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淇年苦笑起来,这鬼宅里究竟养了多少大鬼小鬼?他心一狠,转身要跑,却又听到了另一人的声音。
“阿哥,听说你近来和一个戏子鬼混。莫要这样,阿娘不喜戏子,就好像她和二姨娘那般讨厌三姨太。”
“阿哥,你怎可带戏子到家里来?”
“阿哥,莫让我亲自赶他走。”
那是周庭兰的声音,带着笑,却含着怨。周淇年怔在那里,雾气的深处似是还有嗤笑与窃窃私语。
“我名寒方,花寒方喏。小少爷有礼。”
“小小年纪口上便如此刻薄,阿娘可是这般教你的?”
“少爷莫动怒,是寒方失礼。”
“我欲结交何人你又如何多嘴,庭兰,你且好好读你的书,阿哥的事不用你管!”
“阿哥,阿哥!”那少年失去心爱之物般委屈。
“你竟是不顾我的劝阻,三两番带他归家来,可知此事阿爸心下甚是不喜?”
“他纵是有千般万般好,却是有我二人多年之情谊么?阿哥,你何苦不听庭兰一声劝。”
“你又知我是何苦?”周亭匀笑道,“终有一日你心下能明。”
“果然,这些戏子都是下贱的货色,阿娘说的对,合该死的!”许久,少年又阴测测地说,满口不甘。
那些话语似远似近,似喜似悲,听得周淇年汗毛直竖,心下不禁想,难道那个表字赋兰的小少爷竟不为君子。他转念一想却也是笑了,生在这大家族的富贵乡浸染多年,又能要他如何呢?
浓雾里模糊的话语远了,周淇年摸索着想退出院门,却突然感到了奇怪的视线。说是感觉到了又有点玄,但是周淇年直觉有人在注视着他。那目光没有悲喜,却是带着一股恶意的窥视,冰冷刺骨。
“淇生?”周淇年怯怯喊道,心下却惊慌起来:“淇生,是你吗?哥哥?”
没有人回答他,天井里传来池水搅动的声响,隐隐带起一股腥气。
“是谁?是谁在那里?!”周淇年惊叫,却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触上了他的脖子。“啊!”他急忙挥手挡开,跌跌撞撞地跑出内院,磕疼了膝盖手臂。
“哈哈哈哈……”身后似是传来嘶哑的笑。
周淇年跑出内院,视线猛然清晰起来,周围不再雾气弥漫。
这死气沉沉的内厅还如方才一般还悬着四角细木纱绢花灯的木格纸灯,昏黄的烛光重影彤彤,照得一切恍然如旧。但是空气里却传来腥甜的味道,地上明显是一道血痕,似有什么人被强行拖拽而过。
前厅隐隐传来训喝声,还有声嘶力竭的哭喊:“亭匀,亭匀你可知我!亭匀!”
周淇年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那是花寒方的声音。去了又能如何,看他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我与伊实乃真心,老爷……亭匀救我!”
“你等……苟且之事……天理……家法……”
“哈哈哈,我心你明了!恨!好恨!周亭匀,我知你……失德……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周淇年喃喃着重复这句话,却不知这二人为何在最后变节。明明似是挚友,又或是二人真有私情。周亭匀一直不在乎花寒方出身低微,但是最后一刻,他却放弃了花寒方。可是既然如此,那一开始,他又为何要与他结交、带他归家?他的心里可曾放着他。
周淇年心中纳闷,一时竟没有察觉身后来了一人。那人伸出冰冷的双手把他圈在怀里,轻轻附在他耳边道:“因为周亭匀的心里,有鬼……”
周淇年僵在那里,他没有转身,只是用颤抖的声音说:“周淇生,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
周淇生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声说:“嘘,别说话,闭上眼。”他的微凉的气息呼在周淇年的耳边,令人浑身战栗。
周淇年此刻心内一片混乱,不知是恐惧还是欣慰,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甚至连牙关都无法咬紧。周淇生身上传递过来的冰凉的气息紧紧缚着他,竟像是要渗进他体内一般。这是周淇年接受过的最冰冷的拥抱,冰冷的、无望的、令人战栗的。他不知道给予他这个拥抱的是人是鬼,或是他血脉相近的至亲。这一切都仿佛是虚假的梦境。
“乖,闭上眼。”周淇生不放过他,执著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淇年无奈,依言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听见风声,听见天井里的水声,听见有什么人走过他们身边;他听见笑声,听见咿呀唱戏的声音,听见有什么人在低低叹息。周淇年深呼吸,感到身后的周淇生圈紧了手臂。他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再次听到了梦魇里的声音。
“阿答、阿嬷、阿爸、阿妈,我归家喏!”这欢快的声音,是周庭兰。
沉溺进梦境一般,在周淇生的怀里,周淇年沉溺进了噩梦般的鬼戏里。他看着外出上洋学堂归来的周庭兰简短了发,穿着西装兴冲冲地快步走进宅子。
“娃儿,你怎么打扮成这样?要不得喱!”老人家唠唠叨叨地说。
周庭兰意气风发,挑眉笑道:“阿答,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样子啦!”
“儿啊,回来就好,别再离开阿妈那么远……”座下的妇人抚着玉镯,不舍道。
周庭兰笑着点头,从小桃端着的茶盘里接过茶来为长辈奉茶。
周老爷点点头,啜了一口道:“你不在的时候,家里的事有喜房的一个小囝来帮手,既然你回来了,便见见伊。”话音刚落,有一少年揭了帘子出来。
他端正清秀的脸上带着浅笑,穿着粗布长衫,对周庭兰微微一揖道:“族兄见安,我是喜房周梓旬,表字玉书。”
周庭兰却拉下脸,不悦道:“阿爸,你怎未让阿哥归家?”
周家老爷阴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地把茶碗磕在了旁边的木几上,起身离开。周老太爷抚着胡子直叹:“孽障啊孽障!”周老夫人从袖内抽出帕巾来拭着眼角,却也不说话。
周庭兰的一颗心蓦然沉了下去,似被谁握在手里捏紧了般疼,他哑着嗓子道:“阿妈,你和我说,阿爸怎还未消气?我那时不过是气阿哥不知羞耻与戏子在一起,并不想伊离家!”
“你怎能知伊?”周夫人捏紧了手里的帕巾泣道,“伊竟如此不好,和匪祸、丘八混到一起去喏。你阿爸一怒之下,将伊逐出了族。”
“逐出族”三字狠狠敲在了周庭兰的心上,心口似绞紧了,疼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坐在那里,竟不信他的阿哥被逐出了族。老爷若生气把周亭匀逐出家门,是总有天要让他归家的,但是逐出族便是不再让他姓周了。周亭匀便再也不是周亭匀了,再也不是周家小少爷的阿哥了。周庭兰感到眼眶一阵刺痒,指尖都在颤抖。
周夫人见周庭兰惨白着脸,一副神魂俱散的样子,忍不住痛哭出声:“我的儿喏,是哪世造孽……”
就在一屋人黯然垂泪之际,周淇年看见了,屋角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人扭曲地弯起了嘴角。是了,那就是曾经被周家少爷骂作小奴才的周玉书。明明是同辈的孩子,却那般被欺侮,是他自小的隐痛。但是此刻,他听着那个盛气凌人的少爷被逐出族,心下真是淋漓的痛快,带着恶意的痛快。就像心内住了一只恶鬼……
眼前的画面渐渐褪色、扭曲,周淇年不安地抓紧了周淇生的手,但是场景一换,他竟再次看到了失眠遇鬼那夜。
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年轻公子,清瘦而颀长,有着温润的眉眼。他蓄着短发,刘海在夜风里散乱,露出苍白的额,夜色中透明了一般。
“许久不见呢,看到你甚是欢喜喏……”清润的南国腔调,听起来似乎带着幽怨。
“你想庭兰么?庭兰很想念你呐……”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喜不自禁。
周淇年望向回廊的尽头,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影。
“几年不见,你可瘦了许些。”庭兰说,但是显得幽幽森森。
“唔,”另一个声音应到,“你拔高了不少,庭兰。”
庭兰低低笑了起来,声音渐带上一丝尖利:“自然,我少年人拔高得快。”
“这是给你的礼物,喜欢嚤?不要喏就再挑去。”
“嗯,“庭兰声音平淡,“每人有份的礼物,无啥喜欢。”
终于看清了那人似喜非喜的眉梢,似笑非笑的嘴角,一身挺拔的军装。不论是深夜的游魂还是雨夜的鬼戏,周庭兰一直在等的人是周亭匀,那个他又怨又恨又不舍的阿哥。
“你怨我做了丘八?”周亭匀轻声叹道。
“阿哥,阿答和阿爸过世的时候你都未归家来,你可知阿嬷和阿妈哭得有多伤心?是了是了,你不再是周家的少爷喏,但你又可知我有多念你?我日思夜想,念你,更恨你。”
“庭兰……”
“阿哥哥,小年夜过了,你还留下啵?”
“我需回去军里,庭兰,你系有学问的人,上过洋学堂,你知外头早已变了天……”
“阿哥哥,你心中的鬼我自是知道的。我一直知晓……”庭兰耳语一般叹息道,“你可知我多恨你?我恨你去招惹戏子,我恨你抛下这腐朽的大族一走了之,我恨你抛下我与这个家一起腐烂……我不愿再见你,你去打仗是好事,你的尸骨与魂魄永远不要归来……”
“庭兰,莫哭……”那人声音颤抖。
“阿哥哥,你可知那鬼食了我的心?但,你又可知这宅子里有多少妖魔?阿哥,莫再归家,就当庭兰死了吧,咱们这一族合该都死了。”
“庭兰,莫说傻话,我不愿再弃你……我心里的鬼早已食完了我的心!”
周淇年牙都要酸倒了,急切地转移视线。但他却见黑暗中有一双眼直直注视着兄弟二人。那扭曲的妒恨,是恶鬼的视线。
“庭兰,庭兰……”温柔的声音在唤。
“庭兰,莫怨我,都是你自己的错……”
“庭兰,你还是死了好呢……”
“庭兰,梓言……”那声音在耳边叹息。
是了,周淇年突然明了。曾经那些深夜的低唤,还有扼在颈间的双手,都是那恶鬼的双手。
周玉书,他着了魔。
周庭兰病前的一年,他的阿嬷和阿妈都过世了,而他的阿哥却真的依言没有再归家。偌大的宅子愈发冷清起来,空荡的书房与花厅,空荡的庭院与天井。庭兰偶尔想起小时候,想起阿答阿爸他们都在的时候。他有时甚至会想想早逝的二姨娘,想想去得不明不白的三姨娘,想想一头撞死在前厅的花寒方。他不敢想他的阿哥,他觉得日头总是太长。
女眷住的内院再无人了,庭兰便索性搬去内院住,每日在天井边喂鱼,或是在阁楼的窗边看书晒太阳。小桃总觉得内院不干净,周小爷偏生还挑了三姨太枉死的那间屋子住。周庭兰却笑:“我怎不知伊是如何死的呢?伊是叫我阿妈和二姨娘害死的喏。”
周玉书依旧在福房帮把手,虽是喜房出身的孩子,竟也有头有面起来,人前人后也有人喊声爷。但是他一如这么些年来,从未踏入过内院,不论内院住的是女眷或是那懒懒散散的周小爷。直到那一年冬天,小桃慌慌张张地冲到他的面前,惊声道:“玉书,你快去找个好点的大夫呀,少爷寒热盗汗一直反复,这药都下去四五帖了,怎生的不见好!”
周玉书漫不经心道:“身子怎么这样差?今年的天还不见冷呢。可是小时就有的病症,有常备的方子么?”
小桃见他如此不上心,忍不住急了,叉着腰指着他的鼻子道:“少爷这些年待你可不薄,你良心被狗食了唦!不过是喜房的奴才,倒真真以为自己是喏么小爷?”
周玉书被踩中死穴,口中恶毒地冷笑道:“你倒是家生的奴才?小虔婆!”
小桃涨红了脸,哭起来:“恶毒奴才,你心下怎恁的坏!”
周玉书这才想起自己失言失态,他只是一揖,沉着脸去找大夫。
这一病,却是不好了。周庭兰不仅反复发热盗汗,食欲不振,脾气也见长,时常一言不和或是稍不顺心就砸书踢椅,唬的小桃常常暗地里抹眼泪。这个冬季异常的冷,白霜凝满了屋顶,清早起来的寒气可以冻进骨子里。于是庭兰慢慢就卧床不起了,开始只是畏寒,到后来便是咳嗽的没有了气力,再加之他终日不喜食,便愈发没有精神。
这天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是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雨,比北国飘雪寒得更加凄厉。庭兰在床上梦见他的阿哥拥着他,在他耳边说:“庭兰你可知,我心里的鬼早已食完了我的心!”
他心下且悲且喜,但是醒来却只听得冬雨凄清,寒气浸满了被衾,不禁流下泪来。“小桃,小桃!”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庭兰大声唤道。
自他病时起,小桃就搬了卧榻到外间伺候着,此刻被他一喊,披着小袄就来:“少爷,你可是哪里不妥?”
庭兰咳嗽起来,涨红了脸:“我本不该问,可我甚是想念伊……小桃,你可有伊的消息?”
小桃自是知道他心心念念是谁,支吾道:“大少爷在外头打东洋鬼子呢!”
庭兰叹气:“我便知这世道是不好了……小桃,你帮我喊伊归家好哝?我的病是不好了,我想见伊!”
“少爷,你莫乱讲话!一定有法子治好你的病!”小桃红了眼睛。
自那日起,庭兰就魔障般念起周亭匀来,时常泪不自禁。小桃他们哪里见过此等阵仗,急的不得了,却不敢讲实话。但是庭兰的病真的愈发糟糕起来,时常胸口疼,脾气更加无常,连药也不肯喝了。直到这天,周玉书终于亲自端药进了内院。
周玉书本以为他会永远记得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少爷、那个意气风发的归家学生、那个缠绵幽怨的温润青年、那个懒懒散散的周家小爷。但是他无法相信他所看见的,他所有的臆想里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周庭兰。
“怎么,劳烦你端药来?”庭兰冷笑道,“看傻了?看我人不人鬼不鬼你可开心?”
床上的周庭兰竟已形销骨立,似披着皮囊的枯骨一般。周玉书端着药的手颤抖了起来。
“你心下不是盼我死么?我知你心内有鬼,你偷偷干的那些脏事我都晓。”庭兰笑起来,那消瘦的脸竟如鬼怪一般骇人。
药碗碎在了地上,周玉书低头,咬牙切齿道:“我不是你的奴才!永远不是!”
“哈哈,这就是命!你的命!”庭兰讥诮笑道。
周玉书的脸狰狞起来,他也笑道:“是命,是命!那你可知你的好阿哥已经死了?伊当真战死了,尸骨无存,你可开心?”
“你说什么?”周庭兰蓦然地揪紧了床单,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苦痛万分。
周玉书尖刻地笑:“伊死了,如你当初所言,尸骨与魂魄永远无归!”
周庭兰伏在床上,生生咳出血来。他抬起头,满口鲜血,一脸戾气:“无归便好,无归便好!我已如此丑陋,不愿相见!”
周玉书被他逼得后退一步,骇然看着眼前满口满胸浸染着鲜血的周庭兰,竟像见到了食人之鬼一般。
那日庭兰咳过血后,大夫来看了说是痨病,小桃哭肿了眼睛,周玉书却是扭曲的笑。
冬日渐深,庭兰的病也愈发见坏了。小桃给他擦身的时候,看着他渐渐变形的胸骨,时常忍不住默默流泪。但是,自从知道周亭匀的死讯后,庭兰却释然了:“既然生死都无相见,我又有何执念呢?不过是早死早干净。”
“少爷你说什么傻话?”小桃心下虽已明了,却仍不愿接受。
“小桃,这世上,我独独是要负你的……”
周梓言,表字庭兰,沈城周氏一族福房最后的血脉,死时年仅廿三。他死后,周氏依族规寻喜房同辈子弟周玉书为族长。
“你可知,我死后还在这宅子里看着你!周玉书,你咒我得这痨病,又夺我家产,我便咒你断子绝孙。福房永远不会由喜房的子嗣继承!”
“庭兰,你知他的心,又怎知我的?我心内的鬼也念着你的名……”周玉书亲手扼死了小桃,笑得张狂。可未过几秒,他却听得小桃身下细细的哭声,那孩子竟在他母亲死后产出。周玉书抱起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团,却不见他睁眼。
“庭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