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闷闷地疼,嘴角有股发酵的酸味。丹尼尔坐起身子,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显然是宿醉的结果。他呻吟了一声,伸出手把窗帘拉开去看是什么在外头发出噪音。就见一只银鸥站在窗外回望着他,蓦地扑楞着翅膀飞走了,嘴上还发出一刺耳的尖厉叫声,丹尼尔赶紧把耳朵捂上。
他咚一声躺回床上,试着去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却只记得喝了很多酒……他把手盖在眼睛上,深吸一口气。至少他还没有呕吐的感觉,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丹尼尔还没来得及应门,门就开了,亚当推门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真是英俊无比,穿着黑色牛仔裤、灰色的T恤,外头搭了一件钮扣只扣一半的绿色衬衫。丹尼尔注意到他的脸色红润,看上去比昨晚健康许多,就好似刚刚才到红塔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此时丹尼尔脑中不禁浮现一个怪异的比较:亚当昨晚的脸色简直就像壁炉里头的灰烬。他赶紧把这想法从脑中赶走。
亚当倚靠在门边,彷佛犹豫着该不该入房来。他含着笑说:「早安。感觉怎么样?」
「就好像从死亡中慢慢复活过来。」丹尼尔老实说。「我昨晚到底喝了什么啊?」
「四杯红酒和两杯威士忌。」
「天啊,我还真是没用。」他揉揉额头,难为情地把头发拨到脑后。「如果这件事传开了,我一定会变成系上的笑柄。」
亚当脸上的笑意又更深了。「我不会泄漏出去的。」
丹尼尔哼着鼻子说:「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这几天工作太累了。」亚当给他一个温和又不失威严的眼神。「而且你昨天又吃的不多,难怪你会宿醉了。幸好我知道一个偏方可以减缓你的不适。」
丹尼尔禁不住咧开嘴兴奋地说:「噢,真的吗?」
他这个反应引得亚当也笑开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现在身体这么疲倦,我不会占你便宜的。等你把肚子喂饱,有了体力……」
「我可以只抱着希望开心地过完这一天。」丹尼尔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
「如果你已经清醒到可以跟我求欢,那也应该能下床了。」亚当的语气拘谨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是愉快的,两者对比产生一种不协调感。「快起床吧,丹尼尔。我在厨房等你。」
话才刚说完,亚当就走出了房间,丹尼尔只得甩甩头醒醒脑子,一脸开心地掀开毯子下了床。等到站起来的一刹那,却猛然一阵头昏眼花,又跌坐在床上。他大口吸着气,很惊讶自己竟然如此虚弱。等到觉得好点了,才又试着站起来。
这一次他成功走到了浴室。浴室里的日光灯刺着他眼睛,他紧闭着眼伸长手去摸索莲蓬头。通常他都是先调好水温再走到水底下,可是这一次他却顺从地站在冷水下,任由冷水哗啦地兜头淋下,等待水温升高。
在冷水的冲击下,脑子渐渐转醒,也不禁打起冷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抬起头面向莲蓬头,这个动作拉紧了颈部肌肉,突然间感到一股疼。
丹尼尔伸手去摸,只有在他使力按压的时候才会感到痛,也没有流血──皮肤也很平滑。想起亚当在前天晚上咬了他,难道他昨晚也这么做了吗?他眉一皱,懊恼自己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淋浴完毕,走到镜子前,用毛巾抹掉上头的雾气,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很明显地可以看见脖子上有块淤青,淡灰色带点青色,就在左耳的正下方。丹尼尔谨慎地伸手去摸,这看起来不同于以往纵情欢爱时的咬痕。他身子往前探,想要仔细检查一下,可是身体散发出的热气又让镜子再度起了雾。
他又花了十分钟才擦乾身体、穿好衣服。戴上手表一看,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肚子彷佛做出回应,半秒不差地发出了辘辘声。唉,又迟到了。他叹口气后,赶紧走下楼梯往厨房而去。
《贵族之血》056 (吸血鬼,H 慎入)
亚当递给他一杯番茄汁。丹尼尔接过后马上饥渴似地喝了一大口,等到察觉是血腥玛莉,已经来不及了。他的震惊卡在喉管,还差点把饮料给洒在衬衫上。
「喝了它。」亚当脸上带着被逗乐的表情。「对你有好处的。」
丹尼尔咕哝几句,终究还是顺从了。他把空杯子放在水漕边,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吐司和苹果。「这是我的早餐?」
「宿醉者专用早餐。」亚当肯定的语气。他坐在桌子的另外一头,拿起报纸,打开。「你请用吧。」
「你不吃吗?」
「我三小时前就和喜波尔太太一起吃过了。」
丹尼尔落座。「我已经错过她两次了。」
丹尼尔拿低报纸,很快地瞥了他一眼。「她认为你避不见面是因为你不喜欢她做的食物。」
「什么?才不是这样呢!」亚当听了笑出声来,丹尼尔顿时觉得自己很傻,说:「你不该捉弄我的。」
「为什么不?我觉得这是很棒的娱乐。」
丹尼尔抱怨一声,然后就开始吃起吐司来。接下来的几分钟,厨房里洋溢一股舒服的安静,偶而夹杂涂奶油餐刀在吐司上刮擦的声音,还有城堡外隐约的海浪拍打声,以及亚当翻阅报纸的窸窣声。丹尼尔津津有味地嚼着吐司,眼睛看着报纸头条,心里出奇地满意这样的家庭生活。
就在丹尼尔啃咬苹果时,亚当阖上报纸,放到一旁。他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打,好似在盘算什么,接着投给丹尼尔一个好奇的眼神。
「恕我冒昧,请问……你有中国血统吗?」
丹尼尔眉一抬,对爱人的洞察力感到惊讶。他吞下一口苹果后才点点头。「有。我的曾曾祖母是中国人。她来自莱姆豪斯,靠近伦敦的码头区。那儿住了很多移民,是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大多是来自上海和南方省份的中国人。可是我不知道她祖籍是哪里。」
「家里人并不怎么谈这件事。你知道的,十九世纪晚期还不怎么接受种族通婚。」他耸耸肩。「我们甚至没留下她半张照片。真遗憾。」
「确实很遗憾。」亚当往后靠回椅背上,含笑看着丹尼尔。
丹尼尔觉得奇怪,问:「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猜的。从你的眼形和细嫩的肤质。」
丹尼尔扬起一抹笑,对这样的恭维感到开心。「你是第一个非我家族成员注意到这件事的。我有个堂妹克莱儿,她的肤色很漂亮,完全不像一般欧洲人那样。真有趣,在经过这么多世代之后,血统竟然还能透露这么多。」
亚当脸上的笑意顿时僵硬起来。「的确。」
突然间两人都静默无言。丹尼尔继续吃他的苹果,即使已经没了胃口。亚当看起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丹尼尔怀疑自己是否说错话了。他把苹果核丢在盘子里,离了座。
「谢谢你的早餐。我去梳洗一番就开始工作。」
「不。」亚当看着他,心情似乎再度好了起来。他对着丹尼尔摇摇一根手指。「我已经决定了,你今天不要去礼拜堂做研究。我要带你参观城堡,然后再去海边散步,让你从里到外了解克斯特比壮观的历史。」
「你是要告诉我它的背景资料么。」丹尼尔含笑说。
「没错。」亚当的眼睛闪着神采。「宝贝,生命中的任何一切都需要去了解其背景,否则你就不会知道你将往哪里去,该怎么踏出那一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把摺好的报纸夹在腋下。「十分钟后我在门房等你。记得穿暖一点。海边的风很冷,我不希望你着凉了。」
* * *
《贵族之血》057 (吸血鬼,H 慎入)
海边荒凉无人迹:看不见尽头的赤裸沙滩,要是在夏季肯定是金灿灿一片,可是此刻在秋阳的晦暗光线照射下只是结了盐层的灰色。沙滩绵延了好几英里,旁边是灰白色的悬崖。悬崖底下有一堆乾枯海草,黑绿两色缠绕在一起,足以证明潮水涨的有多高。
丹尼尔在石滩上闲逛:破碎的贝壳,螃蟹尸体,小卵石,玻璃瓶,蓝色尼龙绳散落在石堆间。他踩在一堆乾海草上,感受着沙层的弹力从脚底下传来。他一只手搭在眉头处,凝眸远望大海,想知道现在是涨潮还是退潮。
青灰色的掀白浪在远处翻腾,与海风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游戏。丹尼尔弯腰拾起一粒石头,走到海边,算好时机,手臂一甩,抛出的石子便在海面上蜻蜓点水般一蹦一跳地远去。足足跳了五下,才被海浪给吞没。
「唉,好久没练罗。」说话间,亚当已经来到他身旁。「本来可以跳九下的。」
亚当蹲下身子,手在石头堆里翻找。末了,挑了一个拿给丹尼尔。「试试这个。」
丹尼尔奋力一掷,石头一边飞一边打旋,这一次跳的更远。正好一个浪头打来,与石头正面相撞,石头倏地掉转方向,扑通一声落入了海里。
「哎呀,真可惜。」他看了一眼亚当。「你也玩玩吧。」
「你会笑我的。」
丹尼尔两手踹在口袋里,看着亚当郑重其事地挑选他自认为最棒的那颗石头。只见石头连一下都没跳成,迳自往海面下沉落,他不由笑了。
「告诉过你了。」亚当自己也笑了。「我的强项在其他领域。」
丹尼尔止了笑。定定看着亚当一会儿,才别过脸去。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红的发烫,在刺骨海风的吹拂下,产生一种奇特感。「是啊。」他轻轻地说。「我知道。」
亚当哼了一声。「我不是指那个,但还是多谢你的附和。来吧,跟我散散步。前方不远处有个小海湾,从那儿可以看见克斯特比的整片风景。」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亚当离海水线有一小段距离,而丹尼尔踩在偶有波浪冲刷上来的湿漉沙滩上,水花溅泼着他的脚。他大口呼吸着带有盐味的空气,锐利的北风沁入他的气管。北风吹在脸颊上,刺刺地生疼,鼻头也冻的麻木,可是在这儿他感觉比在城堡里还要有活力。这是他喜欢的宿醉治疗法。
海鸥的尖锐叫声贯穿了单调的海浪声。丹尼尔靠近亚当,抬眼望着他,说:「告诉我礼拜堂的事吧。」
亚当拧着脖子回头去看礼拜堂的方向,彷佛可以望见那扇窗子。丹尼尔顺着他的视线也往回望,即使心里清楚至多只能看见北塔和城堡的外墙。他甚至庆幸从这儿看不见礼拜堂。一阵海风钻进了外套内,搔着他的后颈背发痒,身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亚当拾起脚步继续前行,这一次放慢了步调。「礼拜堂供奉的是圣拉撒路(注)。你注意过那个祭坛装饰物吗?」
「没有。」缩着眉头,丹尼尔努力回想。他脑中有模糊的印象,那是个石灰岩雕刻的横饰带,但因为祭坛的位置就在窗户下方,大多时候都是隐在影子里。目前他还没仔细看过,因为壁画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圣拉撒路是个不寻常的选择。因为他是麻疯病人的守护神。」丹尼尔想起《死之舞》上的那位罩着灰色衣衫的麻疯病人,还有《三个死人》中的第三名死者发出的警告。他将此事告诉亚当,最后说了一句:「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麻疯病似乎是重要的主题。」
亚当颔首表示同意,但眼睛并没有去看丹尼尔,而是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如果你到图书室里看那些档案,你一定可以找出当初盖圣拉撒路礼拜堂的原因。」
「我怀疑你的家族中有人得过麻疯病。」丹尼尔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见礼拜堂里的墓穴上的日期,有些是介于十字军东征时期。如果伊黎祖先曾经参加过圣战,说不定就有一位在圣地染上了麻疯病。」
亚当很快地瞄了他一眼。「我知道家族参加过两次圣战。可是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毕竟,圣拉撒路是平凡老百姓对复活的见证,是个颇受欢迎的圣徒。」
「主耶稣基督的恩典。是的,你这么说也是有可能的。」丹尼尔一边咬着下嘴唇,一边沉思这个解释。「不过还是很不平常。其他我所知道的圣拉撒路教堂都是附属于恶疾患者疗养之家,尤其是麻疯病人。一座私人宅邸内的礼拜堂会这么景仰圣拉撒路应该是有其他更为私人的理由。」
「你说的有理。我的家族中是有人得过麻疯病,但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 * * * * *
注:据圣经记载,在耶稣的众多神迹中,他曾让一位名叫拉撒路的男子死而复活。在圣战期间,一群罹患麻疯病的士兵于耶路撒冷联合创立了「拉撒路骑士修道会」,以照护病友为首务。当时麻疯病人承受极度痛苦,乃为「活死人」,遂向主祈求能够「复活」,让病体恢复到健康无病的状态。此后,圣拉撒路便成为麻疯病人的守护神。而麻疯病院通常也被称为「拉撒(路)之家」。
《贵族之血》058 (吸血鬼,H 慎入)
亚当的语气平淡。丹尼尔看着他,心中充满困惑。他的爱人显然不喜欢自己的家族,可是丹尼尔不知道个中原因。不可能是因为遗产税或者其他继承的债务,否则亚当大可以声明放弃贵族头衔,把城堡卖了。他纳闷,伊黎家族到底对费兹伊黎家族做了什么使亚当对他们这么反感。
「难道你对你的家族历史不感兴趣吗?」他试探性地问。
「应该说,我的家族历史太过繁复,压垮了我的兴趣。」亚当叹口气,嘴角微微勾起。「简单说,它太黑暗、太混乱。像我们这样庞杂纷乱的大家族──事实上,还包括你的──肯定会染上不好的血。」
丹尼尔蹙起眉。他的头发没有了以往的率性刺猬发型,被风吹进眼睛里。他用手一把拂到脑后。「不好的血。你是指费兹伊黎吗?」
「不是。费兹伊黎血脉是纯净的,即使源自于私生子。」亚当凝视着大海,额头皱在一起,脸上渐渐有了愠色。他摇了摇头,耸耸肩。「这很复杂。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自个儿到图书室看看吧。」
「我会的。」
「总而言之,」亚当顿了顿,彷佛在思考另外一种解释。「由于圣拉撒路复活了,他从此便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