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 作者:肖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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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 作者:肖克凡-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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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牟棉花改变主意说,我饿了咱们去谷香家里混顿饭吧。她丈夫勾华东解放前押运药品去了冀中根据地,如今当了军官呢。
    谷香住在一座大杂院里。她挺着怀孕的身子迎出屋门。牟棉花把王金炳介绍给谷香,说我们还没吃饭呢。
    谷香捂着大肚子说,我拿小虾皮炝锅给你们做尜尜汤,还有两个玉米面饼子。
    王金炳颇有礼数地说,我看您身子不方便,您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做。
    你大老爷儿们还会做饭?谷香惊奇地转向牟棉花说,牟妹妹你将来当了大干部,真得找一个能够操持家务的男同志做爱人。
    说罢自觉失口,谷香扭身对王金炳说我看你也是当大干部的苗子。
    捅开炉火坐上铁锅,王金炳站在小厨房里兑水和面。他听着谷姐姐与牟妹妹的对话,愈发认为牟棉花的性格简单明快——简单得好似一根纱线,明快的好似一把菜刀。
    我姐夫一回家你就美了吧?久别夫妻胜新婚。当初人家勾华东投奔革命根据地你还哭哭啼啼,没觉悟!今天当了官儿太太。牟棉花嘻嘻哈哈说着。
    你姐夫带着他一连人进城去窑洼家里看了看我。没想到犯了擅离职守的错误,从连长降成排长。降职之后准假探亲,回家屁股没坐热,又走了。
    我姐夫屁股没坐热你就怀上啦?这革命军人真是百发百中啊!
    一盆热气腾腾的尜尜汤端上桌子。谷香嗅着香气说,小王同志你真会做饭,我馋啦我也喝一碗,你给我放点儿醋。
    牟棉花兴奋地说,俗话说酸儿辣女甜双双。你想吃酸的一定生儿子呀!
    你一个大姑娘说话没边没沿,一会儿百发百中,一会儿酸儿辣女,我看你要成精了。谷香抿嘴嗔笑着。
    谷姐姐,你不知道有一句顺口溜——色钢厂,浪棉纺。牟棉花凑到谷香耳边压低嗓音说,钢铁厂没有呆汉子,棉纺厂没有傻娘们儿。
    你们赶紧吃饭吧。王金炳给谷香盛了一碗尜尜汤,又给牟棉花盛了一碗,放下马勺说你们先吃着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
    牟棉花大大咧咧应了一声,抄筷子端碗吃了起来。
    出了谷香的大杂院儿,王金炳一路快跑,过了窑洼浮桥往西奔向华昌机器厂。天黑人希他拐进三条石大街心里愈发紧张起来。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小,不懂得忧伤。如今老东家无疑充当了父亲角色,他心里惦记。跑进三条石大街,觉得道路变窄了房屋变矮了,熟悉里包含着陌生。一口气跑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前,他想起老东家的临别叮嘱:“从今往后不要回来看我,从今往后你把华昌机器厂忘得干干净净!”
    心里踌躇,可巧看见梁三升从华昌机器厂角门里钻出,黑咕隆咚叨着一根烟卷儿。王金炳呼呼喘着粗气好像一台小火车,一把抓住梁三升的胳膊。梁三升吓了一跳。饼子是你呀!你怎么跟警察逮臭贼似的?我听说你像片登上报纸啦。
    三升啊,你快告诉我,老东家他怎么样啊?
    老东家?他挺好的,这不是吃了晚饭出去听戏啦。你走了换成我伺候他了。老东家处处对我不满意,整天念叨你把你夸成一朵花啦!
    王金炳一颗悬着的心儿嗒吧一声放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叮嘱梁三升,你千万不要告诉老东家我来过,说完转身就跑了。
    梁三升冲着远去的背影小声说,风风火火跑来,没放几个屁,又风风火火跑去,操!饼子你脑子有毛病吧。
    知道老东家平安无事,王金炳沿着原路返回汗水湿透衣裳。他脱下小褂儿拧了拧,走进谷香家里。
    牟棉花满脸歉意说,你做的尜尜汤太好了,我和谷姐姐喝得精光。
    一路狂奔摇晃得五脏六腑挪了位,王金炳没了食欲。他若无其事地说,我不饿,我有水喝就行了。
    牟棉花乐了,说光喝水你是鱼啊,鱼也要吃食的。好啦,天不早了咱们走吧。
    谷香小声批评说,牟妹妹你吃饱了一吆喝就走,人家一碗水还没喝呢。你要是这样跟人家搞对象,一准成不了。
    嘻嘻。牟棉花冲着谷香挤眉弄眼说,成不了就不成呗。说着扯了扯王金炳袖子,脚步噔噔走了。
    她在前,他在后,一前一后走出院落走出胡同走上大街。店铺打烊,行人稀少,大街上好像只有这一男一女。他注视着她的后背说,谷姐姐为什么说咱俩搞对象呢?
    她停住脚步回头说,咱俩就是搞对象呀,谷姐姐说得没错。
    王金炳笑了。敢情咱俩真的搞对象啊?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完成徐贰芬同志下达的任务呢。
    你也是为了完成李亦墩同志下达的任务吧?牟棉花伸手戳了戳王金炳脑门儿说,我没有任务,你也没有任务。
    赶上最后一班电车。牟棉花坐在车厢里兴致勃勃讲起了谷香丈夫的故事:解放军打进城来,军官勾华东擅自回家看望媳妇,一下从连长降为排长,然后发誓在哪里跌倒了在哪里爬起来。他南下剿匪立了两次三等功,官复原职又成了连长。如今勾连长跟随部队渡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去了。
    王金炳疲乏地说,解放军进城那天我给一个姓勾的连长带路,那个勾连长兴许就是这个勾连长。
    这时候电车从和平电影院门前驶过。牟棉花想起坐在电影院里左边是王金炳右边是白小林的场面,心底长叹一声。一边是“清蒸”一边是“红烧”,人生正是如此。有人说清蒸好有人说红烧好,都好,最后抱怨命运不好。
    这样想着,又觉得怠慢了王金炳。一个大男人又买糖葫芦又做尜尜汤,挺不容易的。她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电影广告牌子说,金炳啊,咱俩一定要在和平电影院看上一场电影,无论什么片子都行。
    这场电影挂在口头上,一拖又是很久。全民支援抗美援朝,军工503厂掀起大生产高潮。王金炳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跟随麻脸师傅修理老式步枪。紧急装备六个武装民兵营。
    一天傍晚,修械所的党支部书记跑来把满手油污的王金炳叫到一边,说你马上洗手洗脸到李亦墩同志家里去一趟。
    于是洗手洗脸,身穿背带式工作服跑去了。徐贰芬同志身穿大红色毛衣坐在客厅沙发里,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笑了笑说李亦墩同志去北京开会了。小保姆给客人端来一杯茶。王金炳从小保姆身上看到昔日自己伺候老东家的岁月,心里挺感慨的。
    徐贰芬同志皱眉凝思,抬头注视着的王金炳。小王同志啊,小牟跟我说你俩恋爱关系进展顺利,那就结婚吧。革命年代婚礼从简,你俩也给青年同志们树立一个榜样。
    小牟同志真的愿意跟我结婚?王金炳半信半疑,不由想起佩戴墨镜的白小林。
    徐贰芬同志笑着说,她不愿意跟你结婚她愿意跟谁结婚?你还犹豫什么!
    公元一九五零年十二月六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攻克朝鲜首都平壤。这天傍晚,王金炳与牟棉花在和平电影院门前集合,看了一场纪录电影《解放区的天》,就算结了婚。黑暗里,修枪的新郎与织布的新娘掰开一只冰凉的馒头,吃了。
    牟棉花靠着王金炳肩膀说,你知道我为嘛急着跟你结婚吗?我外号牟大胆儿,我担心自己头脑一热干出意想不到的事情……你担心自己头脑一热嫁给白小林啊?王金炳宽厚地说道。
    咦?黑暗里牟棉花瞪大眼睛注视着新郎。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电影散场,新郎与新娘一起去给李亦墩和徐贰芬送喜糖。一进门便听到一个噩耗,谷香难产大出血,死啦!她抛下一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
    好似惊雷轰顶,牟棉花啊地叫了一声昏倒在徐贰芬同志面前。打电话给工厂保健站叫来医生。李亦墩同志表情严肃地告诉王金炳,组织上一直瞒着谷香,其实勾华东同志牺牲在朝鲜战场了。
    牟棉花渐渐清醒过来。她瘫坐在沙发里伸手指着王金炳说,我明天就去医院把那孩子接回家,从今往后你王金炳是孩子亲爹,我牟棉花是孩子的亲娘。
    王金炳点头说,咱们一辈子保密!这孩子就是咱们的亲生儿子。
    第二天牟棉花去医院抱孩子,走出家门之前她对丈夫说,既然抱养了谷姐姐的孩子,咱们这辈子就不生养啦。
    王金炳呜地应了一声,忙着去修械所上班了。
    然而,后来还是生养了。人到晚年,牟棉花极为感慨地说,我这一辈子说话算话,只有生孩子食了言。
    牟棉花抱养的男孩儿,乳名大朝学名王援朝,以此纪念他的亲生父母。
    6、怀孕与分娩
    天气凉快了。牟棉花睁眼正是凌晨四点半钟。只要上早班她必定准时醒来,一分不差。然而她忘记自己怀了身孕,猛然爬起不由哎哟一声。肚里怀着第三胎,将近五个月了。自从抱养王援朝,她生了一闺女一小子,闺女王莹六岁,小子王建设四岁。肚里第三胎是男是女好比怀里抱着西瓜,不知什么瓤子。
    王金炳也醒了,连忙起身搀着妻子说,棉花你起猛了,当心扭了腰。
    你再睡一会儿吧。妻子轻描淡写说着,去洗脸漱口了。孩子们还睡着。她放轻脚步走进厨房,拿起饭盒装进布兜里。饭盒里装着白面馒头和煮鸡蛋,这是她昨晚专门为自己预备的“参赛选手营养早餐”。
    全国掀起“大跃进”热浪,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全国纺织系统不甘落后,举办“接头、换梭、装纬、查布面、查经轴、走巡回”操作表演比赛,今天上午在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拉开帷幕。这次由纺织工业部主办的操作大赛,俗称全国纺织擂台赛。大江南北二十几名技术操作尖子云集这里。上海的许金娣来了,青岛的陆根萍也来了,还有北京、石家庄、西安、郑州、无锡等地一批高手,各怀绝技纷纷参赛,谁都想打破挡车工接头儿全国纪录,也放上一颗卫星。
    这次比赛正赶上怀孕。厂里领导问牟棉花能不能参赛。她说既能上天也能入地。厂长乐了,放假十天让她做好参赛准备。她一天也没歇,说我还要保持产量冠军纪录呢,歇班就泡汤了。
    为了掩饰肚子她特意穿了一身宽大衣裳,迎着秋风呼呼啦啦走出家门,好似一只大风筝。天色朦胧,她站在公共汽车站候车,感觉饿了。孕妇就是容易饿,俩人吃饭呢。打开布兜里的饭盒,她掰了半个白面馒头,嚼着。想起饭盒里的煮鸡蛋,没舍得吃。
    天阴着,憋雨。首班公共汽车来了,有空座。四个多月身孕,显怀了。她挺直腰板坐着,忍不住从饭盒里掏出一只煮鸡蛋,悄悄剥皮儿吃了。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了肚里胎儿还是为了自己参赛,反正增加了营养。路不近,她接连吃了两只煮鸡蛋,口干想喝水,那渴劲儿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一路颠簸终于到站了。她起身下车。口渴,水迎面就来了——这是一场悄然而至的秋雨。她心里连呼倒霉。立即撑开红色油纸伞,挺胸拔腰走向国棉十九厂大门。
    风很大,雨点斜刺里劈来,专门攻击下半身。进了厂她变成“半只落汤鸡”。走进车间遇到副厂长,全国擂台赛你浇病了怎么代表咱厂出马啊?
    湿了两条腿的牟棉花一下露出性格楞角儿,笑眯眯冲着副厂长说,既然你怕我浇病了怎么不派小轿车去家里接我呢?你是副厂长还挡不住老天爷下雨呀!
    副厂长被她噎住了,只好把这两句见角见楞的话咽进肚里,当早点吃了。
    更衣室里喝了一杯水,打了两个喷嚏出了一个虚恭,好像有点感冒。牟棉花不担心感冒担心肚子。打开更衣箱她找出一大块细纱布,叠成一尺多宽四尺多长的样子,脱了裤子一圈儿两圈儿刹在腰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平坦了几分。
    委屈你啦孩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刹了刹。太紧了不成。太紧肚里孩子有意见。她从更衣箱里拿出无檐工作帽、围裙,还有一双平底胶鞋,这是今天参赛的全部行头。她特意换了一条肥大的裤子,上身穿着花布小褂儿,后背贴着参赛号码“57”。看到这个号码她不由想起一九五七年也就是去年秋天,徐贰芬同志由于同情右派言论犯了错误,被免去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职务,贬到市总工会劳保部去了。
    一会儿出场了。少想败兴事儿,多想喜兴事儿。她告诫自己稳定情绪,别慌。
    好像除了挡车织布没有喜兴事儿了。去年党校听讲课,老师说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劳动不再是谋生手段而是人类第一需求。那时候人类不劳动活着就没意思了。想到这里牟棉花暗暗笑了。我不用等到共产主义,现在不让我挡车织布我就活着没意思了。
    临近八点钟,来自全国各地的操作能手集体出常车间人山人海,参观者挤得水泄不通。技术监督宣布抽签结果,上海的许金娣第三个出场,青岛的陆根萍第六个出场,牟棉花第十五。她乐了,这样就有机会提前观看两位全国著名的特等劳模的挡车技术了。
    纺织工业部规定,一名织布挡车工看车九台,一名操作能手每分钟接头二十一根。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速度,达到每分钟三十八根。被称为“金手指”。
    一位领导同志宣布全国纺织系统操作表演比赛开始,九位评委入常牟棉花在观众人群里发现了白小林——这位国棉十九厂的“另类分子”光天化日之下佩戴墨镜,因此目标很大。
    从远处一手手传过来一架日式军用望远镜,三传五递到了郝二黑手里。这个当年的小伯役笑着交给牟棉花。她看到望远镜上贴着小纸条儿写了几个字:牟,注意看接头儿动作。
    这是谁给我的?牟棉花四处张望。好啊,有了望远镜任何选手的接头儿动作便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顾不得多想,她举起望远镜将目光投向机台。
    首先出场的无锡国棉一厂选手,人称“巧织女”,她的接头速度达到每分钟三十八根,与上海许金娣和青岛陆根萍并称“三驾马车”,共同保持最新全国纪录。
    望远镜里,牟棉花看着“巧织女”灵巧的手指,好像不停翻飞的玉色蝴蝶,精巧轻盈,妙在其中。巧织女的操作表演,赢得一片喝彩。牟棉花知道这是偷艺的大好时机,左手举着望远镜,腾出右手偷偷模仿人家的接头儿动作。
    第三位选手出唱—大名鼎鼎的上海选手许金娣。这位创造了“分段分节换棱,合理计划巡回”操作法的著名劳动模范,一登场便显出大将风度。
    她的巡回看车,步履轻盈;她换梭装纬,姿态优美;她的查看布面,身段潇洒;果然拥有“挡车芭蕾舞”的艺术魅力。牟棉花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差点儿欢呼起来。许金娣的操作真美啊,一台台高速织机化作一件件舞台道具,一个挡车女工竟然把这种又苦又累的机器操作变成一种又轻又柔的艺术表演,令人心悦诚服。牟棉花紧紧握着望远镜,忘了肚里孩子忘了自己是参赛选手,完全沉浸在“挡车芭蕾舞”的艺术享受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许金娣打破全国纪录,一分钟接头四十一根。现场掌声雷动。
    牟棉花仿佛没有听到掌声。她全心全意回味着许金娣的接头动作,猛然悟出这位上海特等劳模创造的“五步工作法”的精髓:首先将两根线头拉在一起,对准之后完成绕头、掖头、拉实一系列动作,关键是一气呵成不容丝毫停顿。
    好啊!有了醍醐灌顶般的体会,牟棉花满头大汗,两手冰凉——激动得几乎难以控制自己。这时场上再度响起热烈掌声,青岛选手陆根萍出常牟棉花静下心来,举起望远镜注视着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这时身后有人传来一张小纸条,分了牟棉花的心。她展开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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