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儿继续切着那些敏感的洋葱,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见老伴儿根本无动于衷,老王只好又重新说了一遍,陈书记死了,癌症。
“我知道。他是昨天晚上死的。”老伴儿终于把洋葱收进了盘子里。
——比我还小五岁。老王摇了摇头,他这个病应当是从气上得的,这个人心小,有点儿事就想不开。顿了顿,老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些年,他什么事也不敢做,什么事也做不好。要不是我帮着他,他早就……
老伴儿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老王的那些话可能根本就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想想,人这一辈子多快。老王重新回到了沙发上。那些早就聚集在沙发周围的梦一下子扑了过来,老王无力地抵抗了一下,很快就放弃了,梦把他拉进了梦中。
下午的牌运开始很顺,然而不知老王是不是出错了哪张牌,牌运一下子就下来了,一片昏暗。最让老王受不了的是齐老太太,没完没了地说话,还摔牌。牌运正好的时候老王还能原谅她的这些毛病,然而牌运下来了,她这些毛病也就更加突出了,老王按了按自己的火气,又按了按自己的火气,然而他最终没有能按住。
——以后谁再叫我打牌,无论是谁,你都说我不去!站在门口,老王就冲着屋里面嚷,老伴急急地冲着他使了几个眼色,“不打就不打,不是想让你消遣吗?”她指了指里屋,“老陈局长来了,坐了有一刽L了。”她说,“你们说着,我去看看咱父亲去,中午他没怎么吃饭。”
老王站在门口。他感觉那股怨气还在他胸口以上的位置死死地堵着,让他的呼吸有些困难。
——老陈,你早来了?他的声音还有些干涩,有些不够平坦,于是他又轻轻地咳了一下。这时,邻居家那个刚刚换声的孩子声嘶力竭地狂吼:我要从南走到北,也要从白走到黑,假如你要认识我,就请你给我一碗水,假如你要是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老王渐渐地和邮局的两个小女孩熟悉了起
来,其中—个微胖的女孩一见他来就微笑一下,王书记,来了。他是来了,可信还没来,都已经半个多月了,要不是那个胖女孩总是“王书记”“王书记”地叫着,老王的尴尬不知会增加多少。现在,每次去邮局他都觉得有些艰难了,他感觉那里的光线总比别处略略地暗一些。可是,澳洲的信却一直不来。
等待已经让老王感到烦躁。
等待让老王坐卧不安。他有了一张很不顺心的床,有了一把很不顺心的椅子,有了一杯很不顺心的茶。
等待让老王噩梦连连,已经几天他从噩梦中惊醒,醒来的时候他的头上、身上和手心里满是汗水。他悄悄地朝老伴儿身边挪动一下,让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上或者身上,然而这并不会使他身上和心里的凉气降低多少。他的耳朵里是妻子奇怪的鼾声,时断时续的抽泣,磨牙的声音,窗外树叶的声音和风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有时还会有邻家那个男孩尖声尖气的歌声。从噩梦中醒来老王就很难再进入睡眠,而夜晚却又让人惊讶的漫长。
几天来,老王感觉一股灰色的气不断在他的胸口以下的部位悄悄地聚集成一个核桃的形状,一个鸡蛋的形状,一个苹果的形状,并且有继续增长的可能。“女儿怎么就是不来信呢?她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老伴儿显得比老王更为焦急,“你要不打个电话写封信问问,都这么长时间了。”
老伴儿的焦急反而使老王镇定了下来,他端起那个不顺心的杯子,把里面的茶水一点点地喝了下去。——你瞎想什么,又瞎想了吧?你以为澳洲政府是给你女儿开的?手续能那么好办?再说,不管是水陆还是航空,这么远的路程怎么也得有段时间,你就等着吧。
“可她怎么就不来个电话?”
——她不是早给你说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从上高中上大学给家里写过几封信打过几次电话?
“这还不是你的责任?她回趟家,打个电话,只要一让你逮着就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没有个好脸色。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她不想看你的脸。”
老王知道,老伴儿接下来就是对他的指责了,这指责会从西瓜到芝麻,从芝麻到西瓜,于是他急急地岔开了话题:
——赵家的孩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留那么长的头发。也总不见他学习,音箱开得倒是挺响。光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孩子也是”,老伴似乎没有觉察老王的策略,她朝邻居那边看了看,音乐和孩子的吼叫正在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晚上都吵得入睡不好。”
既然老王的感觉在老伴儿那里得到了认同,老王就有了些力气,他觉得自己是有过去找一找孩子的父母的必要了。——我去说说这孩子。
在那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面前,老王尽量让自己和蔼,甚至,他还伸出手去摸了一下那个孩子的头。他头发的前半部分已全部染成了黄色。——你,你爸爸妈妈在家吗?
孩子摇了摇头,他说他的父母在外地开了一家药铺,一星期中顶多回来一两次。
——那你爸爸的工作呢?
辞了。孩子相当轻描淡写,屋里面的音乐急促而浑重,一个急促而浑重的男声在里面反复地唱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四,五六七。
——辞了?老王看得出来,这个孩子的客气里面透着一股冷漠,他急于摆脱自己。老王对自己说,你要和蔼,和蔼。于是,老王用了一种更为轻缓的声调:孩子,你看,我们老人吧就是怕吵,你的音箱能不能开小点声,晚上的时候……
可以,当然可以。那个孩子没等他说完就跑回了屋里,音乐立刻就小了下来。“这样行吧王伯伯,以后我不会再吵到你们了。”他回到了老王的面前。
这回轮到老王不好意思了。行,行。他的手再次伸向了男孩的长发:头也该理一理了。你的学习怎么样,你爸妈不在可不能松劲啊。
“嗯。”
——学习搞不上去,长大了会后悔的,不能光贪玩。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
“嗯。”
——再说这音乐,你多听听健康的向上的音乐,少听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孩子,王伯伯说你是为你好,你明白不?听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你的将来没好处。
“嗯”。
……老王推心置腹,神采飞扬,意犹未尽。他突然发现那个孩子有一副木木的表情,而眼睛也游离着,望着别处。——孩子,我说的你可别不愿意听,以后你会知道它是有用的。
“我没有不愿意听啊,”孩子坏坏地笑了笑,“您的这些话我都听过几遍了,老师啊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姑大姨都这么讲。我承受得住。”一脸坏笑的孩子,他摇晃着,颤抖着,“王伯伯,要不您当书记呢,水平就是高,您可比我老师讲得好多了”。
老王有了一种挫败感,这种挫败以前也多多少少地有过,然而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他恼火。他用尽了力气撞向的却是一块海绵。他来河边打水,提起来一看自己的手上只有一只竹篮。
五
——这个孩子算是完了。非成人渣不可。老王对着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说,他拿起茶杯的手竟有些抖。背影还是那个背影,她打开了火,在锅里倒入了油。 ——这个小赵也是,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一家人,眼里就是钱钱钱。孩子也不管了。都成什么样子了。
菜放进了锅里。还是洋葱。一天到晚的洋葱。
——这个孩子,一点儿好都不学,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说着,老王忽然有了一些激动:现在这些年轻人,真……
忽然,老王感觉自己再次遭受了挫败。老伴儿正在忙碌她的洋葱,她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和她说了什么,她根本就没听!他用了太多的力气,撞向的却是一块厚厚的海绵。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有!老王一阵心痛。一阵荒凉。老伴儿这样对他这样对他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是多年这样,一贯这样。只是,以前,他没有像今天这样察觉。原来自己的话都是说给木头听的,说给空气听的,说给门框和茶几听的。以后还是这样。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有!老王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他朝四下里看了看,随后抓起一个玻璃瓶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个瓶里装的是花椒,它们散乱地分布在地上,分散或者聚拢。
“你闹什么,你今天吃什么了?”老伴儿眼泪婆娑地转过了脸,“每天什么活也不干你倒有功了,动不动就发火,你凭什么?……”锅里的莱噼噼啪啪地响着,一股焦煳的气味迎面扑来。老王觉得,自己的心凉透了。
老王的心凉透了。
和那个多事的齐老太太吵过之后,老王已经几天没有去打麻将了,而这些天里也真没有人来叫他,空闲下来的时间实在难以打发。尤其是和老伴儿生气之后,她那张阴沉着的,满是皱纹的脸老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堵住了阳光也堵住了空气。电视里净是反反复复的广告,要不就是豪宅里的男男女女恩恩怨怨,好像中国已消除了贫穷进入了小康似的。要不就是悲惨得一塌糊涂的一家人。一看电视老王就开始犯困,仿佛在电视里聚集了一大群瞌睡虫,电源一开它们就飞出来了。
每天早晨的晨练倒成了老王的一大乐趣,
他总是早早地起来,换上白色的练功服,踏着露水在略显昏暗的早晨朝操场走去。只是他的学生有几个总是时来时不来,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还是老样子。这样,看上去他的学生就比老赵头那边少几个人,也不如那边整齐。那个很不上路的胖子倒是天天来,每次几个动作下来他就要歇一会儿,这很让老王暗暗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他们的动作已经比那边慢了,那边已经开始野马分鬃,而老王他们才刚刚金鸡独立。这种相对的缓慢多少使老王的乐趣有所降低。当然,这点失意还算不上什么,老王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他教得一丝不苟,往往在随便的时候,对那边所教的同一动作进行一下批评。在这点上,他想那边的老赵头和他可能一样。
这些日子,老王去父亲那里的时间也勤了,每次进屋他总是皱一皱眉,他还是受不了那股重重的霉味儿。老人和那些死去的亲人朋友们说着话,有时也问他几句,核实一下自己的记忆,老王似听非听地胡乱答上几句。父亲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他的耳朵早就有些聋了,即使老王认真正确地回答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老人有自己的一个世界。
“那年的高粱长得真好。我想今年得有个好收成了,能剩下几斗粮食啦。唉,秋天闹起了蝗虫。我和我爹在地里打啊,打了一天一夜,可高粱一棵也没剩下,倒收了两口袋蝗虫。”
“我给你烧的纸钱你收到了没有?这几年我的腰腿不好,烧纸钱的事儿都是小二他们做的。也不知道他们用不用心。我没多问,反正我也不在,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听吧。别总舍不得花,不够了就告诉我,我叫小二给你送去。对了,在你那边再买一头驴吧,等我过去了它也就大了,就能干活了。”
……
六
老王想到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看看了,而自从他把父亲接过来之后,弟弟也回来过两三次,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再来了。——回去上一上坟也好,给老二打个电话,老王想。
信总是不来,老伴儿早就等得有些焦急了,她以前就善于胡思乱想,而现在,她更善于了。老王说你不用急,这封信可不是一般的信,这得慢慢地等,不管国内国外,这样的事他可见多了。老伴儿说去不了澳大利亚没有关系,可总得有个下落啊,总得知道女儿的情况啊,她急的是这个。老伴儿催促着老王:你给她们公司打个电话,反正,他们得把我女儿交出来。
——你女儿好好的,又不是被人绑架了,让我怎么和人家说?要打,这个电话你打。这么多年了,她一去半年连个纸片都舍不得往家寄的时候还少嘛!
话是这么说,老王还是在老伴儿的催促下给澳洲打去了电话。其实这个电话他早就偷偷地打过多次了,只是没让老伴儿知道罢了。那天的电话和以往老王打过的电话一样儿,对面是一个男人接的,而他所说的英语老王是一句也没听懂。老王只得反复地解释,我女儿在你们公司,她的名字叫王晓玲。王,晓,玲,是的王晓玲,最后老王和老伴儿的汗都急出来了,那边又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他们还是不懂。——我早就说没用了嘛,你听明白了?老王用他眼睛里的余光斜了老伴儿一眼,别说是外国人接,就是你女儿接她也得说外语,你也听不出是她来。这可是国际长途!
电话打了,可它和没打并没有区别,他们依然没有得到来自澳洲的消息,他们还得等待那封在蜗牛背上的信。“是不是女儿那儿有什么困难,她办不下来,但又不好和我们说呢?”
这个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并且很快得到了证实。女儿的另一封信来了,她在信上说,有关邀请函等方面出了一点儿小问题,不过关系不大,马上就会办好,你们就作好来澳洲的准备吧。说不定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相关的澳洲的手续也很快到了呢。
——这是什么事!我不想去了!什么破地方,老子不去了!老王把信摔到了茶几上。老伴儿用抹布擦了擦茶几上的茶迹,将信放到了一边儿。“有了她的消息我就放心了。”
——我给老二打个电话。说是不去,可老王已经为去澳洲作着准备了。老王想到了父亲,可以叫老二家的孩子过来住。一边看家,一边照顾他爷爷。想了想,老王又强调,咱爹除了耳聋了点,爱和死人说话之外,也不用人怎么照顾,给口吃就行了,孩子来也不白来,我们给留一千块钱。
“我们能去澳洲多长时间?给他这么多钱干什么?”老伴儿马上来了一脸的官司,“你弟弟家g6孩子,那么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让他照顾老人能行吗?我可不放心,你忘了去年他住了两天你那块手表不就丢了吗?这个孩子一直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我们走了,他住进来,哼,房子不给你卖了就算好的了。”
——你别总这样看人。老王从茶几旁站了起来,我那块表什么时候丢的我也记不清了,你别把它推到孩子身上。我们一家在你眼里就没一个好人,而你家的人倒一个比一个好。
老伴儿把抹布往茶几上一丢,用鼻孔哼了一声,随即重重地摔上了房门。“一说到你家的人你就急。光听好的,光能听好的。”
老王看了看茶几上的抹布,看了看已经浑浊起来的一盆水,然后坐回到沙发里去,随手拿起了一份报纸没滋没味地看起来。冷战到来了,既然来了你就接着好了,反正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再说,这样的冷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就已经习惯了,有段时间不冷战还真受不了,日子就更没滋没味了。
七
早晨,老王早早地来到操场,令人意外的是,他的那些学生来得出奇的齐。打鱼者、晒网者竟然一个不少地来到了操场上,而对面老赵头那边则没有这样整齐,这样得意。老王的精神也跟着出奇的好,他那天教的也是出奇地仔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那个肥胖的当着厂长的学生总是没完没了地提到澳洲和老王即将到来却一直还没到来的澳洲之行,那个肥胖的学生赞叹上一段儿就对着老王问一句:你也快去了,是不是?你也快去了,是不是?都办好了吧,是不是?
——你看到的好只是表面现象,澳洲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