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久把落在田身上的视线移开,也在台阶上坐下,问,你的头发是棕色?
田说,以前有点泛黄,现在半透明了,看上去颜色就更浅了。
陈久看了一眼田,说,颜色浅,会给人感觉重量很轻。
他顿了一下,又问,你称过体重吗?
成为田之后,田还尚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了一下,回答,没有。
陈久说,以后试试。
在陈久说话的时候,田一直注视着陈久。陈久的脸部线条清晰,看上去异常冷静。他低下眼睛看着湖面,未发一语。
田问,有人说过你好看吗?
陈久反问,你认为有人会这么说吗?
田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陈久说,不要认为你的想法就是别人的。
说完这句话,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又看了一眼湖面,回过头,说,回家吧。
回了家,吃完饭,陈久先进去洗澡。洗完澡,他披着白色浴巾走出来,对坐在沙发上等待的田说,到你了。
田拿着毛巾和睡衣钻进浴室,他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陈久正带着眼镜坐在桌子前,穿一件简单的衬衫,未扣第一颗纽扣,面前铺开了几本本子和一些纸。
田走过来,问,你戴眼镜?
陈久抬起头,黑色细边框的老式眼睛让他看起来更加沉闷。
陈久说,我轻度近视,平时不戴。
田说,怕太沉闷吗。
陈久回答,怕太难以接近。
田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没有觉得你难以接近,戴上眼镜也不会。
陈久说,你是现在说这个话,当时不一定会这么想。
田说,我会的。是你忽略了最基本的东西。
陈久问,那是什么?
田说,我总之会告诉你的。
陈久看了田一眼,没有问下去。
田走过去,看摊在桌子上的本子和纸,发现那些都是陈久以前处理的案件。
陈久推推眼镜,将本子上的活页纸拆下来,贴上便签,把案件分类整理。他低垂着头,潮湿的黑发从他的耳朵旁垂下来。灯光照在他的鼻梁上,皮肤上晕出一圈亮色,能通过那些浅红的色彩想象皮肤下柔软的血管。
陈久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田问,需要帮忙吗?
陈久说,你先去睡吧。
田说,你要把所有东西都理好才能睡吗?
陈久说,我不会全部理好,这些也理不好。我稍微看一看,随便摞起来,我不是那么认真的人,
田在陈久身边坐下,回答,我也不是。
田试着去碰陈久的那些文件,竟然真的碰到了,这一点让田很意外。因为陈久没有阻止,田便坐在陈久的身边,开始读这些事件。
田问,今天的事件你也写了?
陈久指了一下面前委托书下面的淡红色纸张,田将那张纸拿起来,浏览了一遍,发现事件结果那一栏是空着的。
田问,你没有填结果?
陈久说,现在并没有结果。有机会看见这件事件的结果,我会补上去。
田说,你有多少事情能看到结果?
陈久回答,四成。他未看田一眼,仅是读着手中的文件,读完一张,换一张。
田问,你是最好的术士吗?
陈久抬起头,反问田,怎么可能?
田说,算是最好之一吧。
陈久回答,当然不是。
田说,别谦虚了。
陈久推了推眼镜,靠着椅背,看向田,说,我只会遵照事物发展的规律走,以免引起大的问题。好的术士则可以引导事物往更好的地方发展,我做不到这一点,才不会妄自着手。
田把手上的文件放下,看着陈久,说,我觉得你是个优秀的术士。
陈久说,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不代表其他人也这么想。
说完这句,陈久像是很累一样,靠着椅背,闭上了藏在眼镜下的眼睛。田看着陈久的侧脸,未将视线移开一刻。
过了一会儿,陈久缓缓睁开眼睛说,从今天开始,我会把我知道的东西慢慢地全部交给你。
田点了一下头,回答,好。
大约是因为黑发颜色太深的缘故,陈久看上去异常白皙。他把面前的文件随意叠在一起,慢慢放好,抬起头看向田,说,我去年被检查出了肺癌。不过我会在死之前,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东西。
第十七章 困难的开始
陈久和往常一样看着田,那边的田不知所措起来。
陈久将视线移开,他看着桌上的文件,一张一张叠好,叠好了,放下来,再重新整理一次。顿了一下,陈久说,就概率而言,我变成田的可能性为零。而且至今还没有出现灵能看见田的情况。我死了之后,就看不见你了。在我死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虽然这些东西或许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我希望在死之前能交给你,在这七年之间我所掌握的所有知识。
陈久还未说完,田便伸过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陈久转过头来,说,不用紧张。
田一字一句地说,你不会死。
田棕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变得更浅,陈久想起了冬天毛衣的颜色。
见陈久没有回答,田又重复了一遍,说,你不会死。
陈久笑了一下,说,那不一定。说完,他继续整理起桌子来。
田不说话了,他开始整理文件,按照标签颜色把同类型的文件放在一起,摞好。
陈久看着田,没有阻止,只说了句,不用理,随便放放,以后还是要乱。
田继续理着东西,未抬头看陈久。过了很长时间,他开口,问,你怎么会选择做这行?
陈久没直接回答,他问田,你觉得我看起来正常吗?
田大约没懂陈久的意思,他看着陈久。陈久也看着田,说,我在户外时也会和你说话,和灵说话,别人看见一定会觉得我精神有问题。撇去这点不谈,我每天都穿一个颜色的衣服,这点在我看来很正常,但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在同事眼中呢?
陈久把笔插进笔筒,继续说,我不会按照一般人的思路走,也不会去适应对方的处事方式,我不会参与别人的娱乐,也不会说出对方期待的答案。我眼中有两个世界,在一个世界用尽心思,我做不到。虽然我知道应该怎么和别人打交道才是正确的,但我不会那么做。
陈久见田依旧在听,便继续说,人们用于判断另一个人的原则,基本也就是那几条。这个人本质如何,虽然也会考虑,但是在很多场合都被忽略了。我看事情的角度奇怪,行事准则在别人看来就不会正常。几乎所有职业,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固定人群打交道,我这样的,肯定没法胜任。而干这行,没有一个固定人群,解决完一件事件,便和这个人没有联系了。
田抬起头来,凝视陈久,说,那就是说,你不是不喜欢和别人交流,而是没有办法。
听完这句话,陈久稍微有点恼火,田似乎指出了事情的真相,但这又完全不像是真相。
陈久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大概吧。反正我这辈子也没多少机会知道了。
虽然这样说,但陈久心中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陈久说,你可以说我不想融入,也可以说我没能力融入。我没办法找借口。
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久说,算了。这个问题我们不再讨论。
田回答,好。
说完,他帮陈久把外套拿过来。
陈久看了田一眼,回答,不用了,我快睡了。
躺到床上去,陈久觉得有点冷,他把被褥盖得严实,才好不容易暖和起来。就在模模糊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到田的声音,第一遍没听清,第二遍总算听清了。田说的是,你不会死。陈久从浅眠中缓过神来,说,是吗。
田说,去医院看看吧,不能任它发展。
陈久回答,我不想变秃头。
田沉默了一下子,把手伸过来,陈久能感到那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脑袋,用平缓的速度理着自己的头发,手的重量和成年男人的手没有区别。
看来变成田不会改变重量,陈久想。
你不能总吃止痛药。田说。
你看过我吃吗?陈久反问。
你更不能忍。田说。
陈久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
田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如果我消失能换你活下去,我就和你换。
陈久说,你以为交换生命这么容易吗?
田说,如果可以就试试。
陈久有些烦躁,说,快点睡觉。
本来准备明天早上交给田的第一件事,陈久现在就想说出来。
原以为自己现在能够心平气和,但奇怪的是慌张情绪都涌出来了。陈久感到烦躁。
陈久又重复了一遍,说。快点睡觉。
田握住陈久的手,陈久想抽出来,却被田制止了,陈久只好不再挣扎。
田把头抵在陈久的手背上,慢慢说,你绝对不会死。
陈久不再说话。也不想把手抽回去,只是任凭田握住了自己的手。
陈久说,明天我会正式开始教你。
田回答,是的。老师。
因为田的手掌太温暖,陈久发现这个开始很难。
这样关心自己的这个男人,才认识了三个月而已。
第十八章 第四点
半夜里,田醒来一次,而陈久依旧沉睡着。大约是被褥太热了,陈久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水。田把粘在陈久额头上的头发拨开,帮陈久整理好被褥,再用袖子轻轻擦去陈久头上的汗水。
干完这些事情,田躺下来,他把脸朝向陈久那边睡。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息:细微的汗味、被褥与身体接触之后的浅香,以及约莫是属于陈久的气味。田闭上眼睛,心想,如果陈久死了,这个地方就不是这样了。这么想着,他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起来,仿佛被什么揪住了心脏一般。田咬了咬自己的指甲,想了一会儿,靠近陈久那边。他用鼻尖对上陈久的鼻尖,轻轻蹭去了陈久细细的汗水。
第二天早晨,田醒来的时候,陈久依旧熟睡着。田从床上支撑起身体,凝视陈久。
黑发后面的脸很白皙,仔细看,能看出消瘦的痕迹。他的睫毛铺在皮肤上,仿佛被粘上去了一般。田小心地用手碰着陈久的脸颊,想起第一次见到陈久的情景,想起男人冲自己伸出手的样子,想起男人实验性地在自己手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痕迹,再静静地等待它的消失,想起男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自己并触碰自己的手。
被不久之前的回忆堆满胸膛的田从床上起来,来到客厅,拉开窗帘。阳光洒在田的身上,玻璃中倒映出半透明的影像。
如果陈久也站在这里,也一定是半透明,田想,玻璃能将彼此的影像变得相似。
田就这么站在那里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陈久的声音。
田回过头,陈久用拳头抵住嘴打了个哈欠,说,我去刷牙,你煮一下早餐。
说完,陈久便钻进了洗手间,田则去厨房做早饭。
早饭做好了,田和陈久坐在桌上吃饭。陈久和平常一样,边吃早饭边看电视。
突然,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的胃癌是去年中旬发现的。
田听着陈久的话,心里不好受,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问,你不是说肺癌吗?
陈久把视线移到田身上,将筷子上的东西送进嘴里,慢慢吃饭,再喝了一口水,说,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情是:任何谎言都有被揭穿的可能。
田有些惊讶,问,第一件事是什么?
陈久不慌不忙地说,第一件是:任何人都有可能骗你,任何话都有可能是谎话。
田愣了一下,很快笑起来,他把面前的早餐吃完,抬起头,对陈久说,你如果不说,我真的相信你了。
陈久答,几乎所有的谎言都必须有真实的事实支撑。完全虚假的谎言不存在。用谎言解释谎言,只会被识破,这是第三点。
田问,你昨天说的话,又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陈久说,除了我得癌症是谎言,其他都是事实。
田说,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知识,所以才那么说的吗?
陈久笑了一下,看着田,推推眼镜,回答,当然不是,谎言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存在,但更多时候,可以通过谎言判断对方的态度。他看着田的眼睛,笑了一下,说,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四点。
第十九章 邀请信
陈久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委托人所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仅仅根据他给出的条件进行判断远远不够。接手任何事件,都必须具备独立思考及分析的能力。
田问,你经手过的事件中,有因为没有遵守这个原则而失败的吗?
陈久回答,当然有。一开始是因为过于相信委托人的话而失去判断能力,后来则因为过度怀疑委托人的话而影响判断。我曾经和你说过,我是近些年才开始慢慢走上正规的。
陈久抬起头看电视屏幕,七年前电视里在播新闻,现在依旧在播新闻。从打定主意做这一行之后,便几乎没有停止过工作。只是三年前外公去世前后,一直陪在他身边,那时候断了大半年的工作。
虽然能看见两个世界,但死亡依旧是无法逾越的。
老死的老人们变成灵的时间很短,很快便会进入下一轮的轮回。陈久在外公去世之前和去世之后的大半年里,一直陪在他身边。去世之后,老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陈久也和以往一样帮他擦拭身体,为他梳头,和他说话。已经无法记住上一分钟发生的事情的老人,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他每天和陈久说几乎一样的话题,说小时候没饭吃去山上扒树皮,说他的父亲很早就死了,说他手上的伤痕是工厂里机器碾出来的。他在散步的时候用最大的力量捏陈久的手,仿佛害怕陈久会将自己丢掉。
陈久不明白怎么又想起了这些,他站起来,把餐具拿到厨房去洗。洗完了,去开信箱,把信件拿回来,一封一封放在桌上拆开。
田把凳子挪过来,坐在陈久身边,看陈久的动作。陈久抬起眼来看了田一眼,田说,你继续。陈久便低下头,继续查看信件。
一堆信件当中,一个暗色的信封非常显眼。信封下没有写地址,仅留了个姓名:段念。
陈久觉得有些意外,他拆开信件,拿出里面的纸。
“陈久先生:
您好。
本周四邀您至湖心小筑一聚,请协同您身边的朋友一同光临。
段念敬上”
田看了看信上的字,问,周四?那就是明天,你去吗?
陈久说,去。
田问,身边的朋友是谁?
陈久说,应该说的是你。
田有些惊讶,问,怎么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陈久说,段念是个我比厉害很多倍的术士。他们家祖上就开始做这行,我是自学成才的个体户。段念懂得心理暗示、催眠等各种手法,并能将之灵活运用在人和灵的身上。
田说,我不想去。
陈久说,他比我了解田,见他会对你有所帮助。
田说,我以前也遇到过能看见我的人,但我没办法和他们相处。
陈久说,等你见到他再做评价吧。
田问,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陈久说,知道有这个人是很久之前的事,但认识源于四年前的工作。我遇到了麻烦,事件无法收场,最后是他成功解决了。
田问,你寻求了他的帮助?
陈久回答,没有。
如果当时再多一点时间,也许自己能把问题解决,但委托人却等不及,找到了段念。与自己相比,段念的处理手段更加温和,也更加容易被接受。
陈久看了一眼田,又把目光移开,他看着落款上端正“段念”两个字,想,搞不好到了要和田说再见的时候了。
陈久对自己说,好聚好散吧。
第二十章 湖中岛
这么想着,他往房间里走,田则跟了上去。陈久从架子上拿下文件,摆在桌上。田说,我都按颜色理好了。陈久说,我是按标签长短进行分类。田说,你现在要理,我就和你一起。陈久立刻答道,不用。
说完这话,陈久坐在桌前翻看起文件来。沉默了很久,他说,我听说段念对田比较了解,你明天和他多聊一会。
田回答,要那么多的了解也没什么意义。
陈久说,等你见到段念再说。他停顿了一下子,又说,你若是去他那地方常住,记得回来一次把你的东西收拾走,放我这里浪费空间。
田想问陈久为何如此肯定自己会留在段念那里,但见陈久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便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