磺,当夜就一个人炸了小鬼子七个人的碉堡,从此以后,他就开始了杀鬼子、杀地主、劫富济贫的生涯。”
“他专杀鬼子,而且没有参加任何组织,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真神气。”有乡民打岔,继而喃喃自语,“要是他参加了共产党就好了,哪怕参加游击队也好,那他现在至少也是县长,可惜了。”
丁三爷常跟祖父一起喝酒,酒喝多了以后,他便多话了,便咒骂东洋鬼子,继而推演到一切土豪劣绅、县长乡长,怒誓一定要收拾他们,让他们鸡犬不宁,不得安生。后来,他端着枪,登着从日本人那里抢来的自行车满地跑,许多人只能见到他一个背影。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和来处,甚至长相。他总是栖身于江边一年四季望无际涯的芦苇荡、江南到处遍布的竹海深处,没有人知道他吃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他下一个要杀哪一个,一切都是谜。总是要到了有名有姓的哪个汉奸死了,哪个伪军头子被全家诛灭,哪个路段的碉堡鬼子被炸死炸伤,丁三爷才会又回到乡民们的谈论中心,大家心照不宣地翘起大拇指,不语尽知。还有令大家狎笑的是,丁三爷在杀死汉奸、伪军、富农后,往往要奸遍他们的老婆,仿佛行祭祀礼一样,从不漏缺哪个环节。丁三爷出乎意料的花花举动一时被大家既惊又奇地接受了,大家谈论得兴致愈加浓烈,乡民们极为暧昧地佩服着他。
丁三爷最初与我祖父贴隔壁住,房子是土坯垒就的草庐,屋顶是用稻草铺垫而成,老婆孩子死后,他只身走上了抗日之路,自然不能再在老屋住下去了,而日本人想用这老屋钓丁三爷,因此也没有扒掉,坐等丁三爷某个夜晚回来活捉。院子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老屋屋顶稻草也早已烂得露出线条孤零零的椽梁,江南霉雨季节,雨水嘀嘀嗒嗒从门槛下流出,幽幽的疹人。
丁三爷依然神通广大,屡屡杀鬼子、地主、富农得手,每次都安然脱险,有人传说他有一支队伍,跟地下党一样神出鬼没。我祖父已有半年多没有见到丁三爷了,他偶尔面对酒盅会发一阵呆,嘴里絮叨着什么,我奶奶这时会将河边洗衣妇那儿听来的丁三爷最新战况告诉他,而祖父一言不发地听完后会将目光移向隔壁的破败草庐。初秋之夜,鬼节前夕,丁三爷突然回来,在草房后燃起了一堆纸钱,这是他回来祭奠死去的妻儿老小,临走时,他悄悄地敲我祖父的后门,是我大叔开的门,两人躲在黑夜里喝了几大盅黄酒,讲了快意之事,不苟言笑的祖父竟然也在夜色里放诞地笑起来,醺醺后,丁三爷就睡在祖父家,心细的祖父在微醉后仍清醒地告知祖母不要睡。凌晨时分,祖母听到远远的狗吠就推醒了祖父,祖父背起丁三爷从后门越出,丁三爷这时才醒过来,抄起手枪纵过小河消遁在夜色里。
后来鬼子也来了,朝破旧不堪的草房放了枪,不见回音,就放火烧了,也烧了我祖父的家。东洋人怀疑我祖父藏匿了丁三爷,哇啦哇啦地对伪军大发脾气,捉住了我大叔,我二姑死抱着我奶奶的小腿,才幸免了被抓去的厄运,我祖父和大叔被他们捆绑了推搡着抓走了。
我曾亲眼目睹我奶奶撩起裤子的小腿,她的小腿被鬼子刺刀戳穿而过,那块肌肉坏死掉后,就遗留下我奶奶终身的微瘸。当时她抓住大叔的小手不放,身子整个被委拖在地,在刺刀戳穿她腿肉后,瞬间的疼痛使她不得不撒开了大叔的小手,号叫般哭喊起来。祖父被抓走后十天,居然就放了回来,躺在床上的奶奶看了一声不吭的祖父身上的伤痕,不禁大声咒骂。祖父回来了,但大叔却没有被放回来,说是让拿丁三爷去换大叔。
丁三爷两个月不露面,落单的鬼子死去许多,他去救了很多次大叔,都失败了,这可能是他生涯中鲜有的失败记录。我祖父心灰意冷之下,搬到了一处独居起来,也不再提大叔的事了。
这样直到1945年日本人投降大撤退时,丁三爷才过来歉疚地说大叔去年已经被东洋人杀了,并讲了详情,此时我祖父家人丁众多,我父亲、小姑、小叔都已出世,也淡淡地不去提他了,只有奶奶还看着小叔身上穿的大叔衣裳怔怔着。
丁三爷在日伪时期杀了无数东洋鬼子、伪军、地主、富农、汉奸,也奸了许多地主婆、村姑,解放后大清算时,以抢劫、土匪、强奸罪被临时法庭判为死刑,枪毙那天,乡民们挤得人山人海,只为目睹丁三爷的英雄容貌,因为他占据了抗战八年太多的日常谈资,那天我祖父没有去。据说那颗子弹送丁三爷上阴曹地府时,许多乡民们都泅湿了眼睛。关于丁三爷的被枪毙,我在江南县志“解放初”段里找到过记载:“丁谷雨,绰号丁三斤,江北人,因日伪时期对本县人民、妇女犯下滔天罪恶,抢夺财物无数,强奸、猥亵妇女无数,虽有抗日行为,但功不抵罪,决定判处死刑,本县军管会已于1950年1月4日执行。”我不知道这个叫丁三斤的人是不是我祖父以牺牲我大叔生命换回来的丁三爷,如果是,为什么叫怪隆的丁三斤,而非举县皆知的丁三爷,如果不是,那他又是谁?我询问过县志办的老人后,才大致冰释疑虑,那个时代的打字水平和印刷技术都简陋粗糙,县志上的丁三斤的“斤”一定是近似的丁三爷的“爷”。我说,据民间传说,丁三爷是本县著名的抗日英雄,县志上应改过来。老人不屑一顾地说,从来没有听说过强奸妇女的人是抗日英雄,更何况这是历史,断断更改不得。我说,那本县文革中被红卫兵小将打死的“牛鬼蛇神”是不是也按历史当时情况记人县志不作更改,老人已忍无可忍反常地赶了我出来。即使这样不愉快,我还是比父亲和乡民们多知道了丁三爷的大名叫“丁谷雨”一层,而且县志确有他抗日的记载,虽只三四个字,却准确无误地回应了乡民们的口耳传说。
我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缅念丁三爷当初杀富济贫的英雄豪迈,一直推崇他是条汉子,所以祖父死后至今,都没有人使他敬畏、佩服,他睥睨一切官僚和乡村的风云人物。他说:“丁三爷蹬着辆东洋人的自行车,走到哪里,看到不平,就拔枪相助,现在呢?稍微遇一点强悍、野蛮、强权,便束手任人宰割,或者索性当个看客。”。他时常遗憾丁三爷没有留下后裔,哪怕私生子。
丁三爷对大叔被东洋人掳去,一直对我祖父心存歉意,几次去营救,可日本人在虐待了大叔几次后,竟然将他淹死了,这是丁三爷亲眼看到的,整个过程是他偶然碰上的。那天,丁三爷杀了新任伪保长,看见他姨太太娇嫩可人,不免盘桓了一回,事毕杀死了姨太太,出来时午夜里正下着瓢泼大雨,到了街上,他正欲借大雨洗掉身上姨太太的血腥和胭脂味,忽见一队鬼子伪军过来,便避进弄堂里。鬼子打着马灯,沓沓地过来,时不时地还夹杂着一个中国人的嘶骂:“还不走,再不走,送你个小杂种去见阎罗王。”……接着听见一个小孩子哼哼唧唧地耷拉着脑袋呻吟,迷蒙的马灯下,他仿佛是一只失去根藤的葫芦一样不见生气。
——这不是周家小囡吗?本能的丁三爷探头一看,心头发出一声惊呼,于是他不顾平时只对付落单鬼子的规矩,提了枪便射,鬼子迅即包围了巷口,那孩子居然乘乱,病恹恹的滚到不远的河沟边,想泅水而去,却被那个嘶叫的中国翻
译官抬枪打了一梭子。
丁三爷顿时怒火填膺,朝翻译官连射数枪,不知死活,眼看鬼子层层拥来,便只好仗着熟门熟路,逾墙而去。
数天后,丁三爷在河沟下游捞到了孩子,面目已浮肿得不成样子,丁三爷就找地方安葬了。
祖父1958年饿死在江南家中,当时18岁的父亲给他擦身人殓时,才发现祖父身上淤血和伤疤被经络缠绕得无比惊人魂魄,他便知道了祖父当年被东洋人打坏的程度有多深。祖父至死都再未过江去江北老家,父亲成人后由奶奶带着回去看过江北老家。
1988年春天,奶奶突然收到了一封署祖父名字的外国信,邮差死活让奶奶摁了红手印才给了这光滑如冰的信封。
我家既没有海外关系,也没有人在台湾,何以在回归热中有人来凑热闹?这令我奶奶和父辈们百思不得其解。拆了信,二姑、三姑、小叔、小姑和我父亲都不识这稀奇古怪的文字,粗通文墨的小姑倒识得其中的几个汉字,其余一概不知,只得等到假日招来了各自的子女来辨认,才确认为日文。但大家冥思苦想都想不出日本有何亲戚。最后寄给读师范的大表哥请他们外语系老师看,很快大表哥将原件和中文译信寄了回来,竟然是大叔的来信。
父辈们被这天外来信惊呆了,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大家早巳被祖父告知大叔的死因和死法,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连丁三爷当年埋大叔的坟头都找不到了,我奶奶捏着信一会儿哭一会儿发呆,倒是我们小辈中的哥哥姐姐们显得异常兴奋,因为他们近年来目睹了有美国亲戚、台湾老兵回乡给同辈们带来的炫耀和虚荣。
我家用中文回了封信,寄往日本京都的一所中学,这也是来信的地址。不久,我家又收到一封电报,却是中文:“我要搭日航飞机来探访你,家人出动,中岛冈村”。
家里派了我和二姑和大姐去上海虹桥机场接机,之所以派年迈的二姑去,是因为除奶奶外,我家只有二姑见过她大哥的长相,三姑那时还年幼。我在机场出口处高擎着一块纸牌子,上写“周遘”,我奶奶说大叔是周家的长房长孙,所以起名显得有气势,我有意将“迈”写成了繁体字,因为他被掳走时还没有文字改革。电报上标注的出港时间很快到了,一大堆人挤在出口处,却不见有人来认我,大姐这时恍然大悟,忙在纸牌反面写上“中岛冈村。”举起来,果然从张望的人群里走过来一个光秃着头的高个中年男人,“我是冈村。”他鞠了一躬,指着纸牌做着手势,嘴里嘟囔着语速极快的日语。二姑早已不知所措,我将牌子转了过来,指指上面写的“周遘”二字,没想到他端详了几秒钟,摇了摇头。二姑这时说:“是,是,是,是大哥,大哥,我是小莲。”他果然认出了二姑,谦谦浅浅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句什么,我们却谁也听不懂。这样,我们接了这个恍若隔世中间有无限隔阂的大叔回家了。
一路上几乎谁都沉默不语,大叔张望着窗外。我们已经手足无措了,来的时候,奶奶一口咬定大叔会讲中国话,因为在江北生活了五六年,他甚至会讲连我们谁都不会的江北家乡话,江南话更是不在话下,因为他被抓去时已八九岁了,语音基础早已牢固。但被日本人刺穿小腿的奶奶早已随着她的腿瘸而失去了精准的判断,大叔不但已将中文忘记,而且也没有奶奶说的一见面准会痛哭流涕。奶奶说:“这孩子受苦了,被东洋强盗抢走了整整五十年。”
奶奶一瘸一瘸迎着我们走来,不知谁给她配了一副过大的老花眼镜,像一个大圆镜罩在她脸上,加之她幅度过大的身体倾斜,显得滑稽而可笑,她用江北老家话对想搀扶她而未跟上的父亲说:“是的,是的,你看多像你爹,多像——你大哥左肩上有一块紫色的胎记。”
大叔似乎也不怎么热烈,这时我才发现他带的东西并不多,服饰更是简单,他虔诚的脸颊上自始至终挂着一丝冷漠,他坐下后,大出奶奶意外地讲不了中文,连奶奶的江南江北土话都听不懂。奶奶在将江南江北土话都问过后,就万分失望地坐到一边,任由他在纸上写简单中文和我们交流,我们总是能从他语序颠倒的中文字眼里猜出含义。他说,他是去年知道他中国身份的,是那个当年在江南驻军的养父临死前说的。养父的特勤小队当年负责受委托监护他,日本大撤退时,身为少佐的养父将他带回了日本本土,进中学、大学,现在是京都一所中学历史老师,教世界和东亚历史,30年前同日本奈良的美姿子结婚,有三个子女,最小的女儿今年也19岁了。我迫不及待地在纸上说,你不是被受委托监护的,是被日本军人抢去换一个抗日侠士的。大叔还未回答,奶奶这时就让我在纸上写下了要看他左肩上胎记的中文,日本人捧着文字看了又看,最后在我手语的引导下,才脱了上衣。奶奶赫然看到他左肩上一颗蚕豆般大小的紫痦胎记,便喃喃有声地说:“是倒是船儿,可跟我这妈却说不了一句整话,变成了东洋外国人,死鬼若是地下知道,不知会怎么想?”我想“船儿”肯定是大叔的乳名。
关系确定之后,大叔便热情起来,从不大的旅行包里拿了东西开始分发,有小额美元和日元,有金戒指,还有微型电视机,小零碎就更多了,反正堂兄表妹都分到了礼品,拿了礼品到处炫耀。我拿到的是一本精美的小相册,封皮画面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美国著名画家罗克·韦尔的《嘹望大海》。
过几天,县里外事办也了解到了我大叔的身世,毫不犹豫就驱车到我家接大叔去参加侨谊会暨本县招商引资会,并指定可以有一个家属陪同,这样,我就跟去了。
侨谊会的大获成功是县政府精心策划的得意之作,县里的头头脑脑为此都到场讲话,希望散居在世界各地的本县侨眷们多来家乡走动,为家乡发展投资设厂,带动家乡经济繁荣,最后,外事办指定要我大叔讲讲赴日经历和侨居日本的感受。大叔叽里呱啦上台讲了一通。
翻译散会后悄悄告诉我:“你大叔说的话太那个了,我都没敢全部如实翻译。”
大叔的原话是翻译写在一张纸片上临走时给我的:“中国给了我肉体和原始的本能意识,而日本却造就了我,培养了我,虽然我本人诅咒战争,但毕竟时过境迁,我本人则是这场战争的最直接受益者——这也是我了解到我是华人后的第一反应。我这次回来,更强烈了这种感受,我看到我贫穷的老家和没有受到教育的弟妹们,我才感到我的幸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幽长的梦,梦中父亲常提起的丁三爷出现了,他为了报答祖父的相救之恩,决心探究大叔的去踪,并设法救出来送还给祖父。在日本投降后,他也混进了沮丧的日本战俘营,等待一批批遣返。丁三爷有一次偶然间打听到了雨夜巷口之战淹死的孩子不是本地人,而且得知了大叔已被日军的一个少佐带往了日本本土,他决心去日本寻找大叔。日本战后的千疮百孔、疮痍满目、经济萧条给丁三爷谋生带来了重重困难,他只得靠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乞讨来打听那个少佐的下落。一次,丁三爷在京都街上偶然发现一个上学的中学生很像大叔,便尾随过去,候了整整一天,等到放学又尾随他回家,如是数日。最后,他决
定试探试探,不想丁三爷刚露面,大叔就认出了丁三爷,丁三爷喜不自禁。大叔对丁三爷说早就想回到江南老家,可日本人看得严,今日没有准备,回去拿几件衣物和吃的,并约定次日傍晚在某街道见。第二天,当丁三爷如约出现在某街道时,被大批日本秘密警察逮捕,数日后丁三爷即被莫须有罪名秘密处死。
丁三爷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血洒了我一脸。
我在黑暗里习惯性地抹了一下脸,但此时眼都睁不开了,我立即就醒了过来。
我大醉若醒的恍惚着,乡民们和父亲口碑里的抗日丁三爷、花花丁三爷都一幕幕像电影蒙太奇样穿行于我的大脑隧道,大叔是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