧的蚕。什么意思?哪样颜色不好抹,怎么能在儿子的婚礼上给父亲涂绿呢?接着就想起这长发小子的名字来,好像是叫高云,在单位里出出进进不知碰过多少回了,是个大名鼎鼎的玩意儿。似乎还是儿子的同学,都是艺术系毕业的。没错,他听阿龙说过,说有个同学分到艺术馆了,走的是财政局长的路子。那是四年前的事。毕业前的阿龙,千方百计想进艺术馆,可父子俩除了馆长阿鸣,官场上管事的人一个都不认识。阿鸣倒是真出力,可最终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艺术馆只有一个进入名额,而这个名额是上级指定给高云的,不要也得要。阿龙只能到郊县去教书。后来,靠着馆长阿鸣的面子,才进了郊县的文化馆。
既然是儿子的同学,昆叔的心口舒缓了些,可眉弓上方那道蚕状的绿还是不断放大,像是要拱到他的眉心,弥漫在整个脸上,不由得多看了高云两眼,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难道这小子和儿媳谈过?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这很有可能,第一眼见到儿媳,他就觉得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一天一夜后,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昆叔,终于隐隐约约记起了一些相关的影子,好像是在一个时髦的画展上,她挎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在院子里向他打听过馆里的什么事儿,可那男人是谁,他想不起来了……现在,当他不得不一而再地面对高云,记忆终于开启,那男人好像就是这个长头发的家伙,只不过当时没留胡子罢了。是又怎么样,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什么约束也没有了,连最起码的羞辱感、贞操感都他妈的丢尽了……可老婆是儿子讨的,儿子愿意,别说是你,天王老子也是没办法的,这道理他懂……但这个高云,实在让他烦心。他就在大街上看到过这个家伙一丝不挂在街道上跑,后面男男女女跟着一群人,拿照相机的扛摄像机的都有,说是裸奔。他还看到过一个半大的女孩子,一丝不挂端坐在高台上,让这个裸奔的家伙在身上画画儿,台下人山人海,说是什么当代的行为时尚。按说,像他这样在艺术馆待了近20年的人,对形形色色的时尚不应该大惊小怪,毕竟是见多识广,别的不说,单是五花八门的人体摄影、裸体影像就不知见过多少。有一次,他在家里还有过倒霉的遭遇,儿子在他的房间里,给一个光屁股女人画像。儿子喊他,他就进去了,白晃晃的肉堆差点没闪瞎他的眼。儿子冲他笑笑,让他在那女人身上愣愣地看足了两分钟,说你给我拿三百块钱来,他就去拿了,后来才知道钱是要付给那女人的,差点儿没气炸他的肺,可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冲儿子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一想起那光溜溜的女人,他就手掌发紧,心直往嗓子眼儿里蹦,堵得头昏眼黑、天旋地转。他的这些经历,都与他在艺术馆做事有关。见识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不就是艺术嘛!
正想着,大胡子说话了,说昆叔,你看怎么样,画得还满意吧?他摇了摇头,想要走了。大胡子又说,昆叔先别走,你能不能把上衣脱了?见他发愣,进一步解释说,昆叔啊,今天是阿龙大喜的日子,当然也是您全家大喜的日子,阿龙的朋友们都是艺术家,画脸只是画了个习俗,与艺术无关,若是利用您身体的天然特质,把单纯的画脸提升到艺术的层面,赋予鲜活的内涵和生命,您就成了伟大艺术的承载者,由您的行为诞生出的新的视觉形象,将对沉闷的世俗陋习形成致命的冲击,由此而来的将是绝对现代的轰动效应。您是艺术家的父亲,为了艺术的青春永驻,这将是一份多么崇高的礼物啊!大胡子越说越兴奋,激动得手舞足蹈,继而情不自禁地解起昆叔的衣扣来。到了这个时候,昆叔还不知道大胡子究竟要干什么,刚才的那番话云山雾罩,一句也听不懂,想干什么随他折腾好了,反正早就豁出去了。昆叔由着大胡子脱去了衣服,没想到这家伙一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胸脯,竟嗷嗷直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速的喘息中喊了声“我的神啊!”双手已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肋骨上摸索起来,几个来回后,在油彩里胡乱抓了几抓,就在他的胸脯上开始了疯狂的涂抹。昆叔吓得不轻,本能地想要逃走,可他已经被大胡子推到了墙角,那几个张牙舞爪的小青年也趁势围拢上来,一个个兴奋得大呼小叫。大胡子的额头上很快渗出汗来,不可思议的状态里,妖魔附身似的,时而跪在地上数他的肋骨,时而舞蹈似的在他肚子上来回拍打,时而用一支粗大的墨笔在他的颈子上细描慢画,总之,这个疯子在他身上足足忙活了20分钟,才把他带到了壁镜前。看着镜子里的鬼相他惊得魂飞魄散。实实在在讲,大胡子在他身上折腾的时候,那些全无章法的动作令他惶恐不安,只当是疯子的胡闹。可现在,映照在镜子里的“鬼”,头脸除外,被突现出来的竟是一幅逼真的骨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被巧妙地嫁接在了他的心窝处。骷髅的下面,是一朵盛开的花,猛然一看,那骷髅就像是从花蕊里长出来的。什么意思,大胡子秘而不宣,他也不便细问。接下来,大胡子又在他的后背上着着实实忙活了一番,后背上画的是啥他看不见,只是小青年们全都面色庄严没了笑容,服务员以及做饭的大师傅们全都过来围观,一个个瞪圆了蛋大的眼睛,而大胡子却激动得泪流满面。
昆叔被推到大厅里的时候,酒席已经过半,经过酒精刺激的食客们噼里啪啦全都站了起来,一时间鸦雀无声,大约两分钟的沉静后,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有人把新郎、新娘拉到了他的左右,刺目的闪光中,咔咔嚓嚓的快门声接连响起。
“真他妈棒!”
“杰作!”
“不愧是高云的手笔!”
高云在人们的吆喝声中,不屑地要来司仪手里的酒瓶子,拿起一只碗,看了一眼新娘,哗哗啦啦倒了半碗白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
“好!”
“再来一碗!”
。
众人鼓掌。
大胡子抹了抹嘴,不无遗憾地说:“好什么好,若是刺青那才叫棒,才叫绝对的个性和艺术,绝对的纯粹和魅力!”
“对啊,要是来个快乐刺青,那才叫过瘾,
才叫颠覆!”
“最起码也该有个裸女相伴。”
“可惜啊可惜!”
大胡子对众人的议论十分得意,冲新郎新娘及众宾客抱了抱拳说:“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下来的节目就看你们的了,今儿可是艳阳高照啊!”
昆叔知道要游街了。
所谓游街,就是在众人的簇拥下,倒骑在一头事先准备好的毛驴上,在大街上游走亮相,接受形形色色的闹剧,以取悦来宾。
这是馆长阿鸣的主意。
馆长阿鸣和昆叔不仅是同村的老乡,还是一块儿玩耍、一块儿长大的伙伴。那时候的昆叔叫阿昆,一次,俩人看村里的小伙娶媳妇,跟在抹了脸的老公公后面凑热闹,结果被好事的年轻人逮住一块儿抹,俩人就跳到河沟里去洗澡,阿鸣不慎掉进了挖沙留下的深坑里,多亏阿昆临危不惧、奋力相救才得以脱险。当时的阿鸣,凡事都比阿昆笨,身体又弱,再加上父亲不知犯了什么错误被下放回家,政治身份属于划线、管制对象,“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理所当然成了“黑五类”,在学校里备受歧视,动不动就被人欺负,只有阿昆亲近他。有年暑假,俩人在村后的山坡上玩耍,阿昆在一个被雨水冲出的土洞子里发现一块漂亮的绿石头,就把它完整地挖了出来,原来是一个直径一尺五、厚约半寸、中间被镂空成正方的圆石饼,上面还刻有好多从没见过的文字。俩人就把它拿回家,阿昆正好没铁环,他用铁丝做了个铁环钩,将那漂亮的绿莹莹的石饼当做铁环滚。几天后,阿鸣的父亲发现了这个绿石饼,问清来历,从阿昆的手里要了过来,把它带到省城,交给了群艺馆里的一位领导,经鉴定,说是一件珍贵文物。随后,省上来了考古队,在阿昆发现玉器的地方,挖出了古墓,出土了许多金银财宝。大家就都知道了阿昆用来当铁环的石饼是一枚用上好的翡翠雕成的罕见的玉钱,是件无法估价的大宝贝,能值多少钱数都数不清。阿昆的父亲听说后,揪住儿子的耳朵问究竟,当知道玉饼是村里的管制分子从他家里拿走时,怒火万丈,扬起大手狠狠一掌,将他打倒在地,昏过去了十多分钟。后来,阿鸣的父亲落实政策官复原职,成了抗日战争的老革命,阿鸣随父进城,住进了省委大院,再然后是毕业参军,上工农兵大学,作为越来越大。而阿昆上完小学后,就成了生产队的挡羊娃。一个偶然的机会,俩人意外相逢,当时的阿鸣已经靠着父亲的背景,成为市文化局的一名副局长了,谈起儿时光阴,尤其是阿昆救命以及那枚珍贵玉钱引发的事,阿鸣感慨万端,末了,他不忘旧情,主动介绍已经结婚生子的阿昆到群艺馆打杂,目的是想让他赚几个零用钱,也好歹过过城里人的日子。想不到,这一干就是三年,更想不到的是馆里的领导在他干满三年后出乎意料地给他转了正。数年后,群艺馆精简整编,阿昆首当其冲。就在这时,群艺馆改为艺术馆,阿鸣来任馆长,他义气不减当年,不仅留住了他,还解决了他一家人的农转非问题,破例分给他一套40平方米的住房,使他阿昆能够接来老婆孩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令他感激涕零。这之后,阿鸣在馆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他也就自然而然在馆里平平安安成了一位老职工,谁都知道他和馆长的特殊关系,没人愿意招惹他,加之他本人勤快踏实、任劳任怨,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久而久之他的称呼不知不觉由阿昆师傅变成了昆叔,不少人还对他表示出由衷的敬意,单是艺术馆的先进个人,他就得过好几次。按说艺术馆这样的单位,先进与否应该以艺术成就或业绩大小来衡量,可他昆叔却是个例外,凭着和馆长的特殊关系,虽说对艺术一窍不通,却能一而再地当先进,还当过一次省劳动模范。对此群众并不是没有看法,尤其是艺术家们。只是谁也不说,馆长阿鸣向来专横跋扈,靠着他父亲在官场上扶植起来的亲信为所欲为,他亲自提名的人,干吗去争,不就一个勤杂工嘛,和他当真,传出去就成了笑话。至于阿昆,他是明白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因此,馆长阿鸣的话他阿昆不能不听。阿鸣想让他骑驴逗乐,不管情愿与否,他都必须要骑。馆长亲自张罗,剩下的事便无须操心。有人立刻为驴子的事奔走起来。为难的是,骑驴游街在乡下还能看见,在城里早就销声匿迹了,除了动物园,驴马之类的牲畜是绝对没有的。但工夫不负有心人,有人硬是到郊区弄了头驴子来。有了驴子,事又来了,这是省城,大天白日的怎么可能让一头驴子驮着个抹花了脸的歪公公来游街,前后左右还围着一伙群魔乱舞的醉汉。无奈间,阿鸣又放了话,他不高兴地说,你们这群死脑筋,倒骑驴不就是为了图个喜事的红火热闹嘛,大街上不行,艺术馆的大院里总可以吧!这阿昆可是我小时候的救命恩人,尿泥玩大的伙伴儿,你们看着办吧,喜事儿嘛,越闹越好,只要别过了头,哪怕你们扳倒了大树捉雀儿呢。
阿昆被拉到了阳光下,清风一吹,太阳一照,脸上、身上的油彩顿时呈现出迷人的色块和抽象。猛然一看,你绝对想不到这样的图案是直接涂在人的皮肤上的。以大胡子高云的话说,这就叫创新,祖祖辈辈的乡里人只知道用锅灰给新媳妇的公公来抹脸,却想不出新的创意和门道,我想出来了,就是一次对民俗的革命。不就是寻开心嘛,那就尽兴和狂欢好了,那种个性压抑的慢杀气,不符合时代的潮流。而对阿昆来说,大厅里的亮相已经使他转过了弯儿,画脸画身都是画,只要客人喜欢,他不但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反而认为这是他活着以来的一次庆典,是辉煌的一次人生主角。想想看吧,在艺术馆长阿鸣的亲自操办下,这么多有头有脸的艺术家大名人都来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把他阿昆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勤杂工如此当人看,这是何等的脸面和荣耀啊!丝毫不次于当劳模。花钱也好,受罪也好,画脸也好,涂身也好,他都心甘情愿,都绝对乐意,都感激不尽……
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心只想讨得众人高兴的昆叔被拉到驴子跟前时,他恐怖的形象吓得驴子竖耳瞪眼连声嘶叫,待到被人倒抛到驴背上,不等坐稳,受惊的驴子骤然发怒,翘臀扬蹄,将他高高抛起,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看着哎哟哎哟往起爬的昆叔和驴目圆睁驴屁不绝的驴子,众人无不捧腹,无不大笑,全都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有了这样的开场,还愁没好戏?
已被酒精刺激得忘乎所以的年轻人们,面对这样一个有戏的丑角和场面,哪还有不张扬的。连那些本无兴趣,迫于馆长的面子不得不来的人也都摩拳擦掌来了劲儿。这些人平日里压抑惯了,馆长负责制以来,出于饭碗、前途和自身利益的考虑,在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方面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事实上,阿鸣任艺术馆长本身就是个灾难,他原本不懂艺术,上中学期间,在父亲的督促下,经常练习毛笔字,久而久之算是有了爱好。参军转业进入市文化局,不久就到美院进修,梅兰竹菊能抹几笔,名人碑帖也临过一些,后来在当上副局长,特别是艺术馆长后,又进美院的高级研讨班深造,几番打磨镀金,自然而然就成了当地的书画名人,大大小小的展览逢奖必获,很快
就成为国家一级美术师,单是不同级别的出国交流就已经数次。而作为艺术馆长来说,他不仅业绩平庸,吃光了积累,连馆内原有的地皮都以合作开发为由卖光了。原因何在,圈内的人无不心知肚明。这和阿昆在艺术馆当劳模颇有几分相似。面对这样一个缺乏起码的艺术常识和良知,却铆足了劲儿过官瘾、当大师的艺术馆长,可怜的艺术人除了忍耐还是忍耐,淫威之下,除非你本事通天,除非你资深望重,除非你是他的亲信老乡铁杆哥们儿,否则的话,如果你不愿意逆来顺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