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中,劲风裹挟的雪浪劈头盖脑滚滚而来,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将他完全掩埋在厚厚的雪被下面……像一列火车扑面而来,呼的一声,已是天昏地暗……
后来,他对这个瞬间有过反反复复的回忆,觉着此后的一系列灾难都是由这个记忆造成的。
他记得当他再次从雪窝里爬起来的时候,风似乎小了许多,眼睛已经疼得睁不开了,稍微一动就泪如泉涌,整个世界混沌一团。
他挣扎着看了看天,在一片红得怪异的图案上,看到一轮卵状的太阳,正慢吞吞地熔化着,渐渐变成一枚打散在汤盆里的蛋黄,很像是在哪儿见过的核爆后的场面……对,是在朵朵的一盘动画光碟上,为了这盘光碟,林虹还和他吵了一架。她认为这种光碟过于宣扬战争的恐怖和暴力,对孩子的成长不利,而他作为父亲,给孩子买这样的音像制品,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他当然不服,又没有反驳的理由,只好胡搅,直到相互翻脸。过后,他背着她把那张光碟放了
一遍,发现她果然有理,便很后悔,可就是不愿道歉。事实上,俩人别扭也好,拌嘴也好,十有八九与此相似。看来,如果他能在家庭生活中不过于虚荣和自私,实在一些,主动、真诚一点,相互的理解也许是可能的,那么,生活的内容就会两样,很可能成为另一种必然…… 这样想着,恍恍惚惚中,就看见了林虹特有的微笑……微笑的林虹向他走来,却模模糊糊飘飘悠悠成了迷人的丹措,她仙女似的浮在空中,梦境般融人卵状的太阳……
惊骇里,呼啸的雪浪汹涌而来……
他又一次清醒了,知道面对的灾难不是末日的情景,知道天还没黑,太阳没有落山,他遇上了强风,可就是睁不开眼。
意识里突然闪出—个强烈的念头:
你在干什么?天哪,你怎么能倒在雪窝里?怎么就你一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
恐惧中,他更加清醒,所有的经过闪电般掠过脑海。
他试了试手脚,背对风雪,拼命爬起来,身体的僵冷残酷地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能躺在雪窝里等死!必须往前走!迎风的方向就是山弯!
他觉得自己的体力还行,缺氧反应在雪盲的打击和折磨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亦东神差鬼使朝着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他不知道,就在风暴汹涌起来的时候,洛周离雪山乡的定居点已经不到一公里了,他没费太大的气力,就在藏獒的咆哮声中,被牧民们接进了奶茶飘香的土屋。
不一会儿,几个骑马的壮汉在洛周的带领下,沿着他留下的印痕,顺着风势,轻而易举找到了落下能有两公里的刘逸飞。
刘逸飞看到迎面而来的马队时,知道是救援来了,狂喜中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被人驮在了马背上。洛周问他亦东在哪里,他说就在后面,最多能有二里地。洛周又问亦东有没有事,他说没有。洛周和几个汉子一商量,决定由两个人先送刘逸飞回去,自己带两个人去接亦东。
就在这时,风怪异起来,刹那间天地翻滚,玉龙飞舞,卷起的积雪遮天蔽日。
洛周紧紧抱住马脖子,躲过第一波的扫荡,发现他们刚刚留在雪地上的痕迹已荡然无存,而且近二尺厚的雪一下子就被削去了两三寸。视线内,风涌雪浪,层层叠叠,白色的疯狂里,看不到任何异样的色彩和存在。他的心狂动起来,赶紧招呼两个汉子朝着他感觉里的方位搜索过去。半小时后,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继续搜寻半小时,还是踪影皆无。洛周慌了,这样的风暴,一个人万一倒下,被雪埋住,很快就会冻僵,到哪里去找?根据刘逸飞说的,俩人相距最多二里路,也就是一千来米,真是这样的话,早就该找到了。可汹涌的风雪里,什么也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洛周从未经过这样的事,心慌意乱中,有些手足无措,他怕亦东真的会出什么意外。三个人稍一商量,都觉着很有必要往回找,当即分散开来,顶着风雪慢慢往回走。他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目标,一直找到了和刘逸飞他们分手的地方,还是什么都没有。同样的路线,在更大的区域里又找了个往返,一直找到了可以看到雪山乡居民点的山弯里。
还是什么都没有。
绝望的洛周断定是出了事。
这时已过了下午5点,风小了些,混沌的天空又开始明亮,可谁都知道,这短暂的平静和明亮之后便是漫长的寒夜。
这一次,定居点上能动的男人全都出动了,他们根据洛周和刘逸飞介绍的情况,分析认为,亦东有可能因身体问题倒在了雪地上,还有可能是在风雪中迷了路,走错了方向,但不管怎么错,肯定不会远离北面的山根。当即决定将十来个人分成东西两路,一路由洛周带领,一路由居民点上的代尕负责,在划定的一个半径约两公里的范围内仔细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丹措看清南山根的牛毛帐房时,已精疲力竭。剧烈的心跳中,她呼出的气息里充满腥腻的血气,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倒、随时都有吐血而死的可能。她很想使劲喊上一嗓子,她的嗓音相当清亮,能够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她试了几次,就是喊不出来,嗓子眼儿里像是塞了团羊毛,又像是被风呛得喘不上气。但她知道绝对不能躺下,这样寒冷的雪地,像她这样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只要倒下,就别想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藏獒的叫声,接着,就看到了向他走过来的高大的男人。
汉子名叫札晒,家里有老父亲、妻子和一个4岁的儿子,当他把备好的三头大牦牛牵到帐房门口时,喝下两碗滚烫的奶茶、穿上了新藏袍的丹措已经恢复了气力。
牦牛在丹措的带领下,很快就在雪地上犁出一道不断前伸的沟来。巴颜喀拉山的风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呼啸,可牦牛的步子一点儿不慢,像劈波斩浪的舟船,坚定地驶向雪海的深处。当他们来到那条名叫梅朵(花的意思)的小河沟时,除了狂风雪浪,什么也看不清,但细心的丹措没有出错,她准确地找到了几乎被雪完全掩埋了的才仁。
才仁的意识相当清楚,他用丹措留下的羽绒服很好地裹住了头和手,并在高度的警醒中始终保持着身体的裸露,他知道像他这样伤了腰的人,一旦被雪埋住,就别想再爬出来。
强壮的扎西把才仁从雪窝子里抱起来,让他趴在牦牛的背上,自己牵着一头牦牛在前面开路,丹措骑着牦牛跟在后面。
她不断地向北凝视,透过一股股白烟似的雪霰,很想看到点什么,但什么也看不清……不知他们三个人怎么样了,走到雪山乡了吗?按说是该到了,可亦东的缺氧反应那样厉害,他是不是也安全地走到了呢?……
忧虑和不安突如其来,大山似的压迫着她,使她无法克制地处在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的状态里。
分手之后,好几次她都想回头去追亦东,尤其是当她看到洛周和同伴拉开距离独自先行的时候。她觉着不管洛周是怎么想的,这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刘逸飞和亦东在一起,让她本能地担心。可才仁说她神经过敏,说洛周在前面走不过是为了早点儿到,好找人来接他俩,说刘逸飞是医生,缺氧反应的人和医生在一起,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她想想也对,可还是心慌意乱。
现在,当她再次看到北边的雪山和雪山乡所处的那个风雪弥漫的山弯时,强大的预感迎面扑来,她再也沉不住气了,跳下牛背,赶上扎西说:“我想借借你的牛。”不明究竟的扎西说:“借什么牛?”“就是我骑的牦牛,我想借你的牦牛去雪山乡,现在就去。”扎西瞪大眼说:“你疯了吗?这么大的雪,天很快就黑了,你到雪山乡去干什么?”她说:“我感觉到了不幸和灾难,必须要去!”趴在牛背上的才仁,挣扎着挺起身说:“胡闹!”她说:“随你怎么说,我就是要去!”又对扎西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现在离天黑还有两三刊、时,赶到那里不会有问题的,我们的这个大干部就托付给你了,他的官职和你们的乡长一样大,来接他时,我保证把牦牛好好儿还你,然后再好好谢你。”说着,向扎西深深地施了个谢礼。
两个多小时后,丹措在呼啸的风雪中,发现了可疑的目标,黑糊糊的,像是个活物,但究竟
是什么看不清楚。几分钟后,终于确定是人。
确定是人的时候,那人已经扑倒在雪地上。
据丹措后来说,第一眼她根本就没认出是亦东。这人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双目红肿,肿得只剩了一条缝儿,就像是死人,太可怕了……
而亦东说,他是在死亡的过程中,被丹措唤回来的,当时,他在恍惚中刚好走到一座七彩的桥边,桥是拱桥,弯弯地横跨在深涧之上,桥上没有车马,也没有行人,像是个影子。他伸手去摸,什么也摸不着,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你不要动手,走就是了,这桥是专门为你搭的,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走到你要去的地方。他说干吗要为我搭桥?声音说,不光为你,我们为的是每一个人的需要。见他像是不懂,又说,走吧,过了桥,你什么都明白了。他说好的,那就试试吧。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丹措喊他的声音,很像小时候,他玩野了,忘了回家,天色已晚,风雨苍茫,猛然间听见妈妈喊他,想答应又不敢答应时的情景……
他的手脚已然冻坏,身体僵硬,丹措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他弄上牛背。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牵着牦牛趟雪的丹措,看到了山口两侧向她聚拢过来的灯火。她怕看花了眼,迎着灯火往前走,直到听清男人们的叫喊声,才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五天后,亦东和丹措等人在省、州、县三级抗灾救援指挥部的安排下,回到了结古镇。在州人民医院的外科病房里,亦东意外地看到了妻子林虹。他惊呆了。林虹和几个医护人员围在他的病床边,检查他的冻伤。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林虹摘下口罩,到他跟前十分温柔十分亲切地看着他,用她特有的甜软细腻的声调说:“是我,你的伤恢复得很好,已经没事了。”说着,伸出温乎乎的手,在他额头来来回回抚摸了会儿,理了理他的头发,俯下身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轻柔地说:“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就来。”亦东心里一酸,赶紧闭上眼睛,可泪水还是夺眶而出。他不知道,雪灾发生后,林虹是第一个志愿报名参加抗灾医疗队的外科护士,至于她为什么这样做,他还不敢有任何的推想,他的脑子混乱不堪,处在意识断电恍然若梦的状态里。
事实上,亦东冻坏了的手脚在丹措的精心照顾下于两天前就开始好转。洛周告诉他,丹措救他的当天晚上,单是给他擦搓冻伤,就用了十来盆雪,生怕他留下残疾,结果把自己的手指都冻伤了。他的眼睛是在刘逸飞的治疗下逐渐恢复的。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确,若是丹措不在直觉的引领下回来找他,即便他最终能被找到,凶多吉少是肯定的。至于他为什么会走回头路,普遍的看法是,雪盲严重的人,畏光疼痛,泪流不止,很容易产生幻象。
老艺人尼玛江才病得很重,他裹着一件绛红色的僧袍,盘坐在土炕上,已经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了,照看的人说,他已经这样坐了三天了,他的魂正在离开,不希望他人来打扰。可刘逸飞说,老人还活着,他的心脏、肺部都有问题,消化系统毛病很大,病情相当危险,但意识还很清楚,应赶紧想办法送往医院。可雪灾这样大,根本就出不去,又没有任何联系外界的办法,而他随身携带的那点儿药,只勉勉强强用了两天。两天来,洛周带着几个人想把他的车弄回来,无奈雪太大,费了吃奶的劲儿,只往回开了不到两公里。雪灾后的第四天,雪山乡的牛羊开始死亡,有两家特别严重,一清早从圈里拖出的死羊就有几十只,主人无奈地剥着皮子,瘦骨嶙峋的尸骨疹人地堆积在刺眼的雪地上。活着的牛羊在圈里圈外实在找不到可以咀嚼的东西,只好相互啃吃彼此的皮毛。还好,第五天上午,外面的救援终于到了。可老艺人尼玛江才还是坚决不肯去医院。他对丹措说了“念青冈日”这几个字后,就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随同的人对丹措说,他的意思是让你们到念青唐古拉去,在那儿的雪山下,你们最终可以得到他的传承。当丹措把这个意思转达给亦东时,正是早上日出的时候,亦东说,念青冈日在哪里?丹措说,在巴颜喀拉山背后的背后。亦东抬起头,顺着丹措的目光,见蓝若圣湖的长空下,一束耀眼的红光正打在巴颜喀拉的主峰上,将那圣洁的冰雪,变成一座玛瑙般晶莹的宫殿。
亦东要回省城了,他找了丹措整整一天。才仁告诉他:“你不要找了,要在的话早就找到了。你走吧,带上你的女人回去吧。回去把你的歌舞好好编出来,还要麻烦你把丹措的事告诉省委宣传部,就说她不能按期到你们的剧组报到了。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帮助,请告诉我们,同时也欢迎你随时再来,我知道你一定还会来的。我也要动身了,到雪山乡去,去看尼玛江才。雪灾过后,我们已经给他派去了最好的藏医,一定要挽救他的生命,把他的艺术遗产完完整整抢救下来。”刘逸飞说:“我要是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她消失,更何况是她救了你的命。现在嘛,你最好死了那份心吧。你要相信,女人一旦离开,即使神仙也无法帮你。”歌舞团的人说:“丹措去了她想去的地方,也许是西边的草原,也许是北边的雪山,见到她,你得跟得上雄鹰的翅膀。”而林虹则说:“走吧,该来的终究会来,如果真是缘分,何必担心他日的相逢。”亦东没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丹措肯定去了雪山乡,此时此刻一定是守护在尼玛江才的身旁,她是他最理想的传承者。那么,她有没有可能去念青冈日呢?他的心刹那间就飞到了念青唐古拉的冰峰上,那儿大神的寓所,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离开玉树,亦东在大巴上不断地给林虹讲发生在玉树的各类故事。当车爬上巴颜喀拉山口,他对她说:“好了,我们就要走出巴颜喀拉了。”说着,指着西边冰雪熠熠的山脉感慨道,“巴颜喀拉的主峰就在雪山的后面,如果是在雪山乡就可以清楚地看见。”
一直听他讲话的林虹说:“可我怎么觉得巴颜喀拉是走不出去的。就像我,无论离开与否,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来过。”
“是吗?”亦东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
林虹说:“当然,这就像我们的婚姻,你不觉得当要离婚的时候,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吗?”
亦东痴痴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你的创作灵感找到了吗?”
“不光是舞蹈创作的灵感,我还知道了什么是生命的真谛之海。”
“真谛之海?”
“是的,丹措的含义就是真谛之海。”
“你还在想她?”
“不光是她,还有尼玛江才和其他我在这儿认识的所有男人和女人。对我来说,巴颜喀拉已经是超越了故乡的再生之地。不过,我现在最想的是我们的朵朵。”
下山了,公路边由下往上涌来一大群强壮的牦牛,少说也有百十头,最前面的是并肩骑在牦牛上的两个年轻的藏族男女。他们迎着灿烂的阳光,带着牛群,朝着巴颜喀拉的方向缓缓而去。
白雪皑皑的山脊上,游动一片梦幻的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