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连忙掀开被子坐起来,问,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陈久问,为什么?
田说,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陈久说,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田说,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我也不能干什么。
陈久看着田,想了一会儿,说,好吧。
田立马穿衣服起床。因为衣服从上到下都是陈久的,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象自己是另一个陈久,他觉得很有趣。
早饭没有遇到任何问题,田吃了陈久为他提供的任何东西。吃完早饭之后,陈久拿出一个记事本,确认了一下地点,说,我们走。
田问,去哪里?
陈久抬起眼看了田一眼。
田连忙说,不问了。我跟着你就是。
陈久点了一下头,出了门。
大街上,陈久走在前面,田跟在他的身后。在街上所有的灵和所有的人看来,只有陈久一个人在走,他身后的田是不存在的。
陈久一个人穿过人潮涌动的大街,过马路,到对面;陈久一个人路过店铺,身影映在橱窗上,随着里面的物品变换着各种各样的颜色。
老街、新街,田都跟在陈久身后。在经过不知道第几个转角的时候,陈久回头看了一眼田,说,跟牢。田立马回答,好。他继续跟在陈久身后,看陈久的背影。陈久穿着简单的衣服和鞋,混在人群中应该不显眼,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就是有一种震慑人的力量。
田问,你去工作都是走路吗?
陈久不想回答地“嗯”了一声。
昨晚睡前,田想了很久,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就算陈久不想和他说话,田还是继续问,为什么不坐车呢,这样不是快一点?
陈久看了一眼田,回答说,走路的过程,是在观察。只有找到附近不对劲的地方,了解情况,才可以着手工作。
田说,我见过很多术士,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陈久说,大概吧。
田说,大部分术士都是开车去,或者坐委托人的车去。
陈久继续往前走,说,他们一般念几句咒,摆点鬼画符的东西,就算完了。说白了就是为了委托人的钱。
田说,觉得人界的钱很重要的术士,一般都是看不到灵界的吧。如果他们看得见,应该是会平等地对待两边,而不会觉得委托者钱有多重要,不是吗?
陈久笑了一下,说,收起你那敏感过头的观察能力。
田说,我还知道了一件事情,我昨天想明白的,但我说了你一定会生气。
陈久说,那你就闭嘴吧。
田问,你家的书我能看吗?
陈久说,摸得到你就看。
田问,你的家门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吗?
陈久说,在我想把你赶出去之前都可以。
田问,冰箱里的东西,我饿了都可以吃吗?
陈久皱了一下眉,说,你问完了吗?
田说,问完了,我们订个契约吧。如果你遇到无法摆脱的事情,我可以代你去死。
陈久说,我没兴趣。
田说,我单方面这么决定了。
陈久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田一眼,说,随你。
第六章 成为灵
继续往前走,转了个弯,路便隐在快枯死树木之中了。接下来,地面变得越来越肮脏。周围老旧的房子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声。不远处的空地上,孩子们用砖头搭起了球门,踢着缠满透明胶带的纸团。不到十岁的男孩和女孩混在一起,头发剪得差不多,分不清男女。球场边,有个七八岁的女孩似乎是记分员,很认真地站在那里。
除了这些孩子们,路上没有别的人,陈久找不到人问路,便走上去叫住小女孩,说,你好,请问7弄16号怎么走。
女孩抬起头看了陈久一眼,回答,往前,右转,再左转。
陈久回答,谢谢。
女孩看了陈久一眼,说,你去我妈妈家干什么?
陈久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女孩又说,你去了和妈妈说,对弟弟好一点,他还小,会害怕。
陈久回答,好。
女孩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继续看空地上的球赛。陈久和女孩说了声再见,往前走去。
田向前跨了两步,走到陈久身边,说,她是灵。
陈久扭过头看田,问,哪里看出来的?
田回答,灵和人身体周围的颜色不一样。
陈久说,我看不见。
田问陈久,你平时是怎么辨认的?
陈久说,推断。
说完,陈久打开记事本,最后一页写着——“7弄16号 半夜总传出婴孩的哭声”。
田也凑过去看了本子一眼,想了想,问,会不会是这对父母杀死了小女孩和她的弟弟,所以总是传出哭声?
陈久收起本子,看了一眼田,移开视线,说,在看到委托者之前,任何武断的结论都会影响判断。
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表示赞成,跟在陈久身后往7弄16号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开口问,你具体怎么判断人和灵?
陈久反问,你引以为豪的观察能力去哪里了?
田识趣地不再说话,紧跟在陈久身边。陈久的浅色衣服让他看起来不像灵也不像人,田想,当然,他也不像田。
走过弯弯绕绕的道路,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陈久站在门口,敲响了16号屋子的门。
他的委托者,一个女人,打开了门。
我是陈久。陈久说。
女人连忙让陈久进来,忙说,您好您好。
陈久和田走进屋子,昏暗的房间摆着满满一盆塑料花,旁边的桶里则装着别针和钢丝,看来女人是以这些小手工活为生。
女人用袖子擦了一下凳子,说,您坐这儿吧。
谢谢,陈久说,在凳子上坐下。田摸不到那凳子,便站在陈久的身后,观察着这个屋子。
女人倒了一杯水过来,放在陈久面前的桌子上,小声说了句,喝水。陈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打量了女人一下,没有浪费时间,直接问道,你有女儿吗?
女人回答,没有。
陈久又问,儿子呢?
女人还是回答,没有。
陈久顿了一会儿,把水杯握在手中,又问,听见婴儿的哭声是什么时间,晚上吗?
女人大约有些紧张,她拿起一朵塑料花攥在手里,用大拇指拨弄,回答,是的,是晚上……听见哭声是半年前开始……好像是在梦里,但也像是现实,我从梦中醒来之后耳边还是有婴儿哭的声音……一开始是上半夜听见,下半夜就没有了,现在下半夜也有……我丈夫听不见,我没说,怕是自己精神有问题,所以找到了您……
田见陈久在问,自己便往屋子里走,他看了看房间的四角,回过头对陈久说,屋子有点像橘子的颜色,味道也是,这种屋子比较容易感到两界的事情,她听到的应该是灵的声音。
陈久看了田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女人的脸上,问,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女人抬起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了卧室。
听了女人的话,田走向卧室,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陈久。
陈久没有理睬田,他看着女人的眼睛问,关于你听到的声音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现在我们来聊点别的。你以前怀过孩子吗?
女人愣了一下,回答,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才二十岁……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没注意,纺织厂的工作强度很大,后来我流产了……我当时总以为孩子没有死,精神上有点问题……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
女人说到这里,突然直视起陈久,但马上又像做错了事一样垂下眼睛,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和我丈夫说……三年前,有个四岁的小女孩跑过来,叫我妈妈。我丈夫和别人都看不见那个小女孩,我会趁别人不注意给她点东西吃……我觉得她是我死去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女人怕陈久觉得自己精神有问题,连忙补充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陈久说,我大致知道了。我想先出去看一下,请你在屋子里把卧室的门关上。
女人紧张地问,卧室里有……什么吗?
陈久说,没什么。
女人放下手中的塑料花,走过去关了卧室的门。
陈久走出大门,田跟在他的身后。陈久绕到房子后面,敲了敲卧室的窗子,一个穿着朴素裙子的女人打开窗。房间里摇篮上睡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女人看见陈久,问,有事吗?我儿子刚睡着,麻烦轻一点。
田在陈久身边说,是灵。
陈久点了一下头,说,不好意思,我在这边迷了路,请问8弄16号怎么走。
女人小声说,往前走,左转就到了。
陈久看了一眼把白天当晚上,睡得沉沉的孩子,说,婴儿日夜颠倒的话,调整洗澡时间便好了。
是吗?女人反问,这样就可以了?我是第一次当妈妈。他老是夜里哭,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陈久说,晚上九十点钟给他洗把澡,喂他吃点东西,抱一会儿就会睡着了。
女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和陈久道了谢,走回摇篮边看孩子去了。
陈久离开窗子,往屋子前门走,田跟在他的后面。走到大门口,扎塑料花的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待陈久。
女人见陈久回来了,立刻迎上去,问,有问题吗?
陈久走过去,对女人说,家里没有问题,往后晚上应该不会有哭声了。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注意休息。如果小女孩来看你,就抱一抱她。
女人看着陈久,想说些什么,但陈久简单只说了句再见,便出了门。田在陈久的身后想说些什么,但想想还是先闭了嘴。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那个女孩子,女孩抬起头,冲陈久挥挥手,问,你去过我妈妈家了吗?
去过了。陈久也冲她招手。
女孩子又问,你看见我弟弟了吗?
陈久回答,看见了。我告诉你妈妈要注意身体。
女孩子笑了起来,挥挥手和陈久道别。
陈久和田继续往前走,等到看不见女孩的身影了,田说,我搞不懂的事情有三件。
陈久说,你搞懂了多少?
田想了想,回答,女人听到的哭声,是灵界那个孩子的声音,因为他昼夜颠倒,在安静的晚上哭,声音很容易声音传到人界。这不是事情的重点,事情的重点是我们遇到的小女孩。她是女人以前流产失去的那个孩子,所以一直来找女人。现在女人又怀孕了,自己不知道,女孩才会说,弟弟还小,要妈妈对弟弟好一点。在她看来,妈妈不注意身体,就是对弟弟不好。
陈久没回头,问,你没理解的地方呢?
田说,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不在,你要怎么判断女孩是灵呢?
陈久回答,她说的不是“我家”,而是“妈妈家”。后面委托人也说了,只有她才能看见女孩,那么对女孩来说,那栋屋子便是“妈妈家”,不是“我家”,也不是“爸爸家”。
田问,你都用这种推理吗?
陈久说,你认为呢。
田又问,你出过错吗?
陈久回答,出过错。像今天,如果我没有问小女孩路,我就不会去问委托人那样的问题,那么我只能从表面上看,这个问题便简化为一个昼夜颠倒的孩子总是在夜里哭。术士不靠团队协作,每份工作都是自己独立完成,很容易出错。我走去工作地点,或者坐车到工作地点附近再下车走过去,是为了减少误差。
田问,你的工作就是这样吗?帮人解决问题,然后不收钱?
陈久说,这样的工作都不收报酬。我也许会弄错,没资格收钱。我的工作还包括帮富豪大官们看看风水,他们中有的以前害死过人,要驱邪,这个我也去,去了就收很多钱回来,然后装作看不见被他害死的人变成的灵,就是江湖骗子那样。
田看了一眼陈久的侧脸,觉得陈久从整体上说是个怪人。
我的第二个问题,田说,女孩还没出生就去世了,她是怎么作为灵长大的呢?
陈久回答,灵界也有孤儿院。
田说,那灵界和人界不就完全对称了吗?我们可以把人界的孤儿当做灵界很小就去世的孩子,也可以反过来看。你管他们叫灵,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人,但是他们也可以管你叫灵。
陈久回过头来,看了田一眼,回答,我没说不可以。
田看着陈久,陈久也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了好半天,田说,你真不像人。
陈久轻轻挑了一下眉,在街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看着远处另一拨踢球的孩子,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田走到陈久身边,在地上坐下,仰头看陈久,问,为什么女孩不直接告诉她妈妈,她怀孕了呢?
陈久直视着前方,说,弟弟妹妹出生之前,做老大的势必会觉得又嫉妒又紧张吧。
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弟弟妹妹。
陈久说,我也没有。
田皱起眉头,抬头看了陈久一眼,说,说得正儿八经,我还以为你有弟弟妹妹。
陈久稍微低下头,看了田一眼,笑了一下。
七个月后,女人生了个男孩。
某次,陈久和田经过那片空地,正看见女人抱着孩子在那里晒太阳,陈久走过去,和女人聊了天,得知那个小女孩在男孩出生的那天就再也没有来过。
如果自己死之前就认识了陈久,大概也能够好好变成灵吧,田想。
第七章 带他出门
田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自己的死亡了,然而现在因为陈久的工作,他慢慢回想起来。一回想,田竟突然发现那个过程有点陌生。就像一个人很久没照镜子,觉得镜子中不是自己的脸一样;不管怎么想,田都觉得那不是自己死亡的场景。
田个人认为这是个好现象。
和陈久在一块的三个月内,田已经勾勒出陈久的生活了:每周都会处理小的事件三到四次,一个月会有一到两次的大事件。所谓的大事件,就是帮有钱人驱邪。陈久靠这个赚取一个月的收入,但他比较随性,睡过头或者天气不好,他都会放弃这个委托。
在陈久身边,田常常看到各种无法丢弃人间记忆的灵,什么原因都有,因为爱因为恨因为欠钱不还。与其说帮助他们的陈久是术士,不如说他更像是片警或者居委会伯伯。
陈久的记事本里写着各种他处理过的事件,田曾经试图偷看,但因为无法摸到那个本子,只好作罢。
在陈久身边久了,田发现自己对灵界、对人界的了解不够深入,想不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但当田发现把注意力集中在陈久经手的事件和陈久这个人身上,比放在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更加有趣的时候,他的观察力终于有了去处。
陈久穿衣的风格,陈久洗衣服的习惯,陈久做菜的手法,陈久睡觉时的鼻息……这些观察占了生活的上风,田开始不太在意半透明的突兀感了。并且更重要的是,他结束了两年的游荡之后,开始了定居的生活。
拥有床而不需要睡在公园或者没人的宾馆,每天正常地吃三餐而不是饿得饿肠辘辘,无聊的时候和陈久聊天(就算陈久不搭理,他至少也在听)而不是两年几乎没有开口,空闲时读陈久书架上的书而不是站在图书馆等待读书的人们……田认为自己的生活和正常人无异。即使在他的生活中,唯一的,能够承认他的人只有陈久而已。
感激陈久可以收养自己,但田找不到任何实质的方式对陈久进行表示,而且即使有所表示,陈久估计也不太稀罕。田的表示便是每天跟在陈久身边,帮助他辨认灵和人。但对于推理能力很好的陈久来说,这似乎是不必要的。
所以在第三个月的某一天,陈久开口了:你不用每天跟着我。
田问,为什么?
陈久说,你跟着我也没有用处,你自己随处看看,过点自己的生活。
田说,我可以帮你判断人和灵。
陈久说,我相信我自己的推断。
田问,那你以前总带着我出去工作干什么?
陈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带着你的宠物出门,实际上不需要他为你提供任何帮助。
田看着陈久,说,你不需要你的宠物为你提供帮助,你照样可以带着他出门。
愣了一会儿之后,陈久回答,好吧。
第八章 死之前
在回答“好吧”之前,陈久至少愣了五秒。
而这个五秒,田说话之前已经计算出来了。
判断力、观察力、感知力……这些看不见的能力,田完整而完美地拥有着。所以,对这样的田来说,判断陈久的反应,几乎不需要思考。
举个