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 作者:肖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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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 作者:肖克凡-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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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欢迎不欢迎,只是我个人态度,我们应当服从组织决定。晚晌召开支部紧急扩大会议,你耐心等待最后结论吧。
    白瀛瀛眼泪汪汪说,要是没有王莹突然出现,我安家落户也不会遇到这么大麻烦。你妹妹好像把我当作敌人对待,我心里特别害怕她……王援朝笑了。瀛瀛你不要害怕,到时候我会保护你的。
    谢谢你!白瀛瀛破涕为笑——夕阳照耀下满脸金灿灿的表情。
    咱们回去吧。我要去大队部开会了。说着,王援朝雄赳赳走在前面。白瀛瀛跟在后面柔声细语说,援朝,你走路的样子很像一个军人。
    是啊,很多人不了解情况都以为我是部队子弟,可我百分之百工人家庭出身。
    王凤返回大队部向姐姐通风报信,说大朝哥哥跟白瀛瀛出村谈恋爱了。王莹神色严肃,没吱声。她看到大队部院里蹲着一口水缸,伸手拉住妹妹说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洗洗头吧!说着去找肥皂和毛巾了。
    王援朝回到大队部,瞅见王莹把傻凤的脑袋按在水盆里洗着。那种名叫“猪胰子”的肥皂泛起的泡沫包裹着小学三年级学生的脑袋,一团团一簇簇,仿佛一座袖珍雪山。看到王莹这种充分利用空闲时间的只争朝夕精神,哥哥心里感慨不已。泼辣勤快灵活实干,这就是王莹的一贯风格——无论走到哪里也不会发生丝毫改变的。
    是啊,当年王莹在厨房里说了一声“哥哥我爱你”,我就批评她小资产阶级情调。她哭着反驳我说妹妹爱哥哥无可厚非。我知道她非常爱我,我是哥哥她是妹妹,这种情感只能是兄妹情感。与多愁善感的白瀛瀛相比王莹性格坚忍作风顽强,很少感情用事。她到金水村安家落户绝不是心血来潮。
    村支部紧急扩大会议总共九人参加,包括老铁匠、大队饲养员、军属嫂子还有老贫农赵大爷。是否接收两位女学生安家落户的争论,持续了半个钟头。渐渐统一认识并且做出决议,一个也不收。如果她们坚决要求做社会主义新农民,只能等到毕业之后了。
    预备党员王援朝举手表态说,我服从支部紧急扩大会议的决定。他的声音充满了发自肺腑的响亮。
    散会了,点亮大队部院里的电灯。村支书板着面孔向宣布支部紧急扩大会议的决定,既不拖泥也不带水——无论是白瀛瀛还是王莹,金水村一个不留。
    啊!白瀛瀛与王莹,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她们像两只受伤的小动物,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起看着村支书。
    为什么呢?王莹率先发问。村支书露出笑容说,我说得明明白白,你怎么还问为什么呢。干脆你找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回家看去吧。
    我的情况跟王莹不一样,我来了好几天,你们也收留了我,怎么又变卦呢?我不走,我已经是金水村的人了。美院附中学生白瀛瀛细声细语申诉着,那样子好像比窦娥还冤枉。
    你们谁也不要喊冤,支部紧急扩大会议决定两个女学生一个不留。现在去吃饭,村里给你们包饺子!今儿在村里睡一宿,明儿一睁眼村里派一辆骡车送你们回家。
    王莹认为,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的平局,不言语了。
    在大队部里吃晚饭。黑面饺子,没肉。灯光照耀下,王莹低头吃着,同时瞟着白瀛瀛。白瀛瀛无意之间与王莹对视,苦笑了。
    吃完晚饭。王莹和王凤跟随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去了临时住处。王凤拢着半湿的头发问道,白瀛瀛怎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啊?
    你多嘴!王莹低头制止着妹妹,笑着跟工作队老大姐道了晚安。
    村支书打着手电筒领着白小林去王援朝屋里睡觉。王援朝住房是一条大炕。平时做饭烧灶,只有炕头热乎。王援朝将村里送来的被褥铺在炕头,自己的睡在炕尾。村支书说了声你们休息吧,转身走了。
    屋里掌着一盏油灯,炕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绞刑架下的报告》。
    没电啊?白小林脱下深蓝色夹克衫露出白色衬衣,小声问道。
    今天赶上停电。只好点着油灯看书了。王援朝进一步解释说,四周郊区村庄都通了电,大队部里有广播喇叭,还有电话。我觉得城乡差别正在一步步缩小,广阔天地真的大有作为。
    我们休息吧。白小林往鼻梁上推了推下滑的墨镜,试探说。
    王援朝起身从柜子上拿出牙缸子和毛巾,去院里洗脸漱口。白小林从提包里取出洗漱用具,跟随主人来到漆黑的院里。看来王援朝依然保持着城市学生的卫生习惯,晚间刷牙。
    院里有一口水井。黑暗里王援朝熟练地摇着辘轳汲了一桶水,从桶里舀水刷牙。白小林模仿着,把一口牙齿刷得山响。王援朝刷了牙,蹲在水桶前面双手捧水洗脸,说这样节省一只脸盆。白小林问冬天呢。王援朝说冬天照常这样。白小林想说日本陆军学校就是这样训练士官生的,没敢说。
    你夜晚也戴着墨镜,不黑吗?
    不黑。习惯了。比如养成晚间刷牙的习惯,不刷牙就睡不着觉。无论什么事情,总会养成习惯的。
    回屋上炕睡觉,熄了灯。黑暗里王援朝问白小林懂不懂俄语。白小林说只懂日语。王援朝说初中学了两年俄语,手头有一本俄文原版《铁流》。白小林想说日本男作家小林多喜二,也想说日本女作家宫本百合子,都没敢说。
    我知道你爸你妈都是著名劳动模范。你母亲还保持着全国织布挡车工接头速度第一吧?如果我没记错她一分钟接头突破五十大关了,神速。
    你对我母亲熟悉吗?黑暗里王援朝的声音飘荡过来,沉降在白小林耳畔。他下意识地摘下墨镜放在枕边说,应当说比较熟悉,我也在国棉十九厂工作。
    王援朝纵深询问道,我母亲生病住院是不是疲劳过度造成的?
    沉默好似浓浓夜色,渐渐凝固在这间农村的土屋里。既然白小林默不作声,王援朝说了声对不起,便侧身去睡了。
    终于响起白小林的声音,深沉而绵长。棉纺行业是劳力密集型作业,而且存在环境伤害,那就是噪声和棉尘。噪声影响人的神精系统,棉尘影响呼吸道和肺部。纺织女工如果超强度作业,过度疲劳在所难免。过度疲劳的最坏结是过劳死。就说日本的档车女工吧,她们都是穿着旱冰鞋穿梭往来的,好像一只只燕子。不过目前日本小岛家族正在研制射流织机,那是非常厉害的。
    怎么厉害?王援朝很感兴趣。
    白小林字斟句酌地说,以前啊,日本是把中国当做他们领土用战争方式加以占领的,今后呢,日本会把中国当做他们的市场用资本手段加以占领的。就说小岛家族吧,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当年东洋纱厂是日本产业……我们是社会主义主权国家啊!王援朝吃惊地说,帝国主义任意欺侮我们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你说小岛家族它只是一个家族而已,我们是拥有六亿五千万人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你说将来日本资本会占领中国市场,我不敢苟同。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你完全可以不同意。白小林说罢,不言语了。
    半夜里,王援朝突然醒来了。他思忖着“半夜里我突然醒来”这句话的俄语怎么说,之后将目光投向炕头注视着黑暗里熟睡的白小林。这时候白小林轻轻说了两句梦话,不是汉语也不是俄语更不是英语,好像是日语。
    王援朝无奈地笑了。说梦话也是日语,白小林都把自己研究成日本人了。
    这时候有人轻轻叩击后窗。王援朝终于明白自己是被这种声音弄醒的。他起身凑近后窗低声问道,谁?
    窗外一阵沉寂,之后轻轻响起白瀛瀛的声音。援朝,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即使千难万险我也要跟你在一起。说罢,窗外的脚步声远去了。
    唉,我何尝不喜欢你呢,这也是磨炼我的革命意志埃王援朝叹了一口气,悄悄躺下了。
    清晨起床。白小林随手戴上墨镜望着土炕不解地问道,王援朝你睡在炕席上不铺褥子啊?
    你看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吧,主人公拉赫梅托夫为了磨练革命意志故意睡在钉满了钉子的毡子上。我跟他相比是小巫见大巫。说着,王援朝从板柜里找出一件白色线衣穿在身上——这是王莹拆了十九双劳保手套用课余时间给哥哥织成的,还在胸前用红线绣了“前进”二字。
    沿着村道,王援朝引着白小林去村支书家。村里两个二流子蜷着身子蹲在墙根儿下晒太阳。看到白小林大戴着墨镜一个二流子大声说,你是从城里面粉厂来的吧?
    白小林停下脚步困惑不解地反问,您怎么认为我是城里面粉厂的呢?
    另一个二流子嘿嘿笑着说,一看就知道!俺们村东头磨坊里的驴拉磨的时候也戴你那玩意儿……白小林往鼻梁上推了推下滑的墨镜说,你这样比喻很不恰当!驴拉磨戴的是眼罩儿,我戴的是墨镜,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说罢,就大步去追赶王援朝了。
    两个二流子哈哈大笑。一个二流子说,还比喻不恰当?这城里人咋这么傻呢!
    另一个二流子说,他兴许不是中国人,中国人没有这种戴墨镜的榆木脑袋。
    王援朝走进村支书家的院子,满头大汗的王莹迎上前来兴奋地说,哥哥!我学会添柴禾烧大灶贴饼子熬粥啦。
    白瀛瀛袖手站在旁边,显然没有与农村生活打成一片。
    吃罢早饭,一大群人聚在大队部门口,送行。广播站先播放了“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村支书说换一首。又播放了“俺是个公社的饲养员”,村支书笑着说播这首歌儿她们更不愿意走啦,干脆放一首歌颂工人阶级的让她们回城吧。
    村里广播喇叭响了,放出一首歌颂钻井工人的歌曲:“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啊,头戴铝盔走天下!头顶天山鹅毛雪,脚踏戈壁大风沙……”村支书对车把式大声说,这辆骡车拉三个人,有白瀛瀛的父亲,有王莹,有王凤,还有几件行李。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从大队部里跑出来告诉王莹,柴油机厂打来电话说今天阿尔巴尼亚外宾参观,王金炳同志不能请假来接你们。你们知道阿尔巴尔亚吧?它是欧洲社会主义一盏明灯!
    对,我爸爸肯定要给那一盏明灯表演一口清的绝活儿啦!王凤自豪地说。
    王援朝一旁解释说,什么叫一口清绝活儿呢?就是偌大一座仓库无论你提问哪个零部件,我父亲都能一口气说出它的规格它的型号它的材质它的库存量以及具休存放位置。
    村支书说,白瀛瀛你是骑自行车来的,还骑自行车回去吧。
    王莹趁机走白瀛瀛面前小声说,你没有留在这里,我也没有留在这里,咱们一比一打平了。
    白瀛瀛推起自行车说,我不会跟你打成平局的,因为我从来不想跟你比赛!说罢,向送行人群挥手说了声再见,跨上自行车向着村西头骑驶而去。
    好埃村支书望着白瀛瀛出村的背影说,白瀛瀛思想通了!说着依次跟白小林和王莹握手道别,说欢迎你们常来金水村做客。
    王援朝表情郑重地跟白小林握手,压低声音说,我认为今后日本的资本没有任何机会进入我们中国的。
    车把式一甩鞭子,拉着客人们向着村口跑去了。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朝着远去的骡车挥手致意,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只白色信封递给王援朝说,白瀛瀛托我转给你一封信。
    当场撕开信封,王援朝读着白瀛瀛的绝命书。
    “援朝:你给我讲过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怎么办》里的男主人公罗普霍夫,他为了告别爱情制造一个自杀假现场,投身革命去了。我不会制造自杀假现场的,我只会留给你一个自杀真现唱—因为我发誓跟你在一起,所以我将自己的尸体留在金水村西那一口苦水井里……”啊!王援朝一声大叫,村西头菜园里有一口苦水井吧?白瀛瀛投井了……四清工作队老大姐急忙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投井啦?
    这信里写得明明白白的!王援朝说着,朝村西菜园飞奔而去。他听村支书说过苦水井是大跃进那年凿的,当时就算放了一颗卫星。那井水苦得连牲口都不愿意喝。
    冲出村口,远远看见井台旁边立着一辆自行车——这正是白瀛瀛的“飞鸽牌”。王援朝一路狂奔来到井前,看到井水动荡不定,猫腰抓住辘轳把的麻绳,顺着井壁降入井里。
    瀛瀛!他喊叫一声。水很凉,双手抓着井筒,脚下触到一个绵软的物体。他一头扎向井水深处,屏住呼吸将白瀛瀛拖起,举出水面。这时井口传来村支书的声音,说这口水井淹不死人。
    王援朝心头一喜,两脚撑住井壁两手攀住麻绳将白瀛瀛挂在汲水斗上。井口村支书亲手摇着辘轳,白瀛瀛的身体离开水面,缓缓升起了。
    井口传来王莹的呼喊,哥哥!你一定坚持住碍…水面齐胸,王援朝抬头望着愈升愈高的白瀛瀛,喘了一口气。只听嘭地一声闷响——麻绳断了。浑身湿透的白瀛瀛从空中落下,重重砸在王援朝头上。
    王援朝缓缓沉下去。他挣扎着,企图举起双手托着白瀛瀛的身体。
    村支书一看大事不好,疯了似地将井口辘轳掀翻,趴在井口大声呼喊着,我一定要把你们救上来!我一定要把你们救上来!
    绳子断了,辘轳倒了,井筒又深又暗,人们束手无策。不知什么时候白小林冲上来。他弄来一根胳膊粗的竹竿将辘轳的铁钩儿拴在尖端,伸入井里。
    白小林呼喊着女儿名字,一次次打捞着,好像有着使不完的气力。王莹跑来协助,被他的竹竿甩开了。只是一瞬之间,白小林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大喝一声将白瀛瀛从井里挑了上来——那场面就像从井里钓出一条大鱼。
    白小林随手丢下竹竿,激动得五官变形脸孔扭曲,紧紧抱住湿漉漉的女儿,哇啦哇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人们目击了一个世间罕见的父亲形象——极端亢奋的白小林情不自禁地讲出一大堆日语。
    几人个抬起白瀛瀛,脑袋冲地两脚朝天,从肚子里往外控水。一股股浑水从她嘴里流了出来。王莹急了,从地上抄起那根竹竿大声说,还有我哥哥呢!还有我哥哥呢!
    人们终于清醒了,涌到井台前。白小林抢过竹竿伸进井里,继续打捞着。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哭着说,你能把你女儿钩上来,就能把王援朝钩上来!
    王莹认为哥哥没救了,坐在辘轳旁边呜呜哭了起来。她看见几个人抬着白瀛瀛送往镇里卫生院,追过去大声说,你把我哥哥砸到井底,我饶不了你……人们合力将王援朝从井里捞出来。王莹扑过去看到哥哥两眼紧闭脸色惨白,好像没了呼吸。她倏地冷静下来,想起在学校接受的急救训练,立即实施人工呼吸。她曲膝跪在哥哥面前,使劲儿掰开他紧咬的牙关,拉起他两条胳膊,一举一展一张一合地实施着战地紧急抢救。
    哥哥你不能死,你死我也不活了。她一边做人工呼吸一边叫喊,疯了似的。
    一辆驴车从村里赶来。人们将王援朝就近送往镇卫生院。王莹跳上驴车。驴车狭窄,胳膊施展不开,她索性嘴对嘴给哥哥做着人工呼吸。哥哥的嘴唇冰凉,使人想起青铜雕像。一呼一吸,一吸一呼,她竭尽全力挽留着哥哥的生命。
    在镇卫生院打了强心针插上氧气管,一辆汽车载着生命垂危的王援朝前往城市铁路医院。王莹一路不停地做着人工呼吸。汗水湿透头发湿透衣裳湿透鞋袜,好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不是哥哥而是她。
    哥哥,我真的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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