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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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6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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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
  莲(中篇)..............................残 雪
[中篇小说]
  在路上行走的鱼............................胡学文
  不许抢劫...............................许春樵
  日常的流水.............................李  浩
[短篇小说]
  看秋.................................刘庆邦
  毛头与瓶...............................张 翎
  无题.................................周冰心
  猪场故事..............................严  敬
[小说新干线]
  巴颜喀拉..............................海  桀
  抹脸................................海  桀
  慧风扑面..............................海  桀
  印象.巴颜喀拉山上的风与雪......................唐 涓
[散文]
  净土上的狼毒花............................李存葆
  辨名物................................季红真
  昔日绍兴民风习俗...........................倪 平
[经典常谈]
  雅姆,凭质朴的天性写诗........................树 才
[民国人物]
  古道画风...............................孙 郁
[网络先锋]
  主持人语..............................陈  村
  闲话六根..............................张  洪
  缙云纪行搬起脚砸石头.........................北碚城
[科技工作者纪事]
  西天下................................格 罗
[祝贺内蒙古《花的原野》创刊五十周年作品专栏]
  狼  坝...............................阿云嘎
  碧野深处...............................满都麦
  大地的烙印.............................宝音巴图
  草原深处(外二首)..........................阿尔泰
  马的忏悔(外—首)........................勒.敖斯尔
  网(外—首)............................特.斯琴
莲(中篇)
■ 残 雪
  现在已是阳光明媚的春天,燕子也飞回来了,可是表妹阿莲却又发病了。我必须去探视表妹,这是爹妈交给我的任务。爹爹在家里说:
  “阿莲是铁了心不想让她自己的病好呢,我们可要死死地将她往这边拉啊。”
  爹爹喜欢说“这边”“那边”的,“那边”指阴间,“这边”是阳世。
  表妹很早就参加工作,从父母家里搬离了。她同家人关系不好。自从三年前病倒之后,她的存在在我们家里就变得重要了。爹妈总是唠叨她的事,说既然她的家人不管她,我们就有义务照顾她。她在一个机关工作,虽然病倒了,那里还是给她发工资。她住的地方不怎么好,是一大片群楼的地下室。大概因为房租贵,她工资又低,只租得起这种地方吧。她的病非常奇怪,上医院检查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她在上班时倒在办公桌下面失去了知觉,同事们将她送到医院。后来医生让她回家,说要继续观察。表妹自己说她“难受得要死”。连续晕倒好几次之后她就不能工作了,只能躺在家里。她的独立性很强,虽然病重,她还是坚持到商店买吃的,买回来做了吃,每次发病时都这样。我穿过那些乱糟糟的大杂院和群楼,来到她的阴暗的地下室。
  “阿莲,你看上去好多了。”
  “忆莲表姐,这里这么黑,你真的看得清吗?”
  我脸红了,但她并不是嘲笑我,她的声音显得忧虑重重的,她为什么而忧虑呢?
  阿莲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唯一的窗户前。这扇窗大半埋在地下,有三分之一伸出地面,屋里那一点点自然光就从那三分之一流进来。她转过身,将椅子拖出来让我坐。为了节约用电,她平时是不点灯的。我坐下后,看见她的身子晃了晃,就倒下了。我连忙开了灯,蹲在她身旁轻轻摇晃她,唤她醒来。过了一会儿她就醒来了,要喝水。
  “我难受得要死。”
  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
  “你看看我的脸。”她又说。
  我用—个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按,吓坏了——我感到我是按在一只氢气球上面。
  “我还有吗?”她的声音发抖。
  “什么?”
  “我问我还剩点什么。啊,你不懂。”
  她侧过身去背对着我。然后,她慢慢地坐起来了。她叉开手指梳她的头发,梳着梳着,那头发就散落在她的手上,再梳下去,脑袋上的头发就更稀少了。她站起身去吃药时,我低头看地下,心里嘀咕,那些头发到哪里去了呢?
  “阿莲啊,同我到外面散散步吧,不然头发要掉光了。”
   “我最远只能走到街对面的市场,在外面不能超过15分钟,我可不愿意倒在外头。”
  “也许到了外面就不会发作了呢?”
  “啊,你不懂。我愿意发病,否则的话,我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觉得她在胡言乱语了,她的脑子乱了吗?不,她的脑子很清醒,她拿着一本日历书凑到灯光下读呢。她问我去不去扫墓,我想起明天是清明节。
  “人死了就死了吧,扫什么墓呢?”我随口说道。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发作好像过去了。她脱下脏衣服,半躺在床上,用她一贯那种捉摸不定的口气谈起一件事。她的机关里的处长昨天到这里来看望了她。处长是一个老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丈夫,是那种内心寂寞的类型。
  “她就坐在那里说话,”阿莲指了指窗前,“她一发声啊,空气里头就有血光。忆莲表姐,你说说看,她干吗来?不不,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我在上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我为什么一次次晕倒呢?就是因为她在隔壁弄出了一种可怕的声音啊。那种声音……那种声音……我没法形容。”
  她的脸变得像一个面具,声音一下子呆板了:
  “你一来,我难受得要死。我本来——不,我身体里头并没有问题。你听,你听到了吗?不是一只,是五只,不是五只,是七只!”
  她指着窗口之上的地面,她的指头抖动着。与其说她恐惧,不如说她亢奋,因为那张略为浮肿的脸突然红了。
  我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无非是过路人经过的脚步声。她是说七只脚吗?不,我只听到两只脚发出的声音,而且那人已走远了。我的神情也恍惚起来,于恍惚中,我看见阿莲的头发仍然在她的脑袋上,既浓密又乌黑发亮。她正用一把缺了齿的木梳梳头呢。
  “阿莲阿莲,为什么我一到你这里,有些事就完全改变了呢?我在家里想象着你的病容,我觉得你是那么的孤单。可是一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羞愧了。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看见你有生活的目标,而我没有。你就像某个人说的那样:耳听八方,心明眼亮。”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我去开门,门却打不开;我用力推,觉得好像是有人从外头将门闩起来了。阿莲没有朝我这边看,她垂着头好像睡着了—样。
  “阿莲,我出不去了。”
  她发出一声轻笑,抬起头来,说:
  “忆莲表姐,你真性急。你不是刚刚才来吗?”
  我退回来,重又坐到那把椅子上。阿莲关掉了灯,屋里头一片昏沉,我的身体似乎在空气里浮动。我想告诉阿莲我的家人对她的担忧,我动了动嘴唇,突然一阵恐惧袭来,令我开不了口。这种恐惧同她房间里的氛围无关,是从我自己内部生出来的,并且完完全全是对自己的恐惧。我无端地觉得只要我的喉咙发声,只要我做—个手势,就会有最最可怕的事发生——我必须稳住自己,完全不弄出一丁点声音来。阿莲的脑袋又垂到了胸前,似乎在打瞌睡,我注意到她的坐姿一点都谈不上舒适,她为什么不躺下去呢?
  我在房里又待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一个穿着古板的半老女人打开房门走进来,我才得以离开。那个女人就是阿莲所说的处长。我发现阿莲和处长就像一对母女那样亲密,她们两人都在侧着脑袋倾听什么,似乎她们很清楚那声源所在的方向。
  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去阿莲那里,因为我所在的公司派我出差,我天南地北地跑,一个省又一个省地跑,弄得灰头土脑的,脑子里涌动着白蚁—般的人群。当我坐在飞机的机舱里闭目养神时,阿莲的影像也曾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秃头的白化病人,手指头上连指甲都没有。我自嘲地想,真是杞人忧天,实际上,阿莲才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在我们的乱哄哄的城市的地下室里,她正实现那种自由的梦想。我想到这里时,转眼一看,坐在身旁的老翁正用他那巨大的灰眼睛瞪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脸都白了。我惧怕些什么事呢?我越想躲着他的眼光,他越盯我盯得紧。
  “我倒是很想结束这种心神涣散的生活呢。”我冒失地对老头说。
  “那你就天天坐飞机吧。”他的口气里头充满了嘲弄。
  老翁转过脸去弄他那只手表,手表戴在他的右手上,我居然听得到指针移动发出的金属声——这只表实在大得不像话。他将右手举到眼前时,我看见表壳底下有一只细小的蟑螂在来回奔跑,这景象令我产生眩晕的感觉,我连忙垂下头闭上眼,做出打瞌睡的样子。
  到我终于回到家里时,爹爹告诉我说,阿莲的那个机关已经停止了对她的工资的发放,医疗费也没有着落了。他认为阿莲应该去上班,
即使是晕倒也应该晕在办公室里头。他还说,既然医生检查不出任何病来,那不就等于没病吗?也许只是体质弱罢了,天天去上班对身体有好处。爹爹说这些话时,一边脸显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我看了有点吃惊。
  傍晚时我又到了阿莲家。阿莲居然不在家。我在门口等了好久她才回来,她是同那处长一道回来的。老女人一看见我就掉转身走掉了。
  “啊,你来了,你是来借钱给我的吗?我两天没有吃一顿好饭了。”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阿莲说她的电已经被人断了,她反正是一个人,倒也习惯了摸黑,有时候,在黑地里感觉反而更好。她似乎闲不住,在屋里西窸窸萃萃牢地摸来摸去,像是在翻东西,又像是在干什么手工活,我一问她,她又说什么都没干。
  “杨处长和我有一刊、小的计划,刚才我和她是去熟悉情况去了。你带钱来了吗?”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在黑暗中递给她。她一把抓了过去,塞到自己衣袋里。我觉得她的动作里有种厚颜无耻的味道,她居然变成这样了。
  “你借钱给我,我就让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她油腔滑调地说。  “阿莲,你这是怎么啦?”  “忆莲表姐,我缺钱呢。”  “你们有个什么样的计划呢?”  “啊?没有。那是我说着好玩的。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计划什么呢?连这个地下室都快住不成了嘛。杨处长也一样,别看她是个处长,她的日子可难过呢。”
  “她的日子难过?”
  “是啊。她在机关里有血债,她逼死过一个人。那时她坐在我的隔壁,经常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别人都听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说起来,我的病还是她弄出来的呢。不过我心里还是感激她的。”
  “你现在连工资都没有了啊。”
  “总有办法的吧。这对我是个很好的促进。再说你们总会借钱给我的。”
  她的语气淡谈的,丝毫不焦急,她似乎在沉思。房间里响起很多声音,开始是模糊的,隐约的,慢慢就变得清晰起来了。是风声和雨声。风吹过灌木,吹断了枯枝;雨打在芭蕉叶上,在屋檐下形成水洼。这些久违了的声音包围着我们。我问阿莲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她说不会吧,这里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现在不是雨季。但的确有水珠落在我脸上了,是从窗口飘进来的吗?阿莲说不是,是她在房里晾的衣服没拧干,滴水呢。那么风声又是怎么回事呢?风声离得很近,像是吹进了群楼里面。
  “有时候我通宵陷在回忆里,我想记起幼年时养过的那只龟的去向。你有过这种体验吗?后来我同杨处长约定,我们一起来回忆。”
  “结果呢?”
  “这件事没有结果。杨处长的记忆之门关上了,她需要我的帮助。我在一张纸上画出那只龟的可能去向的路线图,她就坐在我旁边遵循我的思路想同一件事,时光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由于不断地做这种练习,我的思想活跃起来,就在最近,我想出了那个方案。”
   我没有问她什么方案,她如果不主动说,我问也是问不出来的。风声和雨声小了下去,我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野地里行走,他(她)的脚踩在枯草上头,沙沙作响,秋菊的馨香弥漫在这间地下室里。我有些明白阿莲为什么不愿去上班了。我对身边离得很近的忙碌生活充满厌倦,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都已被堵塞,而阿莲,生活在虚幻的大自然的影子世界里,既灵动又敏感,某种东西在她体内生长,她其实已经比我强大得多。可是爹爹和妈妈为什么建议她去上班呢?这两位老人的心思比阿莲更不可捉摸,我同阿莲今天的密切关系最初还是在他们的敦促下建立起来的呢。那个人已经走到我们窗前来了,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穿着那种笨重的工作皮鞋,他在窗前停下了。
  “他很有风度,不是吗?”阿莲的声音有些激动。
  “谁?”
  “他是那个时代的人。可惜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从前的比武场上建了一个五金器材仓库,他成了一个游魂,在这一带徘徊。其实啊,这个人是面铺的老板,可到了夜里,他就恢复了剑客的身份。我睡在这里,一闭眼就看见他背上那把无形的剑。生活多么奇妙!”
  我简直嫉妒起阿莲来了。这些天,我跑遍了大半个国家,我就像那虚空中的蜉蝣,苍白透明,为自身的缺乏重量无比沮丧。机舱里的那老头不是已经洞悉了我的虚无的本质吗?我起身走到窗口,朝着上面的那人喊道:“喂!”真奇怪,房里好像装了消音器一样,我的声音完全听不到。倒是那人的脚步声很响地传来,“嗒、嗒、嗒”的,也许他鞋底钉了铁掌。我多么烦躁啊。这是阿莲的家,她租了这个地下室,地下室就成了她的无边际的家。这里刮着风下着雨,从我所不知道的陌生世界里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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